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是一場謀殺
相愛是一場謀殺
讀詩時想–辛波斯卡《金婚紀念日》
金婚紀念日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點,
水和火,一定有過天大的差異,
一定曾在慾望中偷取並贈予,
攻擊彼此的差異。
緊緊摟著,他們竊用、徵收對方
如此之久。
終至懷裡擁著的只剩空氣——
在閃電離去後,透明清澄。
某一天,問題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們透過沉默的本質,
在黑暗中,猜測彼此的眼神。
性別模糊,神秘感潰散,
各種差異在雷同中遇見彼此。
一如所有顏色在白色中達成一致。
這兩人誰被複制了,誰消失了?
誰用兩種笑容微笑?
誰的聲音替兩種聲音發言?
誰以兩個腦袋點頭,又是誰同意?
誰的手勢將茶匙舉向兩人的唇邊?
誰剝下另一個人的皮?
誰依然活著,誰已然逝去
糾結於誰的掌紋中?
漸漸地,凝望有了孿生兄弟。
熟稔是最完美的母親——
不偏愛任何一個孩子,
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在金婚紀念日,這個莊嚴的日子,
他們一起看見,一隻鴿子棲止於窗檯。
曾經看過一則報道,說一對夫妻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越久,就會長得越像對方,並貼出一組金婚紀念日的夫妻合照,確證夫妻的相像程度出乎意料的高。也有科學的說法是人類具有緩慢的自動模仿能力。而那些奉愛情為圭臬的人,則感嘆愛情的偉大,時間的浪漫,彷彿這便是某種對人生的解答。
不僅是外貌會變得相像,更多的同化則在於雙方的一些行為和思維的習慣,包括性格。如果長時間裡兩人足夠相愛,那必定是兩人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和解,而這種和解並非有意識的,而是真的,自己改變了,變得更像對方也即更了解對方也即更能適應對方了,這種和解是無意識的。兩人的合拍,都是在把自己變得更像對方的基礎上成立的。
而這個論點的極端化,或是以個體成長的角度來看的話,就恰恰是自我的逐漸消亡,把對方變得像自己,把自己變得像對方。相愛,是一場相互的謀殺案——「相愛相殺」的另一解。
這首詩表達的大致就是這一觀點。
但我需要提醒一下,讀詩,分辨詩的觀點的對錯是其次,觀點是否獨特有趣,表述是否引人遐想發人深思才是最重要的。
首段有幾個值得關注的詞:偷取、贈予、攻擊、竊用、徵收。這些都是描述單方面舉動的詞,都是屬於不考慮對方感受就可以發動的技能,雖然「贈予」一詞比其他四個詞顯得較為褒義,但是在不考慮對方的情況下給予對方某事物,也依然跟另外四個詞無本質區別:己所欲,亦不可濫施於人。
在這五個詞中,對方永遠是被動的一方,而在婚姻這場遊戲中,雙方互為對方,因此,誰都是施害者,也都是被害人。
除了這五個詞,首段還有一個詞要注意:閃電。閃電從何而來?從兩朵雲的碰撞而來。
第二段看似是默契程度的加深,然而第三段馬上揭穿或者說是黑化了默契的本質,所謂的默契不過是性別的模糊,神秘的消失,差異磨成了雷同,七色皆歸於白,如兩頭白髮。
第四段是一連串的身份疑問。一般來說,把一連串的疑問置於詩中算不得一個高明的形式,但在這首詩中,這些疑問是跟隨詩意而走的——兩個人越來越相像,那麼自然就會產生誰是誰的疑問,而且這一段表述的內容也足夠具體而有新意。
「誰剝下另一個人的皮」可視為這組疑問中的高潮,接下來則以抽象化的「活著」和「逝去」來稍作平息,最後以「掌紋」這一較為平靜的意象來收束情緒作為結尾。但又忍不住讓人想到:莫非兩人連他們的掌紋都已經相像得分不清了嗎?
第五段中的「孿生兄弟」看似應該換成「孿生兄妹」或者「孿生姐弟」,但正如前所述,「性別模糊」了。至於為何不用女性性別的「孿生姐妹」而用了「孿生兄弟」?此非我所欲論者。
第六段用了兩人齊看一隻棲止於窗檯的鴿子的場景來結束全詩,作為結尾很不錯,作為夫妻兩人的金婚紀念照則更不錯。
其實我們也不必太過在意詩人的觀點,我建議:不如現在打開音樂播放器,找到王力宏的《愛你等於愛自己》來聽一聽,林夕的詞,表述的則是辛波斯卡這首詩的反面。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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