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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與八大山人相關作品辨析

石濤與八大的密切交往約在1698年到1701年間。

其間二人互題作品增多,

石濤之友向八大求畫,

二人共同培養弟子,

石濤大滌草堂成,

八大為之作中堂。

1700年之後,一直到八大1705年離世,

二人雖有晤面之願,

但終究未成行。

[清]石濤 對菊圖 99.7cm×40.2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款識:連朝風冷霜初薄,瘦菊柔枝蚤上堂。何以如私開盡好,只宜相對許誰旁。垂頭痛飲疏狂在,抱病新蘇坐卧強。蘊籍余年惟此輩,幾多幽意惜寒香。清湘石濤大滌草堂。

鈐印:清湘老人(朱) 痴絕(朱) 膏肓子濟(白) 唐雲審定(白) 何理盦心賞(朱)

在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研究中,二人的交往是人們討論的熱點問題之一。在現存文獻中,石濤最早談及八大山人,是在1694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博物館藏有石濤為鳴六(黃律)作山水冊,論及當世繪畫,以「淋漓奇古」來評價八大山人〔1〕,此時石濤並未結識八大。以至到1697年初,他以為八大已經「淋漓仙去」〔2〕。石濤與八大的密切交往約在1698年到1701年間。其間二人互題作品增多,石濤之友向八大求畫,二人共同培養弟子,石濤大滌草堂成,八大為之作中堂。1700年之後,一直到八大1705年離世,二人雖有晤面之願,但終究未成行。八大賴於石濤交往,其藝術在金陵、揚州一帶廣具影響,八大離世,在石濤身邊的八大之侄朱堪注一字一泣地作悼詩,與石濤比鄰而居的李虯峰也賦詩懷念(石濤或有懷念之作,惜未見)。

涉及二人交往有很多傳世作品,這些作品可分為五類。一是合作,此類作品數量不多;二是互題,一人之作,另外一人題之,或是兩人同時在別人一件作品上題跋;三是二人互通書札;四是在作品中提及、評論對方,或抒發思念之情;五是因為裝裱之故,兩人作品合為一卷或一冊,等等。這其中包括不少偽品。以下擇其要者加以分析。

八大山人手札,雖無上款,應是致石濤無疑

一、書札

八大與石濤雖畢生未謀面,卻互通信札,前後有七八載。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件,是石濤致八大求畫大滌草堂圖之書札。本為張大千舊藏,今藏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還有一件張大千偽造贗跡,今藏日本。圍繞這件書札,還有不少摹本。

流傳二人書札中,還有一些代為致意性質的書札。如揚州文人張潮在程浚影響下,向八大山人求畫,並修書一通〔3〕。八大回信云:「久耳先生之名,兼得先生立言功德,以為天下後世子孫傳遠之書,自此天下後世子孫何幸而享此耶?屬冊頁一十二幅,畫扇二開,呈正。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4〕八大請張潮代向石濤致意。

以下討論圍繞八大一通書札所產生的相關問題。

此札(圖1)為台北何創時基金會所藏,2014年春夏之交曾在上海展出。此札大致作於1699年左右,其云:

承慈照畫室,教兼深荷,都未得上答,一者恃愛,二者驚遽,三者畫到竟忘轉致,以是遷延疏略日甚。尊者遊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圖畫是一,丈室蕙喦是一。夏中葛人先生面見,便上廬陵,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已。屢承法護,推之至愛。曷勝頂禮。八大山人頓首謹書。〔5〕

書札無上款,汪世清先生以「贈揚州某僧侶」,不明其人〔6〕。至今並無其他研究涉及此書札所反映之問題。

在我看來,此札非致石濤莫屬,茲由有三:

其一,雖無上款,屢言「尊者」,此即八大對石濤特別的稱呼。八大題石濤寫蘭冊云:「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家也。」八大覆張潮札:「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上海博物館藏八大書畫合裝冊中有一開書法云:「河水一擔直三文者,漢東方生以為何廉也之說,禪家方語未載,切勿與石尊者見之。」〔7〕八大致石濤畫弟子漢老年翁(李仍,字漢孫,號蘇齋)書翰:「漢老年翁於石尊者畫法所得不已多乎,索題一首呈正。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畫哪得省。至哉石尊者,筆力一以騁。密室宗少文,玄都盧十景。傳聞大小李,破壁走燕郢。願得詩無聲,頗覺山為靜。尊者既括目,嘉陵書俄頃。」在八大山人存世文獻中,除石濤外,還沒有見他以「尊者」之語稱呼他人。這封信中說「尊者遊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也符合八大山人對石濤這位「大手筆」的描述。

其二,其中所涉之事之人,與石濤相關。如程浚、程鳴、蕙喦等,都是石濤朋友。程浚是晚年石濤至友,程浚之子程鳴以及蕙喦都是石濤畫弟子。書札中兩次用「丈室」一語。丈室本指佛家方丈所居之室〔8〕,佛門以「丈室」—空其所有之室,來形容佛居。後用為門下之尊稱。八大此札中「圖畫是一,丈室蕙喦是一」,是說這次程浚來,帶來兩件寶貝,一是石濤之畫,一是石濤之卓越門生。札中說:「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已。」意為程浚之子程鳴,隨石濤學畫—浸染石濤門下有年。八大謙稱,程鳴與蕙喦一樣,都得到你的真傳,真令我佩服至極。

