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燒死那個燒死拜金女的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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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屆戛納電影節
主競賽單元 金棕櫚獎(提名)
費比西獎 競賽單元獎
導演: 李滄東
編劇:李滄東 / 吳正美 / 村上春樹
主演: 劉亞仁 / 史蒂文·元 / 全鍾瑞 / 金秀京 / 崔承浩...
類型: 劇情 / 懸疑
製片國家/地區: 韓國
語言: 韓語
上映日期: 2018-05-16(戛納電影節) / 2018-05-17(韓國)
片長: 148分鐘
文 / 龔金平
為了打造通俗易懂的接地氣形象，在這篇影評中，將不會出現專業術語，也盡量不使用太過文藝或理論化的表述，一切以說清楚意思為目標。
——題記
李滄東了解一下
首先說明一下，普通觀眾不了解李滄東不算丟人，因為他不是中國人，是韓國人。但影迷或電影學者沒看過李滄東的電影，就不大稱職了。
作為導演，李滄東不算高產，比較有影響力的作品有《薄荷糖》（2000）、《綠洲》（2002）、《密陽》（2007）、《詩》（2010）等。這些作品在韓國獲獎無數，在國際電影節上也屢有斬獲。
《綠洲》曾獲第5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特別導演獎，第5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詩》曾獲 第6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以及第6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天主教人道精神獎－特別提及。
李滄東曾寫過小說，還曾獲得過《韓國日報》的文學獎，後來才做編劇、導演。
小說與電影其實是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小說可以有許多心理描寫，也可以將情節停下來進行一番議論，或者表達作者對於一件事情、某個人物的評價。因此，小說在觀察生活的廣度和思考生活的深度上是有優勢的，讀者看不出來的東西可以由作者代言。對於電影來說，旁白太多就不是好事了，由人物直接對主題進行「總結概括」也是創作者沒水平的表現。但是，電影相對於小說的優勢仍然是明顯的，因為它靠的是「呈現」，它好像只負責講故事，只負責向觀眾展現可見的動作、表情，或者風景、環境，但創作者的態度，作品的意義就隱藏在這些可見的東西背後，它鼓勵觀眾進行更富主動性和創造性的觀賞態度。
這就可以理解，李滄東的電影有時在電影感覺上好像差那麼一點，能夠讓觀眾沉醉其中的影像語言並不多，但李滄東真的很會講故事，他講的故事生活氣息很足，但又在生活的土壤里隨時播撒了一點詩意的種子，萬一某一顆種子發芽了那就特別驚艷。況且，李滄東講的故事在情感和倫理上經常特別令人糾結，甚至令人崩潰。
粗看下來，李滄東的電影經常涉及的兩個主題是「寬恕」和「救贖」。
也就是說，面對別人對你犯下的過錯或罪孽，你如何能夠原諒他？或者，面對自己或自己親人所造的惡，面對自己人生的失敗或不如意，你該怎麼去尋求解救之道？
《密陽》中，剛失去丈夫的申愛搬到鄉下去尋找情感寄託，但她的兒子又被人殺死了。在極度的痛苦中，申愛在宗教中得到了安慰，對兇手慢慢地也沒那麼恨了。但是，兇手竟也皈依了宗教，並以「得道」的方式原諒了自己，覺得自己早就得救了，不需要再為過去的罪行自責或懺悔。
《密陽》海報
導演: 李滄東 編劇: 李滄東
主演: 全度妍 / 宋康昊 / 趙勇進 / 金英在 / 鮮正燁
類型: 劇情 製片國家/地區: 韓國
上映日期: 2007-05-17(韓國) 片長: 142 分鐘
這令人難以接受！這太沒有天理了。
——被害人還在創傷中煎熬，兇手卻因為找到了宗教的庇護而寬恕了自己。申愛該怎麼辦？影片沒有給出答案，留下的是一個開放的結局，因為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
《詩》里的老奶奶美子也遇到了令她良心不安的事情：
