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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在觀瀾一號上演的最大災難片

回憶起哪天晚上的經歷,向太太不免背脊發涼。

然而此刻她卻和自己美麗的臉龐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擺放著海涅的詩集和席勒的散文,這幾本向先生在魏瑪旅行時淘到的舊書,總會在向太太閨蜜來作客的時候,被假裝不經意的擺在桌上。雖然向太太不懂德語,在閱讀上也沒有什麼太高深的造詣,但是溫文爾雅總歸是一種值得炫耀的美德,向太太也連帶著沾光。

對於向太太來說,最好的讚美不外乎「知性美人」,雖然她自己的關注點在「知性」,但旁人的落腳點多半在「美人」,不過長相平平的人是不配冠「知性」這個名號的,所以「知性」和「美人」其實是一回事。

曾經愛慕向太太的人很多,跨過三十大關的向太太,皮膚還是柔膩得像是二十齣頭的女孩,旁人請教她護膚秘籍,她絕不正面回答,反倒只說心態好皮膚自然就好了。向先生一米八的高個,白皙俊朗的臉頰,常年西裝革履,配得上玉樹臨風這個詞。他們有一個女兒,小名叫悠悠,從她出生那一刻,向太太就精心呵護悠悠,選的是全市最好的月子中心,上的是最好的私立幼兒園,「Mom,I love your hair。」悠悠說的第一句英語,就比普通人家的孩子高級,向太太表面上淺笑,心裡頭卻樂開了花。

美麗溫雅的向太太和沉默清秀的向先生,住在本市著名的中產階級小區觀瀾一號,推開客廳的窗子,可以看到遠處的江水,這一片窗帘布大的江景,可是把多少人奮鬥的血汗給輕而易舉的磨滅了,但是向太太得來卻不負吹灰之力。於是在旁人的眼裡,向太太一家三口怎麼看都值得羨慕。

「女人,要掌握自己的人生。」向太太總是這樣告誡小區里剛結婚的女朋友,這些新科家庭主婦每次都信服得不得了,當然主要是向太太無名指上的那顆閃閃放光的鑽戒格外的有說服力。對於亢進的女權鬥士,向太太嘴上表露出一種公平的尊重,即便她對於「存在即合理」這句話有常見的誤解,但是在英國讀過一年傳播學碩士的向太太自然以高知女性自居,心裡對這種缺乏女性魅力的田園女權嗤之以鼻,反之她有堅定的理念傍身:「我覺得家庭也是女人事業,經營好自己的家庭,一點也不比做職業女性簡單。」

不過經營家庭在向太太眼中主要是腦力工作,百分之八十的體力勞動都有阿姨來分擔的,但是這絲毫沒有減弱她對自己主婦事業的自豪感,如果說她的家像一口一塵不染的蚌殼的話,那麼向太太就是蚌殼裡最璀璨的珍珠。

向太太的媽媽,我們這裡叫她向老太太,當然看出來她生了一個美人,這在她離婚後是極大的寬慰,那個年代離婚可不像現在這麼輕鬆,被人指指點點是一定的。向太太打小就聽說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浪子,大人們喜歡她可愛的臉龐,小朋友們卻天然的嫉妒,學校里的男生揪著她的頭髮,笑她是「沒爹的雜種。」那時候向太太只能一個人坐在操場上哭,如果按照陳腔濫調的發展,向太太應該會變成一個懼怕男性的社交恐懼症患者,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向太太卻並不因為父親的缺失而對父親似的戀人有所期待,相反老男人在她的眼中顯得尤為面目可憎,尤其是他們自以為很有魅力,彷彿全世界的小姑娘都要跪下來舔他們皮鞋的那種惺惺作態,在成長過程中,向太太一遇到這種老男人,心裡就不免作嘔,好在從小母親培養出來的良好教養,讓向太太呈現出卻有一種疏遠的寬宏大量,這種抗拒感卻總是被老男人們誤讀為一種帶著魅力的挑戰信號,其實向太太只喜歡那種帶著少年氣的漂亮男子,這種漂亮不僅僅是相貌上的,還包括了這個人的行為舉止、家世背景、職業學歷等等,圍繞著這個男人的一切必須要很漂亮,才能真的讓向太太有交往的意願。

向太太在將要長成美女的議論中長大,她看出了母親苦心經營的意圖,母女的心思不謀而合。在向老太太看來,她絕不會因為自己失敗的婚姻,而強迫自己的女兒接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種淺顯的論斷,雖然她心裡是這樣的想的,但是報復的方式卻截然相反,自己失敗的婚姻,在女兒身上不可以重蹈覆轍,況且母親早把向太太視作老天爺的恩賜,命運待她越是刻薄,她越是希望女兒不要吃虧。

她希望她的女兒能把自己修鍊成一件沒有感情的精美瓷器,和市面上有錢有勢的好男人湊成一對兒賞心悅目的瓶子,靜靜的放在哪裡就好,飽滿炙熱的情感越是醉人,也越能輕易的毀滅一個人,那還不如實際一點兒。

向太太並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把她的母親傷的有多深,她也並不去過問這件事。倒不是她顧忌母親的顏面,她是真的漠不關心。雖然家庭的分裂,讓這個本來的書香門第變得外強中乾,但生活總是給命懸一線的人們伸出橄欖枝,向太太的舅舅在向太太家裡瀕臨落魄的時候,好巧不巧擠走了之前的教育局長,教育局長聽起來不是很重要,其實是個肥差,很快舅舅家就門庭若市。雖然向老太太和她哥哥關係之前並不熱絡,但向老太太看出了其中的法門,迅速拉下自尊和哥哥走動起來,目的是給向太太搭建了一座社交的雲梯。

向太太少女時期的記憶,除了母親培養她的淑女課程之外,還頻頻以侄女的身份,出現在舅舅的飯局上。舅舅明白自己妹妹的心思,也樂於扶向太太一把,雖然對向老太太,拿自己的女兒當做籌碼去結交達官貴人的行為,舅舅沒有明確發表意見,但飯局上有個得體又美麗的侄女,一方面算是錦上添花,另一方面又礙於侄女和舅舅的關係,賓客間開黃腔變成一件有所顧忌的事情,飯局才索性沒有變得過於低俗。

於是在陪同舅舅選擇性的參加各種飯局之後,向太太認識了張局長的兒子、劉總的兒子、張教授的兒子……向太太飯局上得體的樣子,給這些達官顯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向太太回家將這些優秀的男人們,一一彙報給母親,母親再精心的打聽篩選,很快為向太太選定了十多位未來的夫婿,並巧妙的安排下一次的見面。

向太太其實並不喜歡這些男孩子,在她看來誰都不合適,在向太太最年輕可愛的那幾年,她對男人的期望幾乎是童話似的,只存在於一個完美男子的理想國中,於是這些看起來已經相當不錯的年輕人,全部都沒落入向太太的法眼,當這些男孩子向她示愛的時候,她總是嫻靜卻圓滑的拒絕他們,卻讓場面絲毫不顯得尷尬,只會然對方自我反省絕對不會想到或許是向太太自視甚高這一層去。

母親鼓勵她戀愛的第一年過去了,向太太完美的伴侶並沒有出現,當她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依然如此。向老太太有點按耐不住了,一方面加強了為向太太尋覓如意郎君的步調,一方面先於女兒悄悄的降低了標準,後來被證明這實在是一種頗有城府的遠見。

「你會懷念之前那批人的。」向老太太賭咒似的對向太太說道,向太太卻依然維持著高標準,她的美貌一點沒有蛻化的痕迹,反倒是帶有一絲混雜著青春的成熟韻味,這種混合的質感讓男人們心醉神迷,向太太越發的不以為然,甚至對母親的參合露出了非常少見的厭煩氣息。