其三,此書札中反映的內容,與史實相合。札中「承慈照畫室」,慈照,意為慈愛照應,敬語,本為佛教術語。此虛指石濤垂恩於我,可能指石濤有贈八大之書札或其他,因為以下有「都未得上答」語。畫室,意指八大之居所,大約在1699夏,程浚在南昌面見八大,後去廬陵(今江西吉安)—程浚1674年到1679年間曾在廬陵經商,後歸揚州,1698年再至廬陵。1699年,程鳴去江西探視父親。石濤詩弟子吳藹《送程友聲廬陵省父》詩中云:「遠道馳驅十月程,蘭橈初上早湖平,東吳雁跡侵霜冷,南國梅花照水平。雲影蒼茫皆畫意,江流浩淼亦詩情。廬陵克盡晨昏節,得慰高堂樂自生。」吳藹又在《題程友聲詩集後》中說:「慘淡經營屬良工,落落自成非墨守。孤身今作廬陵游,白鷺青原相執手。」〔9〕也言及程鳴去江西省父之事。程鳴或在這次西江之行中,隨同父親,於南昌面見八大。

澳大利亞墨爾本維多利亞國立博物館藏有一山水立軸(圖2),紙本,墨筆,筆致清秀疏朗,一派蕭疏面目。上有題云:「戊寅春三月葛翁先生之廬陵,寫此請正。清湘陳人濟大滌堂下。」有「清湘老人」和「贊之十世孫阿長」二印。時在1698年。此時正是程浚欲去江西時,石濤此作為送別之作。時間正與其相合。

綜此三者,可以確定,此書札乃八大致石濤所作。是二人交往史中一件極珍貴的文獻。

以下討論一件與此通書札有關的作品。嘉德2011年秋拍有《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之拍品,預展時就引起人們的注意。其中有「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鑒藏印,龔氏為20世紀初收藏家,吳昌碩曾為其刻「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此扇面中鑒藏印或即為吳氏所刻)。這十三幀扇面中的兩幀石濤款作品(圖3),一書一畫,於2012年嘉德秋拍中再見,以《書畫合璧》之名參拍。

這十三幀扇面,有石濤款五幀,八大款兩幀,八大與石濤的共同畫弟子蕙喦款一幀,康雍間僧人畫家上睿(號目存)兩幀〔10〕,乾嘉時僧人畫家可韻(?—1818)兩幀〔11〕,還有一件鏡庵(不明其人)的扇面。

五幀石濤款扇面分別為:其一,贈葛人先生,書有二詩。一為辛未(1691年)所作之《冬日雪中張汝作先生見招,才人傑士擁坐一時。公來日有都門之行,賦謝兼贈》詩,此在石濤多作中出現,是石濤北上天津時,一次參加張霔、張霖兄弟雅集後所作。另外一首為《與吳山人論印章有贈》,款「書為葛翁先生正,石濤濟」。鈐「原濟」「石濤」二印〔12〕。

其二,石濤款山水扇面,題云:「一水中流巨石遮,漁翁把釣出蘆花。松風水涌藤穿洞,江岸高城宿晚霞。丙申春仲為治庵道先生博教。弟濟。」鈐「阿長」「清湘老人」「痴絕」三印。丙申,或為1656年,或為1716年,與石濤生平時間不合,此為偽托。書畫均與石濤風格不合。

其三,石濤款山水扇面,山水空闊,不似石濤繪畫結構。題云:「此等筆墨世人見之沒意味,而卻是清湘真意味。數百年來,此道絕響,都向鬧熱門庭尋討,總是油鹽醬醋。清湘老人一味白水煮苦瓜,只可與余山道兄先生一路江上澹。」鈐「清湘石濤」白文印。

其四,石濤款山水扇面,村舍中兩人泛舟湖上,遠山在望。題云:「賣得青山不肯還,筆頭到處惱風瘨。江村雨洗模糊樹,越客新詩載滿船。時乙亥新夏,客窗對雨,寫似余山老道兄正。瞎尊者濟。」鈐「苦瓜和尚濟畫法」。康熙乙亥為1695年。

石濤的確有一位叫余山的朋友,姓鄭,是一位徽商,與程浚等一樣,來往於廣陵南昌之間,石濤與八大都有作品贈之。紐約滌硯草堂藏有兩幀扇面(圖4、圖5),一八大,一石濤,其中石濤書翰扇面書有自作《奉答貽冠》詩,談及其晚年額上生瘤,有礙觀瞻,幾位朋友送給他帽子,石濤以亦莊亦諧之筆寫下此詩,扇面書云:

仰天一片力,愛首不成牟。誰許氤氳歸,任世盡披裘。席石胡為來,補天孰為酬。瞿曇問(此落一字)發,老聃笑我頭。搏得葫蘆冠,裘葛喜自由(原註:楊人萬)。自喜人興怪,怪予墜天瘤,兒童好議論,何常計轉眸,客有竹冠者(原註:葉南岡),願為胡盧儔。一節結我首,吞聲數自尤。予非衣冠人,道路飛傳郵。忽逢瑪瑙冠(原註:鄭余山),其狀半玉球。既而服此冠,瞻仰多縛綢。造物俱不禁,何用笑沉浮。若非知己心,所見那得求。六合幾玉冠,惠我體先周(原註:吳賜玙)。生平最其四,慷慨紐前修。瓊瑤如世報,性樂等悠悠。