她的外甥曾參與輪姦一個同校女生，致使女生自殺。出於本能，美子想保護外甥，其它幾個孩子的家長想法也差不多，都想用賠償金來得到被害人家屬的諒解，其實也是尋求自己良心的安寧。但是，令美子痛心的不是那些家長的冷漠，而是外甥的麻木。美子曾到外甥的學校去探望外甥，看到那群孩子正無憂無慮地踢球。當時，她一定感嘆老天不公：為什麼「壞人」可以活得這麼逍遙？為什麼人在做了壞事之後可以這樣無動於衷？美子無法「寬恕」外甥，她將外甥交給了警察。
《詩》海報
導演: 李滄東 編劇: 李滄東
主演: 尹靜姬 / 李大為 / 安內相 / 金熙羅
類型: 劇情 製片國家/地區: 韓國
上映日期: 2010-05-13(韓國) 片長: 139分鐘
我覺得李滄東與《詩》中的美子很像。美子作為一名高齡的文藝愛好者，參加了一個「寫詩培訓班」，準備業餘寫點詩自娛自樂。當然，美子肯定不是一位有潛力的詩人，但她的舉動其實具有重大的「隱喻」意味：
當我們對現實生活不滿意時，總要找點精神寄託；當我們被生活的重擔壓了一輩子時，總想對生活說點什麼，同時也對自己說點什麼。當然，美子最後會發現生活的殘酷，會發現殘酷的生活好像與詩的美感格格不入。
但是，李滄東和美子可能都完成了一次頓悟：對於生活要用肉身和靈魂去遍挨遍嘗，要在切膚之痛中發出一聲悲嗆的嗚咽。至於這聲嗚咽合不合音律，發聲技巧講究不講究，應該沒人在意。
《燃燒》了解一下
《燃燒》剛獲得2018年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的提名，但最後輸給了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小偷家族》我還沒看，無從比較兩部影片的優劣。按照是枝裕和一貫的風格，《小偷家族》在展現生活的苦難時，應該也是充滿溫情和寬容的。《燃燒》的情緒則更為冷酷和強悍，影片中流露出一種令人絕望的無力感。
《燃燒》主要圍繞三個人物展開情節：
李鍾秀是一名文藝創作系畢業的大學生，但一直無業，打點散工；
申惠美曾與李鍾秀住過一個村莊，現在是一名在促銷活動上跳舞的演員；
本則是一位神秘的富豪，開著保時捷，住著豪宅，看上去很紳士，很有親和力，也很懂得照顧人。
本來，這三個人的生活應該沒什麼交集，因為窮困潦倒的鐘秀不是惠美想嫁的人，而欠著巨額卡債的惠美也不可能成為本的妻子。但是，這三人卻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糾纏在一起：鍾秀無條件地愛著惠美，惠美則不顧一切地愛著本。
你若以為這只是一部狗血的三角戀電影，那就小看李滄東了，也小看了戛納電影節的品味。
惠美看上去大大咧咧，熱情陽光，白天的工作似乎也光鮮亮麗，但心裡有一種「飢餓感」。
惠美用撒哈拉沙漠裡布希族人的理論來解釋人的兩種「飢餓」：一種是Little Hunger（小飢餓），指肚子餓的人；另一種是Great Hunger（大飢餓），就是為生活意義而飢餓的人，大概是經常質問「我們為什麼活著，人生有何意義」的那類人。
別看惠美沒讀過什麼書，倒是從哲學上解釋了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人不僅有生理需求，還有精神需求。
普通人都是「飽暖思淫慾」，或者「飽暖」和「淫慾」都解決了之後開始考慮情感需求和藝術創造、精神滿足等問題。惠美作為一名「天賦異稟」的奇女子，與別人不一樣，她在生理需求還沒有完全解決時（租著一間朝北的房間，每天靠運氣才有十幾分鐘的陽光照進來），精神上的飢餓感已經難以抑制。於是，惠美養了一隻「羞於見人」的貓，還攢錢去非洲旅行，在撒哈拉沙漠里看到落日之後整個人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禮，靈魂都得到了升華。
遇到本之後，惠美沒有任何免疫力地愛上了他。影片用了一個有些殘忍的場景來表現惠美的選擇：鍾秀開著父親留下的小貨車去機場接惠美和本。三人吃完飯之後，鍾秀在本的保時捷跑車面前明顯自卑了，試探著說讓本送惠美回家，惠美稍作矜持就默許了。
確實，能在保時捷里笑，何必在裝過牛的貨車裡笑。而且，本代表了生活的完美境界：沒有金錢的困擾，又有清新脫俗的精神追求（愛讀書，喜歡一個人去非洲旅行）。
那麼問題來了，富有又有品味的本為何一直單身，為何會對惠美情有獨鍾？是惠美美艷不可方物？是惠美的人格魅力無可抵擋？好像都不是。鍾秀也問過惠美這個問題，惠美自欺欺人地說本喜歡她這樣的人，因為她有意思。