向太太的轉變慢慢的激怒了她的母親,她提醒女兒她不會永遠漂亮下去的,並開始關注一些她之前並不是很看得上的階層,比如一位前途光明的金融才俊、或者互聯網行業的生力軍。

向老太太一改教育向太太時的溫吞,語氣開始帶著一股酸味,看向太太的眼神也變得不一樣了,以前把女兒當做銷售壓箱底推薦的寶貝,現在卻恨不得要去庫存似的,對於向太太的挑剔,老太太鄙薄不以。

「你不會一直漂亮下去的,總有比你條件更好的女孩會逐漸冒出來。」

向老太太的話再次證明了她的遠見,那些向太太在飯局上認識的女子(比她難看許多的)現在都訂了婚,有些還算是嫁入豪門了哩。眼看著這些之前不如向太太的同儕一個接一個的找到好老公。向太太終於也開始著急了,慌不擇路的在三個月之後嫁給了向先生。

從結婚到現在,對於向太太的意願,向先生總是儘力滿足。他從來沒有對向太太有主動請求過什麼,於是這一次的請求,讓向太太如坐針氈,不免對今晚要來家裡的客人格外重視了起來。

說起向先生,雖然他們已經結婚多年,向太太卻還是不太看得懂他,當時慌不擇路的被母親指派相親,向先生是他見的第二個男人。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約在某家五星級酒店的餐廳里,周圍的空氣都飄蕩著精巧的味道。

向太太眉目低垂,細長的脖頸划出一道弧線,有種遙遠而心醉神迷的美,她並不知道坐在對面的向先生,會是自己未來的老公。向先生面容白皙,五官清秀,手指纖長,是向太太喜歡的類型。向太太端著一副見過世面又雲淡風輕的樣子,和向先生隨意攀談了起來。

「哦,你是做諮詢的?」向太太並不知道諮詢是幹什麼的,但是她絕不會讓自己顯得無知,於是向太太適度的表現了自己的興趣,「那一定很有意思吧。」

「不,非常無聊。」向先生低頭切了一塊血淋淋的牛排,並沒有抬起頭來,恰好錯過了向太太的尷尬的間隙。

向太太輕咳了一下,向先生才抬起頭,用他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向太太。一般情況下,此時此刻是該心動了,然而向太太卻毫無感覺,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心動過。

兩人有一嘴沒一嘴的聊了一會兒,向太太絲毫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這是她從小磨練出來的技能,再乏味的聚會,她都不會是表現得厭煩的那一個。吃完飯向先生把向太太送回小區門口,很紳士地幫她把車門給打開。

「希望我們能再見面。」向先生對向太太說道,這話讓向太太有點意外,她這才注意到,向先生看他的時候,表情有一絲靦腆,她微笑著看著向先生,一般男人被她迎面而來的微笑逼視的時候,早就繳械投降了,而向先生卻目光躲閃,這讓向太太覺得有點好玩。

「好啊,希望我們能再見。」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真的希望我們能再見。」

「好啊,等我有空。」向太太又露出能讓人融化的微笑,她從來不會當面拒絕人,但是所謂的下一次,決策權卻在自己手裡。

「我這兩周都比較空,之後又要開始出差了,你看你什麼時候空?」

「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注意安全啊,keep in touch。」

向太太沒有給向先生明確的答覆,只是拋下這句話時,身子已經往家的方向飄動了,她腳步輕盈,晚風中彷彿有婀娜的拖影,她早已習慣男人們注目禮似的目光,向先生也並不能免俗,她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留下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氣口,在男人們看來或許還有機會,其實當他們這樣想的時候,已經被向太太穩穩的拿住了。

第二天的晨光撒到向太太臉上,她正在坐在沙發上翻著一本Kinfolk,向老太太端給她一杯茶。

「你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不怎麼樣,沒感覺。做什麼諮詢的,挺無聊的。」

「我覺得這個人還不錯。」

「媽,很少有你覺得還不錯的人吧。」向太太沒抬頭。

「他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

「到了你這個年紀,假如有人對你有好感,你應該能感覺得到的。」

向太太放下手頭的雜誌:「媽,現在問題不是他喜不喜歡我,是我喜不喜歡他,如果我們不相互喜歡,我沒有辦法和他結婚。」

「哦,是嗎。」向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這種嘲弄隨著向太太年齡的增加,更加頻繁的出現在的母親的臉上,「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一見鍾情這種事情都不靠譜,你看我和你爸當年也以為是兩情相悅,結果呢,誰預料得到他是這種人呢。再說了,我的女兒我最了解,你感情淡薄得很……」

「那你嫁給他吧。」向太太說出這句她自己都錯愕的話,母親臉上的皺紋一瞬間凍住了。

向太太看到母親的頭慢慢的往後仰,像是斜上方有聖光一般,一行眼淚就順著臉上的溝溝壑滑了下來。

「媽,對不起,我不該說這話。」向太太一瞬間就軟了。

老太太低頭看著向太太,淚光閃閃的眼中滿是悲憤:「我告訴你,我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把你養大,廢了多大的心血你知道嗎。欠的債你都要還的,你以為你能有現在的生活,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你如果不馬上結婚,我沒有力氣供養你了。我的前半生已經夠丟人了,我可不想後半生也這麼丟人。」

老太太決絕的眼神讓向太太背脊發涼,永遠溫和文雅的母親一瞬間像是退到了隧道的盡頭,比起難過來說,向太太更覺突然,這讓她主動的聯繫了向先生,這是她從來不會做的事情。

Z市的中心有一片巨大的人工湖,約在這個地方,向太太有點意外,向先生踩著船,和她飄蕩到了湖泊的中心。春日的和風吹動起來,空氣中裹夾著一種新生活將至的慵懶。

向太太穿著臃腫的救生衣,湖上飄蕩著些漫無目的船。

「你看起來不是很喜歡這裡?」向先生停下踩船的腳。

「哦,不不,我很喜歡。」向太太笑得自然而禮貌(雖然這種微笑已經練習過很多次了),「只是我媽媽從來不帶我來水邊,她覺得比較危險。」

「你喜歡水嗎?」

這個問題讓向太太不置可否:「喜歡的吧,我比較喜歡下雨的時候,小時候我就很喜歡坐在飄窗上看外面的雨,這樣我就不用去少年宮了。」

向太太低頭淺笑,整個人被風捏得立體了一些。

「你知道嗎,你是我相親這麼多次,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謝謝,不過我長大之後,你這誇獎也是挺直接的。」向太太有點意外,「怎麼,你相過很多親嗎?」

「我太忙了。」

「所以我是你的備選對象咯。」向太太開著玩笑。

「不,你是唯一讓我動心的人。」向先生盯著向太太的眼睛,這時候向太太才發覺,他有一雙非常漂亮和溫柔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齊刷刷的蓋著這兩顆黑漆漆的寶石,向太太一瞬間好像要陷落到他的眼睛裡去了,直到一顆耀眼的光點將她拖回現實。

「你願意嫁給我嗎?」搖搖晃晃的船上,向先生的手裡懸浮著一顆Tiffany的大鑽戒,向先生並沒有求婚者臉上的自信或者緊張,相反他的目光躲閃,異常靦腆。

周圍的遊船都停了下來,給向太太帶來無形的壓力。

「這……好像有點突然,你讓我想一想。」向太太從來沒有這麼不知所措,竭力維持著面部表情。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很喜歡你。」

「但是我並沒有感覺到。」

「是這樣的……我知道我現在的非常笨拙,也不夠謹慎,但是向你求婚,我是深思熟慮過的。實際上,我接下來會經常出差,可能就很難見到你了,比起這個,我更怕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看上別的人……我知道我這樣很冒昧也欠妥善,但是希望你能看到我對你的感情,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快樂。」