款「奉答貽冠四君,把盞緣情,放浪珍品之作書謝余山道兄博笑,清湘大滌子阿長」。此為贈鄭余山之作,涉及石濤四位朋友,除余山外,有楊人萬、葉南岡和吳賜玙,石濤稱「生平最其四」,可見感情之深。

《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中石濤款此二幀贈鄭余山扇面,非石濤所作。無論是繪畫、書法、印章等都與石濤風格有差異。但作偽者是了解石濤、八大與鄭余山之間關係的。是一位對石濤、八大交往情況熟悉的作偽者所為。

其五,石濤款花卉扇面,畫梅花幾枝,題詩一首:「老夫舊有煙霞癖,坐雪枯吟耐歲終。白到銷魂疑是夢,月來欹枕靜如空。揮毫落紙從天上,把酒狂歌出世中。老大精神非不惜,眼前作達意無窮。」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清湘陳人濟。」下鈐「前有龍眠濟」「頭白依然不識字」二白文印。

此扇面也系偽作。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大滌草堂為齋號,如此表達方法在石濤未之見。所錄詩乃石濤《廣陵探梅詩》之一首。此作與普林斯頓大學所藏梅花詩冊(偽托石濤)其中一開「老夫舊有煙霞癖」書法大體相同,有模仿痕迹。而石濤原詩作「老夫舊有寒香癖」,特指梅花之癖好,而「煙霞癖」一般指山水,傳統思想中有「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語。普大梅畫冊為偽,此亦非真。

十三幀扇面中,有一幀竟然為蕙喦款的作品。若是真跡,那將是現今我們可知的唯一一件存世蕙喦作品。

蕙喦,可能是石濤與八大交往中最為重要的人物之一,一位年輕畫家,先從石濤為畫,後去南昌拜八大為師,旋又返回揚州,他在傳遞石濤與八大藝術中起到重要作用。吳湖帆藏《清湘懷舊圖卷》石濤自識中,有「蕙喦走入八大境」語〔13〕。石濤作此長卷時,蕙喦可能正學畫於八大。

八大山人畢生傑作《河上花圖》(今藏天津博物館),就是為蕙喦而作。款云:「蕙喦先生囑畫此卷,自丁丑五月以至六七八月荷葉荷花落成,戲作《河上花歌》,僅二百餘字呈正。」在八大存世作品中,一件作品畫上數月的現象很罕見。蕙喦後來離開八大返回廣陵,八大仍憶念他的這位學生。上海博物館所藏八大書畫合裝卷中,有一則山人跋語:「此卷為黃子久小筆山水圖,細碎深遠處佳,雲林既得其佳處。過此數百祀。一窺仿之,以遺蕙喦廣陵。聞苦瓜長老近為廣陵設大石綠,與抱犢子疏渲致工,果爾?八大山人畫乃鬻手者已。八大山人題子久卷後。」八大仿黃公望畫以贈這位遠方的畫弟子,足見二人情誼。石濤有一冊蘭花圖,經友人帶到南昌,八大題此畫(今藏故宮博物院)云:「餘思佩蘭、蕙喦兩人,苦瓜子掣風掣顛,一至於此哉!何故荒齋人,解佩復轉石。聞香到王者,乃信大手筆。家住揚州城,來往青齊道,齊雲與廬岳,相見老不老。」這大約在1701年,對這位弟子還存滿心的懷念。

但除了這幾則資料之外,研究界對這位蕙喦可以說一無所知。這位出身於徽商之家、往來於廣陵和南昌兩地、受到二位大師特別對待的年輕人,究竟畫風如何,人們也不得而知。而且八大對蕙喦頗多推崇,認為他是石濤門中之龍鳳。

此幀蕙喦款扇面,筆墨頗似八大,畫遙山遠水。題云:「蕙喦寫似余老道侄,時戊寅秋七月。」題識前鈐「惠嵒」白文長印。書法水平不高,與二位老師差距較大。康熙戊寅在1698年。而八大初見蕙喦可能在1699年。綜合其他情況判斷,此幀扇面當非蕙喦真跡。

上文提到的鄭余山,滌硯草堂藏八大《贈余山山水》扇面,是八大真跡。款題:「己卯霜降後為余山先生寫。八大山人。」鄭余山可能年齡與石濤相仿,或稍長。蕙喦款贈「余老道侄」扇面之「余老」,或與此余山有關。蕙喦本就年齡不大,若以「道侄」稱余山,顯見不當。

所鈐「惠嵒」白文小印水平不高,不作「蕙」,而作「惠」。從石濤八大幾件涉及這位年輕畫家的作品看,沒有寫作「惠」的,均作「蕙」。古人云「蕙喦芝山」。蕙喦,意有空谷幽蘭之意。不當作惠〔14〕。而此作中款為「蕙巖」,印則為「惠嵒」,二者明顯不統一。揆之石濤八大諸作,作蕙嵒,不作「蕙巖」「惠嵒」,印和款皆誤。