其實，惠美是落入了一個陷阱，成為了本完美的獵物。
本的人生雖然看起來沒什麼缺憾，但心裡也苦啊，這種苦就是生活找不到意義的填充，內心總感到一陣空虛。本與鍾秀有一段看起來隨意但細思之後相當可怕的對話，我們來體會一下：
本：我偶爾，會燒塑料棚。……我有燒塑料棚的愛好，挑一個田野里沒有人管的破舊塑料棚燒掉。大概每兩個月一次吧，感覺這個節奏最好。
鍾秀：所以是燒別人家的塑料棚嗎？
本：當然是燒別人家的塑料棚。……不過真的相當簡單，澆上汽油，點著火柴一扔，結束。全部燒光，都花不了十分鐘。能讓它就像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消失掉。……韓國啊，塑料棚真的很多，那些又沒用，又髒亂得礙眼的塑料棚，它們好像都在等著我把它們燒了呢。還有，我看著那些燃燒的塑料棚，會感到喜悅。
鍾秀：那些又沒用又不需要，是大哥你來判斷嗎？
本：我不做什麼判斷，只是接受而已，接受它們在等待著被燒這個事實。
如果我們把這段對話里的「塑料棚」全部置換成「女孩」，那些出身低微，沒錢，沒有家人牽掛，沒有朋友的年輕女孩，大家可以自行體會一下。而且，本在做這些事情時，沒有罪惡感，而是將自己打扮成自然界的清道夫，甚至還流露出一絲身不由己的味道。這何止是渣男，簡直是牲畜。
李鍾秀雖然學的是文藝創作，但對於生活中的「隱喻」實在是不開竅。就像上面這段話，本用了修辭手法，但鍾秀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去查看周邊那些塑料棚，看看有沒有被燒掉，笨得可愛。另外，惠美曾說她掉進一個水井裡幾個小時，是鍾秀救了她。於是，鍾秀向母親、村長、惠美的家人求證，當年有沒有這回事，結果所有人都否定了，鍾秀於是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唉，惠美用了「隱喻」的手法啊，這分明是說她當年曾陷入對鍾秀的暗戀之中無力自拔。所以，影片在鍾秀身上也算用了「反諷」的手法吧。
——最懂文藝的人卻看不懂生活中的「隱喻」。
鍾秀與惠美失去聯繫之後，多方跟蹤並調查，知道惠美已死於本之手。於是，鍾秀在絕望中捅死了本，又用汽油將本燒成渣。這就是這篇文章篇名的由來：燒死那個燒死拜金女的渣男。當然，說惠美以及出現在本生命中的那些女孩是拜金女可能有點刻薄，但那些女孩無疑都首先被本的財富所吸引，只不過惠美想在本身上實現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雙豐收。
《燃燒》再了解一下
《燃燒》中的三個主要人物有不同的處境，也有不同的困境。
鍾秀的問題來自於「迷茫」，找不到工作，想愛的人又難以捉摸，想寫小說又不知寫什麼內容，總之人生就是毫無頭緒。
惠美的問題是虛榮，總是做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夢，對自己、對生活都沒有清醒的認識，常常沉浸在莫名的自我感傷和自我感動之中。
至於本，則陷入一種巨大的空虛之中，日常性的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對他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他需要找到一些更「刺激」的事情來為生活增添一些意義。
對觀眾來說，看完《燃燒》之後感受最強烈的可能還不是對人面獸心的本的痛恨，而是痛心於惠美這些「無知少女」的愚蠢。惠美們其實心思單純，也有樂觀善良的一面，但奈何心浮氣躁，對生活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文藝情懷。甚至，她們因為貧窮、低微、自卑而對有錢人充滿了崇拜和諂媚。
有一次，本邀了幾個朋友到酒吧聚會。為了刷存在感，惠美手舞足蹈地模仿非洲布希族表現「小飢餓」和「大飢餓」的一種舞蹈。
本和其他人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平靜中隱藏了嘲諷和同情的微笑。這時，我們終於理解為什麼本這個圈子的人喜歡勾引惠美這些底層的女孩。