祈使句在湖上飄動了一會兒,整個城市熱愛這種絮絮低語,周圍的遊船爆發出一陣歡呼。

三個月後,向太太和向先生舉行了婚禮。

「悠悠,不可以皺眉頭。」向太太的思緒被悠悠給打斷,她抬眼看到時鐘的指針已過了六點,向先生的這位重要客人本來約定六點來家裡吃飯,這幾天向先生總是在睡前裝作不經意的提及這位重要的客人,結婚之後,向太太從來沒有聽到過向先生子在同一件是事情上重複過超過兩遍,但這一次,這個重要的客人的被多次提及,向太太才逐漸意識到這次家宴的重要性。客人的信息被逐漸拼湊起來,這個客人似乎是是我們傳統意義上所說的那種「貴人」,向先生的職業生涯能更上一層樓,似乎都押在這次會面上了。

時間又過去了一分鐘,向太太環顧四周,房間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廚房裡的德國炊具里放置著新鮮的食材,核桃木餐桌上鋪著雪白的餐布,餐桌中間又一盆時髦的日本苔蘚,和瓷盤子旁的高腳杯構成一種不別緻卻並不用力的優雅。向太太唯一不用刻意謙虛的就是,她似乎天生就有將瑣碎的生活細節雕琢得像一件精巧的工藝品的技能。對於別人來說,要辛苦學習的知識,向太太常常不付吹灰之力就能坐到,用向太太用來婉拒張局長太太的去布置她家宴的話來說,「您過獎了啦,我哪裡會這些,只不過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罷了。」

結婚後的向先生兌現了求婚時的承諾,他的確盡其所能讓向太太覺得快樂,向太太過著別人艷羨的生活,婚後第二年,得知她懷孕的向先生,就為這未來的三口之家在觀瀾一號買了一套更大的房子,觀瀾一號雖然有一個並不張揚的名字,但像是被Z城的教育局寫進中學教材似的,Z城的居民溫習多次,以至於對觀瀾一號是富人區的這一知識點,總是津津樂道。這飄蕩在城市茶餘飯後的議論,變成了向太太頭上一朵隱形的驕傲之花。

但是每當少言寡語的向先生恰巧在家的夜晚,向太太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他總是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書,向太太將女兒悠悠哄睡著之後,刻意穿著絲質睡衣,坐在燈下陪讀。

「老公。」向先生好像沒有聽到向太太軟糯的聲音似的,她改叫他的名字,「向朗。」

「啊,怎麼了。」向先生像是大夢初醒似乎的。

「你在看什麼書?」

「哦,漢娜·阿倫特」向先生吧書皮揚起來給向太太看了一眼。

「講的什麼嘛。」向太太朝著向先生靠近了一點,睡衣自然而然的滑到了肩頭,露出她漂亮的彷彿能裝一片湖泊的鎖骨。

「在道德崩潰的時代,如何重建道德的問題。」向先生好像沒有注意到向太太的睡衣里的蕾絲睡裙似的,「就是人要不放棄思考,不逃避判斷。」

向太太興意闌珊,把睡衣又披了回去,坐到窗前,遠處的江水畔的燈光已然熄滅,只有一條暗沉的白色帶子在黑暗中透出輪廓,向太太的臉映照在玻璃上,她正要失神,向先生從後面抱住了她,兩人一會兒就纏綿到了床上。

向太太發出一聲細軟卻低的呻吟,他們可能是此刻這座城市所有正在魚水之歡的男女中,最為沉默而文雅的一對,向太太摸著他的光滑卻冰涼的背,在循環往複的動作中,向先生幾乎不發出聲音。向太太勾起了丈夫遲到的慾望,雖然是她先示意的,但此刻她卻失去了興緻,她把頭偏向一邊,向太太的生活像一隻昂貴的手錶,一切都很好,就是裡面的兩顆齒輪似乎並不能完美的嵌套到一起,但是努力一下還是能維持指針在鑲鑽的錶盤上安然的行進似的這讓她總體非常滿意,向老太太判斷依然無比準確,她的確是一個不需要感情的人。

向太太回過神來,六點一刻,向先生還沒回來,兒童房裡傳來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向太太打開女兒悠悠的門,悠悠正將芭比娃娃摔在地上,還往芭比娃娃臉上踩了幾腳,臉上像在賭咒似的,向太太正好撞見。

雖然大家都羨慕這一個像家居雜誌里走出來的三口之家,然而除卻向先生之外,向太太漸漸對慢慢長大的悠悠十分焦慮,當然這種焦躁是絕對不會在她臉上表露出來的,甚至她和向先生也絕口不會談論這樣的話題,她小心壓抑著這種負面想法,然而她總在心頭憋著一股氣,以至於她看到悠悠那張蠻橫和吵鬧的小臉蛋時,心裡覺得加倍的不快。

這幾天她終於開始懷疑起,悠悠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比起美貌的自己還有俊朗的丈夫,悠悠實在是什麼都沒有遺傳到,甚至可以說是長得有點丑——悠悠幾乎沒有鼻樑,鼻孔外翻,下巴很寬,兩條毛毛蟲似的濃眉,像是在子宮裡面有一個愛搞惡作劇的畫家,手一抖畫歪了似的,她的毛髮帶著天然的暗黃,和向太太黑漆漆的頭髮比起來,顯得營養不良,每次悠悠見客人的時候,向太太都會一邊微笑著一邊下意識的把手搭在悠悠的小腦袋上,深怕人們注意到她的頭髮似的。

但是向太太終究是心存僥倖的,「女大十八變」,她對自己說。

悠悠怕是還沒長開,可是真正讓向太太頭疼的,卻是悠悠的性格,實在和優雅的自己毫不沾邊。悠悠跟普通小女孩不同,她對芭比娃娃、hello kitty、蝴蝶結一類的可愛事物毫無興趣。有一次,向太太去參加幼兒園的親子活動,小男孩和小女孩們圍成一圈,地上擺滿了玩具,向太太挎著一個Celine的包包,面帶微笑的和一個挎著Chanel的媽媽嘗試著發展友誼,一不留神,悠悠就和一個小胖子扭打了起來,老師趕緊上前把兩人分開,向太太頓時羞紅了臉,倒不是打架這件事情讓她覺得羞愧,而是悠悠汗涔涔的手上竟然拿著個哥斯拉的玩偶,臉上帶著一種得勝的喜悅,這一切讓向太太覺得不可理喻,恨不得把頭埋進Celine裡面去。

悠悠把眉頭捋平,表情看起來卻更像在生氣,向太太越看越不滿意,不免和童年的自己對比起來。她還記得自己兒時照片上的模樣(她後來經常發到朋友圈上接受讚揚),可愛的臉蛋,穿著當時很洋氣蓬蓬裙,大家都說她像《青青河邊草》里的金銘,就連小區里最喜歡嚇唬小孩的伯伯,看了都要笑嘻嘻的上去逗弄她一下。但是眼前自己的女兒悠悠,卻絲毫沒有她幼時的風采。

向太太撿起地上臉已經被踩扁的芭比娃娃,心中壓著一股火,卻依然言辭溫柔一個:「妹妹,怎麼了,不喜歡芭比娃娃嗎?」

悠悠用憤怒的眼白看著向太太,含冤似的搖搖頭。

「我喜歡哥斯拉。」悠悠惡狠狠的說了這麼一句,向太太卻假裝沒聽見似的。

「你告訴媽媽,你為什麼不喜歡芭比娃娃呢。」向太太費了一番力,將芭比娃娃壓扁的頭給擠回原樣,「你看,芭比娃娃多漂亮啊,就像我們家的悠悠一樣。」

向太太拿起一件芭比娃娃的衣服:「你看,你給漂亮的芭比穿上好看的衣服,就可以帶她去參加舞會啦,悠悠以後長大了,也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去參加舞會哦。」