《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第八幀是八大贈石濤扇面。題云:「丁丑二月,寄苦瓜年道兄,客邗上,寫此求正。八大山人。」康熙丁丑為1697年。不論書畫水平,僅從題跋情況看,即可判此作為偽品。

從書寫的情況看,在「年道兄」後,雖然此行只有一字「兄」,仍另起雲「客邗上寫此求正」,使人感覺到是八大山人客邗上時,寫贈石濤的。而如果此處意思是說石濤「客邗上」,書寫上不連貫,只能作八大「客邗上」之解釋,八大並不存在揚州之行。另外,此處上款說「苦瓜年道兄」,石濤此時已有「大滌子」之號,在現存石濤與八大交往文獻中,八大從未以「苦瓜年道兄」這樣外在化的方式來稱石濤。王方宇所藏八大山人之水仙圖上石濤二題,其中第一題說石濤「淋漓仙去」,以為八大山人已經謝世,第二題「時丁丑二月復觀濟又」,時間正與此扇面相同,當時石濤與八大並無交往,石濤只是通過朋友的介紹了解八大的情況,所以,此時八大無贈石濤之作。

[清]石濤 贈余山扇面

[清]八大山人 贈余山扇面

二、題跋

八大與石濤一生未見面,他們互贈畫不多,合作不多,但互相題畫則不少。石濤在未見八大之前,對八大的生平情況不甚了了,在「丁丑二月」就有題八大水仙之作,這件張大千舊藏(圖6)幾乎被視為八大石濤交往的一個標誌。

神州國光本《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二著錄石濤寫蘭冊,12開,主要是寫蘭,也兼及水仙等其他花卉。為贈友人洪正治之作,每開都有石濤友人之題跋,包括證山周斯盛、萊陽姜實節、染庵先著、黃虞外史方望子、三教散人吳翔鳳、大村李國宋、匯村洪嘉植(正治之叔)、勿齋王熹儒、仙裳黃雲、葯亭梁佩蘭,再就是八大山人。而石濤也使出花卉方面的十八般武藝,或雙鉤,或空寫,或白描,或墨戲。從對題反映的情況看,應該為石濤的作品。

冊中第三開石濤畫露蘭風竹,無款題。先著對題云:「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是竹是蘭無會處,非竹非蘭轉不堪。我有藤條三十下,寄打文同鄭所南。庚辰九月五日染庵居士戲談此偈。」這則作於1700年的題詩,成為人們常相徵引的有關八大、石濤評論的著名文字。

冊中第十一開石濤畫疏竹幽蘭,八大山人題跋:「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家也。八大山人。」這則題跋也廣為人知。八大之跋非作於揚州,是洪正治托友人帶至南昌,請其題跋。可見八大與揚州這個文人集團之間的密切關係。

這裡集中討論另外一件題跋,即石濤題八大《大滌草堂圖》之詩跋。

石濤生平,有一件約作於1699年或1700年的書札(圖7),涉及石濤八大兩位大師交往中的很多內容,包括大滌堂、出佛入道、個人身體等情況:

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十年已來,見往來者新得書畫,皆非濟輩可能讚頌。得之寶物也。濟幾次接先生手教,皆未得奉答,總因病苦,拙於酬應,不獨於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濟是此等病,真是笑話人。今日李松庵兄還南州,空函寄上。濟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椽,古木散樗數株,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此事少不得者。餘紙求法書數行,列於上,真濟寶物也。向承所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書大滌子大滌草堂,莫書和尚。濟有冠有發之人,向上一齊滌。只不能迅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顏色為恨。老病在身,如何如何!雪翁老先生。濟頓首。

這件書札真跡今藏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是張大千舊藏(張大千還仿作一本,藏日本)。圍繞這件作品,出現了不少偽跡。這裡討論幾件相關作品。

1.與大滌堂圖石濤跋相關的幾件偽品

石濤致八大山人求畫大滌草堂圖信札,無年款,從其中「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一句看,該札在1699年到1700年間。這通書札中,石濤說:「向承所寄,太大」,也就是說,在這封信之前,八大山人曾為石濤畫過大滌草堂圖。於是,就存在著先後兩幅大滌草堂立軸的問題。一件畫面較大,作於1698年,一件可能作於1699年到1700年。如今此兩件立軸都不傳於世,但卻有不少偽跡流傳世間。

後一件稍小的《大滌草堂圖》並未見偽跡傳世,倒是作於1698年的《大滌草堂圖》有多件偽跡流傳。在20世紀上半葉,主要有兩件,一件是日本永原織造所藏〔15〕,其中有八大之圖和石濤之款。八大題云:「大滌草堂圖為極老尊翁寫,求正,八大山人。」有屐形小印和「八大山人」白文印,二印一視即可知非八大原印。石濤長跋在左,前有「痴絕」小印引首,款下鈐「清湘老人」(朱)、「贊之十世孫阿長」(朱)、「大滌子」(朱)和「靖江後人」(白)四印。五枚印章均與石濤原印不同。一件為張大千所藏,只有石濤題跋文字,並無圖。(見圖8、圖9、圖10)

大風堂所藏這件書翰,最早見於傅申等《沙可樂藏畫研究》一書,主要是根據王方宇先生的照片影印。王方宇《八大山人與石濤的共同友人》一文曾經影印此題跋〔16〕,不但題跋四行被從中截斷,而且還印反了。傅申與王方宇都沒有看過此作真跡。此作也未見1978年台北歷史博物館舉行的四僧大展中。張大千《大風堂名跡》中也未影印此書作。