因為這些女孩身上有一種簡單而活潑的魅力，她們沒心沒肺，在自尊心上沒羞沒臊，對於這些富有而空虛的人來說是一種很好的調劑，既可以了解底層女孩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還可以順便在她們面前秀一秀自己在社會階層和智商上的優越感。
例如，惠美之後的那位女店員，繪聲繪色地向本等人講述著中國人購物的細節時，很有趣，很有畫面感，眾人聽得哈哈大笑，屋子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圖11）。
影片中的人物都在尋找生活的意義，或者說為不如意的人生完成「救贖」，可惜路子都走歪了。鍾秀明知惠美輕浮、虛榮，甚至有些非理性，卻陷入對她的愛戀不可自拔，甚至把惠美當作自己人生的救命稻草；惠美明知她與本不是同一個階層，卻奮不顧身地湊上去；本利用這些女孩的人性弱點和現實困境，用扭曲的方式來尋求內心的滿足，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而且，從本有宗教信仰，將做菜當作是做祭品等細節來看，他燒這些女孩似乎也不僅僅是為了取樂，可能還有一點獻祭的味道，大概是想通過「獻祭」來修仙吧。
其實，影片用「飢餓」作題目可能更恰當一些。因為，影片中的人物都處於「飢餓」狀態，有的是生理上的，有些是情感和精神上的。而且，每個人對待這些「飢餓」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例如，鍾秀的父親倔頭倔腦，寧願坐牢也不願認錯，更不願求饒，確實是一條漢子，大概自尊心的滿足可以抵銷人身的不自由和兒子的漂泊無依吧。還有鍾秀離家出走16年的母親，多次給兒子打電話不是因為情感上的「飢餓」，而是想借錢。所以，影片中的人物有一種整體上的相似性，都活得不容易，都在解決自己身上的「飢餓」問題，手段不一樣，偏執或扭曲程度不一樣，但內在的邏輯都差不多。而且，再次從「隱喻」的角度來理解的話，影片大概認為現代人已經沒救了，只有非洲那些與現代文明相隔遙遠的原始部落才真正懂得生活的真諦。
鍾秀將本塞進保時捷里並澆上汽油點火之前，似乎是為了消滅罪證，將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脫下丟進了跑車裡。然後，鍾秀赤身裸體地回到他的貨車裡，駕車離開。其時，天空飄著細雪，冬天的田野略顯荒涼，而那輛燒成一個火球的汽車格外醒目。
導演這種處理方式顯然不只是為了表現鍾秀復仇的決絕，應該還有一點「隱喻」色彩。鍾秀對惠美，甚至對這個世界都是一片赤誠之心，奈何這個世界不領情，他只能赤條條地告別這個世界。對我來說，看到這個場景其實首先想到的是《紅樓夢》里的兩句詩：「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也會想起孔尚任《桃花扇》中的一句偈語：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因此，「燃燒」在影片中也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它指的可能是人的慾望在「燃燒」，人的復仇火焰在「燃燒」，可能也指這個世界的虛榮和空虛在「燃燒」，最後我們的肉體和靈魂大概也要在一次「燃燒」中獲得「涅槃」。
《燃燒》的節奏是比較緩慢的，有一種日常生活般不緊不慢的特點，但是，影片又充滿了「隱喻」和令人困惑的細節，這使影片有更為豐富的解釋空間，好像每個細節都有含義，許多對話都有玄機，一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化場景硬是加上了可以往多個方向想像的意義。
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件好事，它能使影片的內涵更飽滿，觀眾在反覆觀看時能得到不一樣的體會，但將重心都放在「隱喻」上似乎有點本末倒置。
因為，觀眾更願意在一個邏輯明確的故事中去感受意義，而不是在一條滿是「意義」的小路上顧此失彼，眼看著到處是「意義」，卻不知如何下手。
據談談說，這篇影評離「通俗」還隔了六年的電影學研究，看來第一次轉型失敗，下次繼續努力。
——尾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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