悠悠氣鼓鼓的鼓著腮幫子,斜眼看著牆上,向太太已經有一絲不耐煩了。

「悠悠,你不許擺這種臉給媽媽看哦。」向太太快要綳不住心裡那根弦了,「一會兒爸爸要帶一個好朋友來我們家,你可不能這樣看叔叔哦。你想想,要是你最好的朋友莉莉,她也像你這樣看媽媽,媽媽肯定就不會喜歡她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莉莉。」

「媽媽只是打個比方。」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悠悠說什麼呢,媽媽最愛的就是悠悠了。」

「呸。」

向太太腦海中嗡的一聲,一根連著潛意識中的某顆炸彈正要被點燃,卻赫然發現悠悠臉上,呈現出一種洋洋得意的表情,好像是她早就吃透了向太太,向太太的臉一瞬間被刷白了。母女倆以一種詭異的氣氛僵持了很久,直到門鈴響起來,向太太才從噩夢中醒過來似的,搖搖晃晃的去開門。

「悠悠,一會兒你要是敢說髒話的話,媽媽就不要你了。」這是向太太能說出的最具威懾力的句子了,從來不說髒話,出生書香門第的向太太,從小就是被這麼教育大的,這個「呸」字的殺傷力,像是一把尖刀似的,讓向太太整個人都不好了起來,自己遭遇了子女教育中的第一個重創,一瞬間她有點理解她的母親了。

她光腳踩在鋪著地暖的地上,卻不知道更大的災難在門後等著她。

大門打開,向先生先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中年男子,比向先生矮了一個頭,面色微黃頭髮稀疏,整個人像剛從酒精里拿出來似的。他穿著一件棕色的夾克,腋下夾著一隻BV的包,一副學了一半的商界人士打扮,向太太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中年男子看到向太太,眼前一亮,但又迅速的恢復平靜,這樣的男人向太太以前是沒少見的,向太太按照以前陪著局長舅舅飯局的經驗來判斷,已經先於他說話之前將其劃定到富而不貴的那一類。

「這是鄒老闆,這是我的太太。」向先生做了介紹,「悠悠,快叫鄒叔叔。」

「鄒叔叔,你好。」悠悠走上前去,露出一副甜膩的笑臉,完全不似前一分鐘那種仇恨的臉色,向太太覺得詫異,一瞬間覺得自己更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你好啊,向太太。」鄒老闆主動打招呼,「沒想到你太太這麼漂亮。」

這毫不掩飾的稱讚讓向太太覺得局促,但鄒老闆畢竟是社會上的老混子了,這一番話絲毫沒有輕薄的意味,反倒讓向太太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倒是向先生反而賠笑了起來。平常永遠溫和而不苟言笑的向先生,竟然開始笨拙的賠笑起來,讓向太太覺得今晚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飯局。

「哪裡哪裡,謝謝誇獎。」向太太這才注意到,雖然鄒老闆有一副酒色財氣的臉,卻有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明亮到,即便他的目光看向別處,餘光卻熱烈得熠熠生輝,這目光里有一把劍,能把人刺穿似的。一般有這樣目光的人,不是絕對的自信,就是相當的狡黠。

向太太微揚手,讓向先生和鄒老闆進去,向太太家裝了地暖,平常家裡沒有拖鞋,卻不知道這地暖卻充當了今晚大災難的引線,鄒老闆脫了鞋子,向太太向下瞟了一眼,臉色一下就綠了。

鄒老闆的襪子上,赫然有一個洞。

大腳趾從這個洞里露出來,厚厚的指甲因為常年行走微微泛黃,指甲蓋里隱約還有一層污垢,向太太不願意細看,儘快將眾人引到餐桌上坐下,妄圖躲避這個事實似的。

作為這家的女主人,向太太像是一個代行的指揮家,規劃著餐桌上的每一個步驟。血亮的紅酒在高腳杯里迴旋,向太太拿出看家本領,不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各色菜式。不得不承認的是,向太太似乎天生就對烹飪有著極高的天賦,她喜歡自己生活在精緻而有格調的環境里,同時也樂於與人分享自己這方面的才華。向太太還善於花相對少的錢,製造出越級的享受,小區里很多女主人都想向她取經,向太太總是傾囊相授,因為這些家庭主婦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向太太的一半好。

然而鄒老闆和向先生的重點好像壓根就沒有放在向太太的心血上,只是一個勁的在聊工作。

「小向啊,我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鄒老闆像大哥似的搭著向先生的肩膀,露出手腕上一串黃燦燦的蜜蠟。

向先生努力賠笑,用盡全力將語調調整成一股笨拙的奉承味:「鄒老闆,你太看得起我啦。只要我這邊能早點交接,領導一放人,我就到您麾下效力。」

「哈哈哈,乾杯!」鄒老闆笑得露出牙齦,稱兄道弟的樣子明顯比向先生熟稔。

向太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對眼前的一幕感到詫異,那個沉默寡言的丈夫,那個熱愛德語文學的丈夫,那個總是默默的在燈光下看托馬斯曼的丈夫,此時此刻卻拿著一個泵,努力抽取著自己身上並不存在的社會氣,當事人渾然不知,向太太卻覺得尷尬。

向太太只好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菜肴上面,心裡希望眼前的兩個雄性生物能夠讚揚幾句,向先生和鄒老闆卻沉溺於拙劣的社交表演,壓根沒撂下一句欣賞的話。向太太自討沒趣,身邊的悠悠卻嘔出了一口嚼得半碎的羅勒葉子,讓向太太覺得丟臉極了,連忙去幫女兒擦嘴。

「悠悠,媽媽平時教你的餐桌禮儀都忘光了嗎?」

「唉呀,小孩子嘛,有點這些臭毛病是正常的,不然就不是小孩子了。」酒過三巡,鄒老闆臉上掛著紅暈,似乎是那種極易上臉的體質。

向太太不知道怎麼接話,而向先生的眼神卻分明是想要她接話。

「這個……有些習慣小時候就得培養起來,不然長大了就改不過來了。」

「就會像我們這種大老粗一樣嗎,哈哈哈哈。」鄒老闆總習慣先笑,向先生只好附和著乾笑起來,向太太抿著嘴巴,擠出一絲苦瓜似的類似於笑的表情。反倒是悠悠領會了鄒老闆直接的幽默,咯咯咯的跟著大笑起來。

於是餐桌上飄蕩著一股混沌的笑氣。

鄒老闆驚奇的看著悠悠:「嘿嘿,小女娃娃真靈。」

「小姑娘,你叫悠悠是吧,上幾年級了。」

「一年級。」悠悠臉上還掛著笑,一溜明晃晃的口水滴到碗里,向太太覺得嫌惡(當然她臉上毫無反應。)

「學校里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趙小傑總是搶我的玩具。」

「叔叔教你,這個趙小傑要是再敢槍你的玩具,你就打回去。」

「我打不過他,他比我高。」

「那你就踹他的小雞雞。」鄒老闆興緻好像被逗了起來,「就是他尿尿的地方,你踹回去!」

悠悠猛拍桌子:「好!踹回去,踹他的小雞雞!」

悠悠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向太太覺得有必要阻止這番惡俗的對話,連忙借著給悠悠擦嘴的當兒,試圖插話:「悠悠,鄒叔叔這是在考驗你。媽媽以前教你什麼,要以和為貴,和小朋友有矛盾,你要謙讓。」