大風堂所藏石濤款這件題跋文字為:

西江山人稱八大,往往遊戲筆墨外。心奇蹟奇放浪觀,筆歌墨舞真三昧。有時對客發痴顛,佯狂索酒呼青天。須臾大醉草千紙,書法畫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無比,傍人讚美公不喜。胡然圖(按:此落一字)特丫叉,抹之大笑曰小伎。四方知交皆問予,廿年蹤跡那得知。程子抱犢向予道,雪個當年即是伊。公皆與我同日病。剛出世時天地震。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公時聞我客邗江,臨溪新構大滌堂。寄來巨幅真堪滌,炎蒸六月飛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滌,言猶在耳塵沙歷。一念萬年鳴指間,洗空世界聽霹靂。戊寅夏日題,清湘遺人若極。

款側一排鈐「老濤」(朱文橢圓)、「阿長」(白文方)、「夢董生」(白文長)、「瞎尊者」(朱文長)、「大滌子」(朱文橢圓)、「四百峰中箬笠翁圖書」(白文方)六印。

對比永原織治所藏石濤《大滌草堂圖》題跋,兩處詩文大體相同,有一處差別。大風堂「胡然圖特丫叉」句,此處作「胡然圖就特丫叉」。末款有較大不同:

大風堂:「戊寅夏日題,清湘遺人若極。」

永原本:「家八大寄《大滌堂圖》,歡喜駭嘆,漫題其上。使山人他日見之,不將笑予狂態否?時丙寅夏五月,清湘陳人大滌子濟山僧草。」

永原本時款「時丙寅夏五月」,與詩中「炎蒸六月飛秋霜」相矛盾。而「清湘陳人大滌子濟山僧草」,加上了「濟山僧」,顯然有矛盾,因為此時石濤已經離開佛門,不是僧人。永原本八大山人畫及題跋以及石濤的跋文都系偽作,作偽者為張大千,符合張大千的筆墨特點。傅申、楊仁愷等已經指出。

但學界對大風堂所藏的這件書翰未存疑,認為是石濤的書跡。其實,這也是偽跡。作偽者也是張大千。

第一,關於此題跋的存在樣態,傅申在《八大石濤的相關作品》一文中說:「張大千先生曾藏有石濤的墨跡,書作鍾繇體的小楷四行,字形寬扁,左方一連串蓋了六個印章。據說當時就已經與八大的畫分開,可見當年石濤並未將此歌直接寫於八大的畫幅之內,可能是題於邊棱上,否則不可能被分割而單獨存在。現在此一原跡也不知下落,幸有墨跡照片流傳於世(曾首次影印於拙著《沙可樂蔵畫研究》221頁),而一般人所見,則是大風堂主的偽本。」 〔17〕

從目前所見的影印本看,此題跋並非寫於失傳的《大滌草堂圖》上,似也非附於邊綾上,而是仿原圖的題跋文字另書一本,以成一書翰。張大千頗善此道。如其從藏於四川省博物館的《江天山色圖軸》(見圖11)上的題識文章摘出,另出一書翰(藏於上博)〔18〕。

但若是由畫中錄出的詩文,落款處卻有「戊寅夏日題」,這就顯得不合常例了。因為這樣還是在表現一幅畫的題跋,而不是獨立的書作。這也就是造成傅申先生誤判的根本原因。

第二,這件書翰中的名款作「清湘遺人若極」,石濤使用「清湘遺人」和「若極」名號是其生命的最後幾年,不會早於1702年。1698年的作品中不可能出現這樣的落款。這也是張大千對石濤生平不甚了了常有之誤判。

第三,這件作品的書法,也非石濤手筆。與上博藏張大千仿《江天山色圖》題跋「作書作畫無論先輩後學,皆以氣勝,得之者,精神燦爛出之紙上」的書作比較,其風格非常接近。在書寫特點上,與永原本石濤題跋非常相似,當是張大千的手筆。

綜此可見,這件書作不可能是石濤真跡,當是張大千偽托。但所題之詩或可能為石濤所作,因為詩風與石濤相似,其中的內容也與史實相合。

匡時2012年春拍有一件石濤題八大山人畫大滌草堂圖詩書法作品,此件作品也非石濤所作。款「題家八大寄予大滌堂圖。時戊寅夏五月,清湘膏肓子濟」。此作模仿的態度也不認真。如所錄詩中錯誤甚多。如「眼高百代古無比,旁人讚美公不喜」,將「旁」寫成個四不像的字,上面作「大」,下部作「力」,似「旁」又似「勞」。「胡然圖就特丫叉」,將「丫叉」寫成「了又」。「炎蒸六月飛秋霜」,將「蒸」寫成「烝」。