悠悠短暫陷入了兩種觀點的衝突,鄒老闆卻大手一揮:「什麼以和為貴呀,你不搶的話,好東西都被人給搶走了,哈哈哈哈哈。」

向先生繼續賠笑,向太太卻憋著一口氣,她餘光注意到桌上竹製蒸籠里蒸得焦黃的鳳爪,腦海中忽然湧現出鄒老闆那根從破襪子里探出來的腳趾,心裡一陣反胃,嘴上卻仍然掛著微笑。

向太太表情尷尬,卻不知道怎麼拯救正在被猛烈灌酒的向先生,向先生確實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算他平時的沉默寡言看起來有多麼理性,在酒精面前他完全不是鄒老闆的對手,幾輪下來,向先生就已經有幾分醉態了。

「向朗,你少喝點。」向太太面露擔心,當然作為一個好太太,她確實擔心丈夫的身體,但是她更多的是怕失態。

然而見多識廣的鄒老闆是何等的人精,向太太還來不及反應,一隻酒杯就已經伸到向太太臉前了。

「向太太啊,你這是護你們家的這位啊。」鄒老闆卻興緻正高「我是個大老粗,不像你是有知識的人。剛剛講的那些醉話你就當聽著玩好了,你可不要和我計較,幹了這一杯!」

不知怎麼的,鄒老闆遞過來的讓她下的台階,向太太聽起來卻滿是諷刺。

「謝謝,我不喝酒。」向太太繼續擠出尷尬的笑。

向先生連忙眼神示意:「鄒老闆都給你敬酒了,多少喝一點。」

向太太只好喝了一小口。

「再來再來,這不算,一看你就是女中豪傑!」鄒老闆用纏著佛珠的手,又給向太太滿上。

向太太回想起幼時跟著舅舅去的那些飯局,如果出現了鄒老闆這種粗魯的人物,總有舅舅出來解圍,她只需要露出禮貌的微笑就行了,或者順水推舟的將酒杯讓給某個樂於獻殷勤的男人。然而向先生究竟是和那些酒膩子不同的,在向先生的世界裡,似乎不懂得迂迴二字,向太太頗為詫異的是,婚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飯局上的自己,面對這種場合,竟然還要比賺錢養家的向先生更熟稔一些。

向太太也不指望向先生懂得幫自己擋酒了,只好硬著頭皮喝了一大杯,明明是該小口品嘗的好酒,卻硬生生的變作牛飲,燒得向太太的脖子裹著一團怒火。她迅速平復掉臉上的不悅(因為向先生先前再三囑咐過,不可以怠慢這個客人),眼前的高腳杯里又倒滿了酒。

飯桌上的尷尬一觸即發,悠悠卻拍起手來:「咯咯咯,媽媽好厲害!」

「哈哈哈,媽媽厲害,媽媽厲害。悠悠以後也要像媽媽一樣。」鄒老闆迅速的接下話茬,鄒老闆像是開著軍機在向太太的頭上盤旋了一圈,示威成功一般的把酒杯收了回去。謝天謝地,這飯還能繼續吃下去。

向太太注意再次注意到了鄒老闆雪亮的眼睛,才算是讀懂這雙眼睛裡含著一番角力的意味,這番挑釁的情緒轉瞬即逝,鄒老闆又回到了那副油膩的模樣,向太太不免覺得背上發毛,這讓她覺得莫名的害怕,當然這一切向先生都沒有看出來。

觥籌交間杯盤狼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向太太的精緻吃食不適用於鄒老闆這樣的酒囊飯袋,鄒老闆忽然放下酒杯,奔向廁所。

飯桌上只留下向先生一家,回歸到習以為常的少言寡語。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向太太趁著鄒老闆上廁所的當兒,盯著眼珠緋紅的向先生,那一絲鄙夷彷彿要刺破向太太的臉一樣。

「啊?什麼怎麼回事?」向先生有點恍神,向太太可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副樣子。

向太太抿了一下嘴唇,「你瞧你往家裡帶的什麼人,你聽她給悠悠說的什麼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粗魯的人,雖然這樣說不好,但是你和這樣的人混,挺掉價的。」

「我覺得鄒叔叔挺好的呀。」悠悠冷不丁插了一句。

「掉價?」向先生拉了拉領口想要透氣,「他能付我多一倍的薪水,你覺得還掉價嗎?」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跟什麼人決定了你以後是什麼樣的層次」

「層次,層次能當飯吃?」趁著酒意,向先生難得露出一絲火藥味。

「我不和你爭。」

「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白手起家現在做到什麼地步了嗎?」向先生在向太太的鄙薄中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就好好跟他混,以後讓咱們悠悠也向他學,學他說話的那副樣子就perfect。」

「我覺得你看人都有一種先入為主的習慣,你憑什麼以你的主觀觀點去評判他呢?也罷,你這人本來就缺乏邏輯和理性。」

「但是我有直覺。」

「呵,直覺。」現在輪到向先生佔上風了,他看向太太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文盲,難得突出了一串話「那你繼續靠你的直覺吧,但是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幫我這個忙,畢竟直覺沒辦法買這麼好的房子,直覺也沒辦法讓你在家閑著,更沒法讓悠悠去上最好的小學,你天天刷信用卡的人,當然不知道我虧了多少錢。」

「虧錢……你什麼意思?」向太太冷冰冰的。

向先生說完這番話就後悔了,向太太整張臉忽然慘白得像一張紙,兩人的聲帶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揪住了。

「爸爸媽媽,鄒叔叔襪子上有一個洞。」

「噓!這種事情不可以說出來。」向太太忽然間神色慌張,鄒老闆襪子上那個破洞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沉甸甸的壓迫著她的神經,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被女兒給點破了。

「悠悠,一會兒鄒叔叔回來了,你可不能當面這麼說,這樣非常不禮貌。」向先生和向太太一瞬間又站到了同一個戰線上,剛剛短暫的分歧都不足掛齒似的,好像鄒老闆腳上的那個洞,是他們現在最關注的事情。

「唉,洞……」向太太喃喃自語,「一會兒你跟我說清楚。」

這時候上完廁所的鄒老闆走了進來,臉上是排泄後的愉悅,向家三口卻同時注意到他襪子上的洞,這個洞顯眼得如同桌布上的油漬,像是向太太人生電影院里一幀被燒爛膠片,朝著向太太靠近了過來,要一口把她給吞下去似的。

向太太還記得幼時的某個下午,向太太因為初嘗人間的艱辛而哭了起來,小小的向太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了輕生的念頭。這時一隻手穿過圍欄,遞過來一塊手絹。這塊手絹是如此熟悉,彷彿在哪裡見過一樣。

向太太抬頭才發現遞手絹的是個清秀的男人,眼睛帶著無限哀愁,纖細的肩膀在向太太眼中看起來卻格外寬闊,男人隔著圍欄摸摸她的頭轉身就走了,脊椎和街上的風一起畫出一道輕盈的弧線,後來向太太才知道這是她爸爸。

從此以後,向太太發現自己對長相秀氣的男人都很有好感, 雖然在她母親的阻撓下,她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父親,只是那個下午,那條彎曲的弧線永遠映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從此她選擇懸置自己的這種莫名的憂愁並輕盈的生活。

排泄之後的鄒老闆並沒有將周圍的空氣變得清新,整個人散發著濃濃的酒氣,經過向太太細長的鼻孔過濾之後,變成一股濃烈的惡臭,向太太覺得自己快要暈厥過去了,但是她還是竭力板著一副面孔,好像眼前只是一團空氣。倒不是她對鄒老闆有什麼敵意,只是自己還沉浸在剛才向先生的一番話中,尤其是向先生那一副不悅的面孔,讓她覺得不能就這麼輸給向先生。

然而這一切在鄒老闆布滿血絲的眼裡看來,似乎向太太是在給他擺臉色看。他臉上的潮紅一路沿著血管從臉上蔓延到脖頸,他假裝沒注意到向太太的冷漠,依然十分健談的樣子。

他和向先生從社會民生談到了經濟形勢,向太太雖然聽不太懂,但能確定他們只是酒後吹牛逼,向太太瞥了眼向先生,剛剛對自己還一副嚴苛的嘴臉,現在卻滿面紅光,笨拙的附和著鄒老闆的笑話,向太太心裡的覺得可笑,男人表面再虛張聲勢,里子里都往往有一部分小屁孩的心性。

但是她忽然反觀自己,只覺得眼前這片小小的餐桌,在向太太眼裡像是精緻畫卷上的一粒污點,她只好轉頭看著客廳,夜晚不知不覺已經爬上客廳里的大露台。

「悠悠,該去睡了。」向太太冷不丁和悠悠說道,全然不知道自己慘白的臉,在鄒老闆眼裡顯得多麼的冷漠。

「我還不想睡。」

鄒老闆看了看錶:「啊呀,現在才八點鐘,怎麼就去睡了,悠悠再陪叔叔玩一會兒。」

向太太眼睛都沒抬,直接將悠悠半抱了起來,就要往卧室里走,向先生臉上又露出那副命令式的表情:「你讓悠悠再坐一會兒,反正明天不用上學。」

「那不行,小孩子不早點睡覺,會影響生長發育的。」

「你不讓我玩,我就說鄒叔叔的襪子上破了個洞。」悠悠湊到向太太的耳邊,陰沉沉的拋出這麼一句話。

向太太腦海中的一根弦就要被壓斷了,將抱起悠悠的手又收了回去,悠悠像沒事一樣,轉頭就又和鄒老闆玩鬧起來。向太太心煩意亂,面露疲態,倒不是悠悠的話里藏著什麼天大的危機,只是向太太覺得這個看似普通的夜晚,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都夥同一個外人,要一起來違抗她的意願似的。

這讓她頓生挫敗感,遠處有一座精美的樓台,地基不穩,岌岌可危。

向太太感覺身子一陣虛浮,要扶著桌子才能勉強坐穩,她百無聊賴的注視著酒一瓶一瓶的變少,早知道是這樣喝水似的飲酒,她就不買這麼好的酒了,還不如叫幾箱雪花過來,最好再搭配幾盆小龍蝦,省的她操心了一周,最後還款待了鄒老闆這麼一個粗人。

然而鄒老闆和向先生卻聊得火熱,像是酒逢知己一般,鄒老闆確實是花樣百出,幾句話就和向先生敲定了工作的事情,好像完全沒有深思熟慮過似的,現在又開始和向先生划起拳來,一旁的悠悠看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在向太太印象里,自己的先生一向沒有什麼朋友,唯一的樂趣似乎只有工作和看書,眼前這個和她步入婚姻殿堂的人一瞬間變得面目模糊,這麼多年了,她依然不了解他,向太太只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想到這裡,五官便凍住了,連擺出一副和顏悅色表情的念頭都沒有。

「向太太是心情不太好嗎?」社交場合任何冷場的跡象都逃不過鄒老闆的眼睛,雖然他說話方式讓向太太無法接受,但向太太不得不承認,鄒老闆是她見過的難得會控場的人。

「沒有,就是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的話,你就先去休息吧。」向先生滿面紅光,婚後第一次見他這麼開心,「我和我鄒哥再聊一會兒。」

「哈哈哈哈,不舒服就先去睡唄。誰叫我老弟娶了這麼嬌氣的一個老婆呢。」

這句話把向太太熄滅的怒火又陡的點燃,頓時坐直了身子。

「鄒哥,今晚上您是夥同著你老弟一起給我找不痛快是不是?」

「哪裡的話,不痛快都是咱們自找的,你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不痛快也不會找上你。」

向先生用不多的理智試圖挽回眼下一觸即發的僵局:「啊呀,鄒哥你說的什麼話,老弟我招待不周,我自罰一杯。」

向先生舉起酒杯就要喝,被向太太一把奪了過去,昂頭喝個精光,像是在發泄一般。

「還喝,今天是還沒喝夠嗎?」向太太怒氣沖沖,卻忽然覺得異樣,桌子下面鄒老闆的一隻腳有意無意的搭在向太太的腳背上,襪子上的洞尤為顯眼。

向太太一個激靈,鄒老闆那雙帶著酒意卻絲毫不掩飾色相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著她,向太太一瞬間的彈開,整個人僵在原地,看著一旁醉醺醺的向先生,忽然被一股失望的情緒給佔據了。

向先生和悠悠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向太太轉身疾步走進卧室,嘭的關上卧室的門,似乎永遠不用出似的。

「媽媽怎麼了?」悠悠問道。

向先生眼神迷戀,顯然並沒有任何覺察,反倒是鄒老闆像一個男主人似的發話了:「女人嘛,由她去。」

如果今夜就此打住,向太太生幾天悶氣,這事情可能就算過去了,可是凡事都有前因後果,當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

此時此刻的向太太,獨自坐在卧室的床上,望著窗外黑漆漆的江水,哪裡知道有些事情她是避不過的。向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刻鐘,向先生並沒有進來詢問她的狀況,然而奇怪的是她也並不覺得有多委屈,照理說總該有種被拋棄的錯覺,然而向太太卻毫無觸動,這讓她覺得有點害怕,婚後她從來沒有審視過自己的生活,只是盡量的把生活過得標杆式的精緻而輕盈,至於其他的事情,她不去也不願意去想。而現在向太太坐在卧室里那張巨大的床上,才忽然覺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著一堵牆,對於這種自然而然的自我忽視,讓她一時有點慌張。

這個油膩的鄒老闆,似乎今晚是故意派來撕碎她生活的假面的。

向太太這樣想著,把頭枕在鬆軟的枕頭上,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襲來,渾渾噩噩的她就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看了看床頭柜上的時鐘,已經凌晨兩點了。向太太感受到身邊躺著酒氣熏天的向先生,她只覺得旁邊躺著鄒老闆的幫凶,一陣陣的鼾聲剝奪了向先生婚後所有的斯文,同時好像在對她一向淺薄的追求進行無情的嘲弄似的,向太太在黑夜中望著天花板,人們入夢的夜裡,她卻覺得異常清醒。

她在黑暗中坐起來,像是一個空洞的影子,悠悠然盪下床,往客廳走去。

向太太在客廳接了杯水,悄悄推開悠悠的房門,悠悠已經睡著了,向太太躡手躡腳的走到悠悠床邊,向太太以往嚴苛優雅的母親形象被母性的光輝所佔據,她凝視著熟睡的悠悠,紅撲撲的小臉勻速的呼吸,向太太眼裡滿是憐愛,看著這個從自己身體里分裂出來的珍寶,心裡痛快了不少。

她像做了一件所有慈母都會做的事情,抓起被子一角給悠悠蓋上,這一刻似乎在召喚這向太太與今夜的不快和解,向太太吧臉湊過去想要吻一下悠悠的額頭,空氣卻淘氣般的凝固了。

就在向太太親吻悠悠的瞬間,悠悠紅撲撲的小臉上散發著濃重的酒味,我們一向嚴於律己般的對待家人的向太太,此刻被猝不及防的錘了一榔頭,眉頭登時擰成一股麻花,向太太像吃了一隻蒼蠅一般,在房間里踱了幾圈。