2.與李松庵相關作品

石濤致八大請作大滌草堂圖札中,提到一位李松庵的朋友(「今李松庵還南州」),他是石濤與八大的共同朋友。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著錄《八大山人畫冊》十二頁,每頁有對題詩,未系年,對題者有朱容重子庄、羅牧飯牛、李彭年松庵、彭廷典、劉元兼、吳起湘、謝樵、李惟敬、黃曰同、李邦憲、曹軾、朱添載等十二人,多活躍於江西文壇。李彭年題云:「塗來數頁不枯淡,隨意毫端墨潤新,生趣未須迎雨露,綠窗人對倍精神。丁丑夏日江上叟偶題。」題於1697年。下有「李彭年印」「松庵」二印。由此知李彭年,號松庵,又號江上叟,可能是居於南昌、並往來於揚州南昌之間的石濤文人。

石濤在1700年前後與李松庵交往密切。在石濤與八大山人通聲氣的諸人之間,他可能是最了解八大的人。所以石濤多托之傳遞信件和物品。

1700年前後,石濤也有不少作品贈李松庵。上海博物館藏有一石濤款《竹石圖》(圖12),紙本,墨筆,縱94.2厘米,橫65.8厘米。《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滬1—3136,鑒定七專家皆認為是石濤真跡。作於1701年。是石濤晚年畫風。畫竹石及雜木。題識以濃淡相參的行書寫就:「寫竹不足而繼之以寫筍,蟬附蛇蛻猶未足以盡其奇變也。第未知堪供篔簹之枵腹否?辛巳二月寫為松庵年兄博贊。清湘大滌子濟並識。」此畫即為李松庵所作。石濤稱松庵為「年兄」、「年道兄」,說明松庵年齡比石濤小。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所藏石濤《松庵讀書圖軸》(圖13),則作於1702年,也是一件寄李松庵之作。紙本,墨筆,縱119厘米,橫37厘米。《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渝1—223。圖畫老木高風,草屋數椽。風味蕭瑟苦寂。有題識謂:「遙想松庵讀書處,放筆直探鶴高翥。予時呼起圖中人,二載相思同日語。」款「壬午二月春分前五日寄松庵年道兄博教,清湘大滌子寫邗上青蓮草閣。」款後鈐「清湘老人」和「膏肓子濟」二印,右下有押角印「靖江後人」白文方印。時李松庵已經不在揚州,詩中說「二載相思」—已有兩年不見。此贈友之作中滿蘊思念。

其右上有跋稱:「往事辛酸莫再陳,雩都遁跡卧雲身。機心機事知多少,惟有雲山面目真。清湘老人為明寧獻王后,甲申後,始變木石,遁跡雩都,以詩鳴世,後人罕有知者。題畫或書大滌子,或署清湘老人,或作苦瓜和尚,其款不一。按老人父朱重容有詩書名,畫譽尤著當世。寓蓼洲,出志之於此。李廷鈺題。」李廷鈺(1792—1861),福建廈門人,字潤堂,號鶴樵,著名將軍李長庚之子,曾隨林則徐守虎門。好金石書畫,善收藏。潤堂將石濤和八大、朱容重三人的身份弄混了,將石濤判為朱容重之子,可能是將石濤與作為寧獻王之後的八大弄混了。此立軸近世為李宣龔(1876—1953)所藏,宣龔,字拔可,號墨巢,曾主事商務部書館,與張元濟、鮑咸昌、高鳳歧合稱「商務四老」,其《墨巢秘笈藏影》第二集影印此畫〔19〕。

[清]八大山人 水仙圖卷(石濤跋) 張大千舊藏

[清]石濤 致八大山人求作大滌草堂圖札

世傳有關李松庵的石濤款作品還有2件:

1.《八大山人石濤合作山水圖》

楊仁愷先生曾談及一件藏於遼寧省文物商店所藏的《八大山人石濤合作山水圖》,乃一立軸,松石為八大山人所畫,有「己卯夏日寫,八大山人」之題識。左上又有石濤題跋:「老松作牆茆作瓦,道人來自天台者……松庵兄攜此幅來屬於補墨,使他日雪翁見之,不將笑大滌子於無佛處稱尊耶。辛巳二月清湘大滌子濟並識。」書法和詩都劣。楊先生以為是張大千所仿〔20〕,張大千是仿石濤八大的高手,此作水平不符。

2.淺絳山水立軸(圖13)

嘉德2012年12月第24期拍賣會出現一件石濤款《辛巳淺絳山水圖》,紙本,淺絳設色,大立軸,縱244厘米,橫133厘米。此畫遠山突兀,近處老松盤虯,令人印象深刻。但總體來說,筆墨細碎而單調。上有行書題識,錄詩六首:

覿面難消牛馬群,孝陵誰認是空村。寒山一寺無歸主,不放春朝放醉門。

日落山前容易昏,無端底馬破人魂。層層金屋流天遠,萬里緇衣不到門。

年年芳草有心揮,來醒干戈舊日圍。六代粉本今又看,可憐吳越幾人歸。

放目蠭蝟且息降,笑人空被一身荒。如何想盡南朝史,中夜勤來不見王。

粵水南都兩字微,風懸脈落孑來違。雖然不問當年事,齒豁童頭夢寢衣。

惱我安閑謝爾茫,天戎玉宇地非鄉。無邊景象難收拾,莫看金陵燕雀亡。

款「辛巳八月寫為松庵道長先生博教。清湘遺人大滌子極」。康熙辛巳為1701年。題識之前後鈐「清湘石濤」「膏肓子」「贊之十世孫阿長」「瞎尊者」四印。右下又有「清湘四海空霜鬢」「丹青不知老將至」一白一朱兩押角印。其中「清湘四海空霜鬢」白文方印值得注意,出自偽品石濤題大滌堂圖詩(所謂「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此印與「丹青不知老將至」二印,都非石濤所有。