「唉,自欺欺人。」她這樣想著,又在原地旋轉了幾圈,從悠悠的房間里逃了出來。

向太太回到客廳里,捂著臉開始小聲的啜泣,眼淚就像是自己婚後精心營造的空中樓閣里漏出的水一樣,她啜泣聲細微而綿長,幾乎是無形的教養讓她哭得如此克制,這可是她婚後第一次哭,這時候黑暗中遞過來一張餐巾紙。

「擦擦。」鄒老闆站在向太太面前,表情冷漠,像一個黑臉判官。

「你怎麼在這裡!?」向太太嚇了一跳。

鄒老闆又回到油嘴滑舌的狀態:「我老弟非要讓我在這裡留宿,我也沒辦法啊,只能打擾你們了。」

向太太轉身就往卧室走去,卻發現自己白花花的手臂被鄒老闆抓住了。

向太太壓低聲音:「你想幹什麼?這是我家,你再這樣我叫我老公了。」

鄒老闆眼中又射出那種刀尖似的鋒芒:「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年了。」

向太太像一隻被老鷹拿住的兔子,眼裡滿是驚恐,正當他以為鄒老闆對她有所圖謀的時候,鄒老闆卻放開她的手,臉上滿是頹喪:「算了,你不記得了。」

「你信不信每個城市都有一座塔。」在向太太舅舅的飯局上,一個青年才俊這麼說。

二十歲的向太太並不理解他的話,同時她早就聽膩了這些世家子弟自作聰明的夸夸其談,但是她還是禮貌的微微一笑,露出中產階級特有的一排整齊的白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青年才俊笑了笑:「這座塔啊是一座隱形的塔,但是他早就立在那兒了,有些人生來就在塔尖兒上,有些人生來連門都夠不著,卯足了勁兒想往上爬呢。」

「你這是階級社會的那一套,現在可不一定。」向太太的舅舅發話了,扮演著他最擅長的智者角色,飯局上立刻揚起一陣附和的笑聲,好像真的有多幽默似的。

「那你覺得我在塔尖兒上還是塔底下啊?」少女向太太插了這麼一句,飯桌上又是一陣虛笑。

「你當然是塔尖兒上的,還是塔尖兒上最亮晶晶的那一塊。」青年才俊依然對自己塔的比喻沾沾自喜,絲毫沒有覺得蠢。

向太太又露出自己最擅長的禮貌的微笑,卻不知道這番話可不是說給他聽的,她壓根沒有注意到飯桌角落的角落裡有一張臉,這張臉並不好看但還算端正,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顯得好學且樂於深思,只是整個麵皮里透著一番莫名的憂愁,這種憂愁把他眼裡的光都給掩蓋住了,讓他在人群中顯得尤為的老成而多餘。

這張臉的主人姓鄒,他現在非常尷尬(壓根就沒有人注意到),骨節粗大的手緊緊的攥著桌布,想要把因為幼時做太多農活而長滿老繭的手給藏起來。

未來的鄒老闆現在的小鄒,知道青年才俊的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雖然不夠高明卻殺傷力十足,小鄒三年前他背井離鄉立志要出人頭地,這樣的決心讓他早把面子給放到口袋裡了,但是往往雄心壯志的人總是一生與敏感為伴,此刻的小鄒如坐針氈,卻條件反射似站了起來,開始給向太太的舅舅倒酒。

局長舅舅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小鄒又轉身去給向太太倒酒,向太太身上散發著一股攝人的香氣,讓小鄒一時間心醉神迷,這香氣讓他久久不能忘懷,以至於他回到出租屋的時候,依然沉浸在向太太身上那一股迷人而遙遠的香氣中。

「小鄒,只給局長倒酒呢。」青年才俊臉色緋紅,帶著面目可憎的笑意。

小鄒畏畏縮縮的走過去,脊椎彎的像一張破弓,唯唯諾諾的給青年才俊也滿上一杯。他沉浸在向太太的香氣里,整個飯桌變成一座掩飾他卑微的花園,裡面種滿了香氣撲鼻的向太太,不知不覺中酒從杯子里蔓了出來,濺到了青年才俊昂貴的西服上。

「誒,你幹什麼。」青年才俊不悅,小鄒連忙幫他擦拭,青年才俊奪過他手中的餐巾紙,表情像是個怨婦,「得了,我自己來,笨手笨腳的。」

「年輕人嘛……哈哈哈」局長舅舅又站到舞台中央,適時的流露出長者式的謙和,而小鄒已經坐回那無人關注的角落裡了。

沒人知道小鄒前幾天經歷了什麼,不過是吃了青年才俊的閉門羹,又被教育局長冷落,回去交不了差的小事罷了,韓信還能受胯下之辱呢,何況是除了決心並無所長的自己呢,小鄒這樣想著反而覺得舒心了幾分,只是抬頭和向太太目光交匯時,她那雙極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憐憫,這雙眼睛就永遠的留在小鄒的記憶深處了。

當然他的敏感也不是一廂情願,飯局結束的時候,窗外下起了雨來,他先是打著傘把局長和向太太送上了奧迪,局長坐在後排已經有點微醺,倒頭就睡了起來,而向太太其實根本就沒有沾幾口酒,還清醒得很。

小鄒小心翼翼的把向太太扶上車,像是保護著一件文物,車門關上。青年才俊在遠處喊著小鄒,像是喚著自家的寵物。

「小鄒過來給我打傘。」

奧迪車窗搖了下來,露出向太太那張美麗的臉蛋。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你才是塔尖兒上的人。」向太太說出這句寬慰的話,雖然是出於無心,小鄒還沒來得及回答,奧迪就已經開走了。

雨淅淅瀝瀝的打在傘上,如果說人生中有值得銘記的時刻, 那麼目送載著向太太遠去的車,就算是小鄒的那一刻了。 他在雨中呆立了一會兒,臉上聚集著欣慰、仰慕和一絲勇氣,直到醉醺醺的青年才俊再一次的呼喚讓他從夢中驚醒。

小鄒在雨里一陣小跑,鞋和襪子早就被打濕,但是腳步卻難掩的輕快,直到把青年才俊護送上那輛虛張聲勢的雷克薩斯並目送著這個混蛋遠去,小鄒臉上都帶著幸福的微笑。

「你知道你那句話對我來說意義多重大嗎。」鄒老闆抓著向太太的手,向太太卻面色惶恐,因為她實在是不記得了,她想露出自己擅長的禮貌,卻被老辣的鄒老闆輕而易舉的看穿。

「你真的不記得了。」鄒老闆放下向太太的手,頹喪的走到一邊,整個人陷在了沙發裡面。

向太太不知所措,不自覺的坐到了鄒老闆的身邊。

「你要知道,我那句話就是隨口一說。」

「但是你知道嗎,你這句話無時無刻都在激勵著我,倒不是這句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是你對我很特別。」鄒老闆眼神變得溫柔起來,「這十年每一天,我都記得你那雙溫柔的眼睛,還有你說話的模樣,抬起來的下巴,自然妥帖的頭髮,還有你的脖子,每當我覺得難以堅持的時候,我就想著那天晚上你的樣子。」

鄒老闆的油膩忽然稀釋出一股詩意,這讓向太太猝不及防,向太太只是愣在原處,這又是她無法處理的場面,今天晚上怎麼這麼多她無法處理的場面!

「但是……我真的沒有你這麼深刻的印象。」

「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想過還能見到你。」鄒老闆掏出一根煙抽起來,在她家抽煙,這是平常向太太絕對無法忍受的行為,但此刻她卻自然的忽略了,「直到我認識你先生的時候,無意間在他的錢包裡面看到了你的照片。」

聽到這裡,向太太眼中竟然泛出一絲得意,她一直以為向先生並不愛他。

「可是他並不愛你。」鄒老闆冷冷的拋了一句。

「你又有多了解他?我和他生活了七年,你只不過見了他幾面。」

「我一開始也覺得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是直到我今晚上見到了你們,你們哪裡像有感情的樣子,兩個人逢場作戲,還以為自己演得很好一樣。」

「你沒有資格和立場這樣評判我的婚姻。」

「你知道嗎,你一點沒變。」鄒老闆深深的吐了一口煙,「你在自欺欺人」

「是嗎,讓你失望了。」向太太有點生氣。

「我沒有失望,我早就猜到你是這樣的人,因為你的先生和你一樣假模假式,但你知道你們的關係很脆弱吧,你維持著這個花架子不累嗎,為了這麼一個虛假的殼子值得嗎,你們早該離婚了。」

向太太一時語塞,雖然鄒老闆說到了點上,但是出於被揭底的憤怒,向太太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一絲哂笑:「鄒老闆你真是高明,我現在沒功夫聽你在這裡講道理,我要去睡覺了,你就繼續在這裡咬牙切齒的恨我們吧。」

鄒老闆猛地把她按在了沙發上,向太太腦海中想要掙扎,身體卻動彈不得,她只看到鄒老闆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面滿是狂浪,一波波的拍打著江邊齊整的堤壩,要淹死所有直視他的人。

「我愛你,向太太。我真的愛你。」

向太太愣住了,倒不是鄒老闆這一番表白有多突然,而是他在鄒老闆黑暗的眼睛裡似乎看到了自己,那目光像是吞噬群星的暗夜,讓向太太房間里每一絲精緻的光點都黯然失色,鄒老闆的身上依然帶著刺鼻的酒氣,但背後狂浪的生活,帶著一點惡臭的死亡氣息般的生活,卻在召喚和引誘著向太太。

她這三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跨出過安全區一部, 而此時此刻,有一團野火在凝視著她,它是如此的有生命力,這是向先生身上絕對不會出現的東西。

天將要亮了,窗外的夜空中傳來些許鳥鳴,在將消未消的夜色邊緣,她苦心經營的生活的輪廓,在光明與黑暗的灰色地帶透了出來,向太太忽然間清醒了不少。

「對不起,明天我還要帶悠悠去上舞蹈課。」

鄒老闆鬆手,倒是像鬆開了一張不重要的包裝紙,向太太卻像是大病初癒後,她忽然明白了鄒老闆今晚的一舉一動,那些過火的言語、輕薄的挑逗,甚至是他腳上那個有破洞的襪子,都好像是故意準備的。

「你回去睡吧。 」鄒老闆貼在沙發上,像是心安理得的把獵物送還獵場,語氣輕鬆得讓向太太覺得難以置信,這讓他之前的傾訴變得十分值得懷疑。

向太太看著那扇關上的卧室門,走上去,打開它,回到自己沉默、清秀的先生身邊,繫緊自己的真絲睡衣,睜眼躺到天明,第二天當這番對話沒有存在過,她還是美麗優雅引人艷羨的向太太。向太太看著卧室門,腳步不自覺的挪動,短短几米好像格外的長。

「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你先生破產了。」鄒老闆清清淡淡的拋出這麼一句話,眼裡滿是狡黠。

現在輪到向太太難以置信了:「你什麼意思?」

「我費好大勁把你先生給挖過來,他好像還挺崇拜我的。他這種人自以為是慣了,讀書人畢竟還是缺乏歷練,簽了些什麼協議都不知道,我幾輪酒,幾句話就把他給收拾了,你先生畢竟還是嫩了點。」

向太太腦海里一陣眩暈,眩暈變成怒火,她又走回到鄒老闆跟前:「你說清楚。」

「觀瀾一號是個好樓盤啊,還是江景房。」鄒老闆語氣像個市儈,「可惜你很快就要搬走了,悠悠上的幼兒園挺好的吧,可惜就是挺貴的,準備轉學吧,反正你那些沒用的首飾,賣了也可以支持一陣,夫妻倆嘛,最重要的是共患難。」

向太太瞪著鄒老闆:「你到底想幹什麼?」

鄒老闆冷冷的:「我們真的是一樣的人,我有多想踩著你們這些塔尖兒上的人,你就有多想維持現在這種虛假。你真的沒變,還是那麼淺薄、庸俗、愚蠢,當然還是很漂亮。」

「你到底想幹什麼,如果你想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拆散我的家庭的話,我告訴你,雖然我淺薄、庸俗、愚蠢,我也不會讓你得逞的,你也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向太太,我愛你,但是我並不想得到你,你最在意的東西,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剛剛說你老公破產了,是逗你玩兒的。」鄒老闆聲音非常的冷靜,向太太卻聽出了輕蔑,「實際上我給了他一個很好的職位,你們生活不會變的。但我對你當年善意的最大感謝,就是告訴你現在有多虛偽。」

向太太覺得一陣泄氣,身上的力量像是瀑布一樣的被掏空,她頹喪的坐在了沙發上。

「我走了,我們以後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 鄒老闆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包往門口走去,向太太站起來抓住鄒老闆的領口,一團溫香軟玉陷入了鄒老闆的懷裡,她仰起頭把櫻桃小嘴貼上鄒老闆滿是酒氣的嘴,一條滑膩的舌頭纏上了另外一條,隨後把對方揉進了暗夜的背景里。

向先生酒量真的不算好,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推開卧室門,看到向太太坐在客廳里,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像是一座潔凈花園裡優雅的園丁。

「咖啡煮好了。」向太太舉起一個白瓷杯子,露出她一貫美麗的微笑,示意向先生過來,向先生出於對昨夜的愧疚,老老實實的坐到向太太一旁。

「鄒哥呢?」

「他走了,我早上起來的時候他給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向太太將一塊方糖放到向先生的杯子里,幫他攪動著咖啡,

悠悠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客廳邊緣,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手裡抱著一個芭比娃娃。

「悠悠,過來,吃了早餐一會兒媽媽帶你去上課。」向太太和顏悅色的看著悠悠,悠悠走過去,向太太瞥了眼她手裡的芭比娃娃。

「怎麼,不喜歡哥斯拉了?」

悠悠狠狠的搖了搖頭。

「真乖,女孩子就不應該喜歡哥斯拉,來把牛奶喝了。」

悠悠老老實實的喝了牛奶,嘴邊沾了一圈奶泡,向先生和向太太都給逗笑了,一切如常,真是美滿幸福又令人羨慕的一家。

然而哥斯拉玩偶靜靜的躺在悠悠的房間角落,只有它和悠悠看到昨晚發生的一切。

十一

觀瀾一號的業主們都睡著的昨夜,悠悠被一陣古怪的聲音吵醒,她抱起哥斯拉從床上爬起來,從門縫裡看到了媽媽和鄒叔叔。

在觀瀾一號特有的巨大陽台上,媽媽像狗一樣的趴在陽台的欄杆上,光著白花花的屁股,鄒叔叔站在後面扶著媽媽的腰,鄒叔叔沒有穿褲子,一下一下的撞擊著媽媽的屁股,空氣中傳來有節奏的啪啪聲,或許是一個東西進入另一個東西的滋滋聲,或許是媽媽和鄒叔叔各佔一個聲部的喘息聲。鄒叔叔扯著媽媽的頭髮,兩人都昂著頭,從高樓上望著遠方的遠方,嘴裡發出不知道是愉悅還是痛苦的混響。

天剛剛擦亮,江水像一條銀色的帶子在黎明和夜色間的灰色地帶中透了出來,分不清到底是江水多一點還是天空多一點,好吧,任誰來看,這可能都是觀瀾一號上演過的最大的災難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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