此作書法繪畫都不似石濤晚年風格,當系偽托。但所題之詩或為石濤所作,偽作者或者曾見題有此詩之石濤相關作品,錄之以題畫。詩的內容是寫金陵故事,似與失傳的石濤《謁陵詩》有關。

李虯峰《虯峰文集》卷九有《讀大滌子謁陵詩作》,時在1702年。詩云:「香楓曾樹蔣山隈,憑弔何堪剩石苔。衰老百年心猶結,風沙萬里眼難開。爰居避地飛無處,精衛全身去不回。細把新詩吟一過,翻教舊恨滿懷來。」其又有《大滌子謁陵詩跋》:「屈左徒劉中壘,因未見楚漢之亡也,而情所難堪,已不自勝矣。使不幸,天假以年而及見其亡,又何如哉!彼冬青之詠,異姓且然,而況同姓。宜大滌子謁陵詩,凄以切,慨以傷,情有所不自勝也。洛誦一過,衣袂盡濕,淚耶,血耶,吾並不自知,他何問歟!」〔21〕《辛巳淺絳山水圖》中的六首絕句,或為石濤謁陵詩之組成部分,待考。

台灣藝術圖書公司1985年出版之《野逸畫派》一書45頁,影印款為石濤的一件山水立軸,有題識云:「惱我安閑謝爾茫,天戎玉宇地非鄉。無邊景象難收拾,莫看金陵燕雀亡。寄老友學在吳門。大滌子極。」此作非石濤所作,所題詩則屬以上討論之《辛巳淺絳山水圖》所題六絕句之最後一首。

[清]石濤 江行舟上作山水冊 程心柏舊藏

三、憶念

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同為天涯淪落人,二人交及情深,每有相關憶念之作。

程心柏舊藏的12開《江行舟中作》山水冊(圖15),是石濤真跡〔22〕。大致作於1698年 ,為石濤「真州後期」的回味之作。其中第二開畫精緻的漁村之景。上題寫:「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清湘老人濟。」有「瞎尊者」朱文印。

這件作品反映出石濤與最初交往的一些內容。張大千舊藏八大山人水仙圖石濤第一跋云:「八大山人即當年之雪箇也,淋漓仙去。」第二題有年款:「時丁丑二月復觀濟又。」康熙丁丑為1697年。也就是說,在1697初之前,的確存在著石濤對八大情況不甚了解的情況。張大千所仿石濤1698年夏題《大滌草堂圖》詩,可能確有石濤母本,只是此本今日不傳。詩中所說的「程子抱犢向予道,雪箇當年即是伊」,與《水仙圖》題跋內容吻合。這件憶念「箇山僧」的作品,說明至1698年前後,石濤與八大通過友人介紹多有書札來往,已經建立起很深的情誼。此作品表露出欲駕小舟前去會八大的強烈願望〔23〕。

世傳另外兩件與此非常相象的冊頁,都是偽品。台灣歷史博物館1978年出版之《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137頁影印一件石濤款《憶箇山僧圖軸》(圖16),紙本,設色,縱63.6厘米,橫37.8厘米。畫中漁者泊岸,魚網高張,遠處空闊的江面,著一小舟,一前一後兩人划船,艙中有一人端坐遠望。上以行書題七絕一首:「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款「清湘老人濟」。題識前鈐「贊之十世孫阿長」朱文長印,款後鈐「膏肓子濟」(白)、「瞎尊者」(朱)二印。此畫本為王雪艇(1891—1981)舊藏。上有鑒藏印四方。

日本山口良夫所藏石濤山水圖冊(圖17),鈴木敬《中國繪畫總合圖錄》第四卷394—395頁影印,編號為JP34—074,8開,紙本,墨筆淡設色,拖尾有內藤虎次郎1927年所作跋文稱「此石濤早年畫,學白石翁,蹊徑未化」,是一件水平不高的偽品。

其中第七開,畫平曠漁村之景。湖面上漁舟忙碌,岸邊人家一片恬靜。題云:「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清湘老人。」款下鈐有「清湘老人」朱文印。款與印完全一樣,在石濤存世真跡中,此情況未之見。「清湘老人」題跋書法與「清湘老人」印,與石濤真跡差距較大。

對照王雪艇舊藏與此開,發現二者幾乎一模一樣。初視以為二者為一,細視發現印章不同,此幅款下唯鈐「清湘老人」朱文橢圓印,而王藏本則有「膏肓子濟」(白)、「瞎尊者」(朱)二印。從筆墨上看,山口本的畫面沒有王藏本空靈,而書法因為模仿之故,頗顯忸怩,山口本或是對王藏本的模仿。而王摹本則是對程心柏舊藏的摹仿。

[清]石濤 春江垂釣圖軸 大石齋舊藏

四、惠贈

二人都是當世大畫家,彼此惺惺相惜,互相饋贈當為自然之理。何創時基金會所藏八大致石濤書札中所說的「承慈照畫室,教兼深荷」、「畫到竟忘轉致」,談及石濤贈八大友人之作,可能也包括石濤贈八大之作。至於大滌堂成,八大欣然為之作大滌草堂圖,也是贈作。這裡重點討論一件有所爭議的贈作。

石濤款《春江垂釣圖》立軸(圖18),在石濤與八大交往研究中佔有重要位置,它是一件廣為人知的作品,記載著石濤與八大最早交往的情況。

此圖最早由清末收藏家裴景福(1854—1924)《壯陶閣書畫錄》卷十六著錄,題名為《清釋石濤墨筆山水立軸》〔24〕,其云:

秦歧臣示予石濤紙本墨筆山水一軸〔25〕,寫贈八大山人,題云: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清湘瞎尊者弟寄上,八大長兄先生印可。丙子秋九月,廣陵。

此軸後為唐雲大石齋所藏,《藝苑掇英》第二十四期唐雲珍藏書畫專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影印。此作被視為石濤八大交往中的第一件資料。周士心著《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云:「康熙丙子(1996)石濤作《春江垂釣圖》,自揚州投贈八大山人,款題『八大長兄先生』。」〔26〕王方宇《八大山人與石濤的共同友人》,舉「十種常為人引用的材料」,其中第六種就是石濤作《春江垂釣圖》,以「原畫未見,真偽不知」為論。〔27〕而汪世清《石濤東下後的藝術活動年表》中云:「石濤與八大山人相往還的痕迹始見於此。」〔28〕

此圖紙本,墨筆,縱91.5厘米,橫37厘米。此畫畫軸籤條:「石濤和尚春江垂釣圖」,鈐「唐雲審定」印。布套上又有唐雲題籤條:「石濤和尚春江垂釣圖。老葯。」鈐「葯翁」印〔29〕。

畫中部大石當立,蘆葦依依,近岸著老樹,高崖上有一老者垂釣。老者有發有冠。題識在上部:「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清湘瞎尊者弟寄上,八大長兄先生印可。丙子秋九月,廣陵。」款下鈐三印,分別為:「泉石膏肓」白文方印〔30〕、「半個漢」白文長印和「老濤」朱文長印。

此畫是一書畫水平較高的仿家所作,絕非石濤所為。

第一,此作書畫風格都與石濤1696年前後風格不合。書法過於剛硬外露,如第一行六字書寫敗筆太多,非石濤手筆。

第二,印章與石濤生平所用不合。此畫三印中「老濤」朱文長印、「半個漢」白文長印,都為石濤常用,然此畫中此二印,與石濤原印有差異。

而「泉石膏肓」白文方印,石濤傳世真跡中從無此印。石濤有「膏肓子濟」白文印,但絕非此印。上海工美2011年春拍此圖的說明,將此印釋為「膏肓子濟」,誤。這是偽作者對石濤之印不甚了了所致。這在張大千等仿者也不會出現的。

第三,稱八大「長兄」,自稱「清湘瞎尊者弟」,必非石濤口氣。汪世清認為,1696年,「時於八大朱門世系還一無所知,竟以兄弟相稱」〔31〕。但這樣的推測並非實際。上舉張大千所藏八大水仙圖,石濤第一跋云:「金枝玉葉老遺民。」此句明二身份,一是石濤知道八大是「遺民」,二是石濤知道他是「金枝玉葉」—明皇室的後裔。

石濤是靖江王之後,李虯峰《大滌子傳》云:「大滌子者,原濟其名,字石濤。出自靖江王守謙之後。守謙,高皇帝之從孫也。」〔32〕高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石濤的一枚印章「贊之十世孫阿長」也在說明身份。朱守謙於洪武三年(1370)年受封,守謙去世,其子贊儀繼位,是為石濤十世祖。八大山人是寧獻王朱權的後代。《個山小像》上彭文亮跋詩云:「瀑泉流遠故侯家,九葉風高耐歲華。」〔33〕「瀑泉流遠」有所指,朱貞吉,號瀑泉,為八大祖父。九葉風高,指自寧獻王朱權到八大山人,時歷九代。朱權(1378—1448),字臞仙,為朱元璋第十七子。由此看來,八大是朱元璋的第十代孫,石濤則是朱元璋兄的第十四世孫。八大是石濤的高祖輩。石濤明知八大為明皇室之後,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輩分,又怎麼可能率然以「長兄」稱之?

第四,1696年到1697年初時,石濤與八大山人並無交往,他還誤以為八大已經故去。而此作在1696年的9月,此時何以有寄「八大長兄」之作?

第五,太虛,為道教術語。漢嚴遵《道德指歸論》卷一:「至德托神於太虛,隱根於玄冥。」《老子鬳齋口義》卷下:「大方者太虛也。太虛之間,雖有東西南北,孰見其方隅哉?」太虛,乃太初沖虛之氣。太虛非佛學術語。1696年的石濤尚在僧列,而八大山人晚年雖不在曹洞禪院,仍以佛家思想為旨歸。二人後來交往的史實也說明這一點,像八大山人以「禪有南北宗,畫者東西影」來評石濤畫,立論基點多在佛。而這首詩卻說「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立意明顯在道教中,從釣者的裝束也能看出這一點。此與二人當時的思想狀態明顯不合。

綜此可言,石濤款《春江獨釣圖軸》是一偽品,可能作於清末之時。

……

來源 | 《中國書畫》雜誌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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