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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中蘇交惡下的邊境小城:很多人認為戰爭打不起來

作者:李廣厚 劉璞元 姚素芳 李響

原題:《中蘇交惡下的邊境小城》

中蘇兩國關係發展到1969年走到最危險的地步,戰爭一觸即發。3月2日,蘇聯邊防軍侵入黑龍江省珍寶島地區,打死打傷中方邊防人員多人,中方被迫自衛還擊,雙方發生武裝衝突。1969年4月,毛澤東在中共九屆一中全會上說:「我們要準備打仗」,矛頭直指蘇聯。10月18日,林彪口授了四條緊急戰備指示,隨後被整理成「林副主席指示(一號命令)」,迅速傳達到全軍各大單位。

林彪的「一號命令」本來是保密的,但在「文革」那個特殊的時期,許多秘密是保不住的,即使是軍事秘密。有的革委會主任向地方作了傳達,很快,林彪的「緊急指示」被連夜刷成大字報貼到街上,群眾慌了,有個別省鬧得很厲害。

位於黑龍江畔、中蘇邊境的黑河地區首當其衝。黑河地處東北邊陲,以黑龍江主航道中心為界,與蘇聯阿穆爾州首府布拉戈維申斯克隔江相望,兩岸最近處僅700多米,是中俄4300多公裡邊境線上一對距離最近的城市。雖然當地很多人認為戰爭打不起來,但在「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口號中,在林彪「一號命令」的指示下,位於邊境線上的黑河地區要響應號召,機關幹部舉家搬遷是一個不得不執行的任務。黑河鎮內一些居民、愛輝縣農村的一些農戶也紛紛向內地投親靠友自行疏散,人心惶惶。本刊記者採訪了戰備撤退的幾位親歷者,講述當年的世相百態。

姚素芳:「老毛子」亦敵亦友,是一個關係複雜的近鄰

現年78歲的姚素芳回憶,1969年,她所居住的邊境小城黑河的街頭巷尾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老毛子又要打過來了。」

「老毛子」原是黑龍江地區對沙俄侵略者的貶稱。黑河對岸的布拉戈維申斯克,俄語意為「報喜城」,那裡本是中國領土,原名海蘭泡,1900年,沙俄製造「海蘭泡慘案」,將當地5000多中國人驅趕至江中屠殺殆盡,僅有幾十名百姓僥倖泅到對岸的黑河地區。從那時起,「老毛子」這個稱呼在黑河地區始終延用,無論對岸的人是 「蘇聯老大哥」還是「蘇修」,黑河人一直叫他們「老毛子」,感情色彩並不明確。據姚素芳介紹,黑河的許多方言都來自於俄語辭彙,衣著、飲食習慣也受俄羅斯深刻影響。

20世紀60年代,黑河多次遭遇蘇聯方面的挑釁和襲擾,從1965年就開始,蘇聯直升飛機先後十餘次侵入黑河上空,汽艇、炮艇多次非法越境,1968至1969年,蘇聯部隊甚至幾次越境綁架中國公民。然而,黑河百姓對於蘇聯的這些襲擾行為可以說「習慣了」,在姚素芳童年的記憶中,「他們(蘇聯人)過來搶東西簡直太隨便了,小時候我家就住在江邊,一旦聽見江上響起汽艇的隆隆聲,就知道老毛子又來了,家人就趕緊躲起來,等到老毛子搶了東西走掉才敢出來,他們主要搶雞、鴨、豬等牲口,老毛子那邊好像很缺吃的。另外,年輕婦女一定得藏好,老毛子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抗日戰爭後期,蘇聯紅軍來攻打日本關東軍時,黑河百姓主要提防的是蘇聯紅軍,而不是日本鬼子。」

對於黑河人來說,很難說「老毛子」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只能說,他是一個關係複雜的鄰居。

地委幹部不想撤也得撤,不是地委幹部想撤也必須留

1969年3月,在黑河南部的珍寶島上,中蘇發生了武裝衝突,一時間,全國盛傳著「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掀起戰備高潮。姚素芳的大女兒於靜參與了「人防工程」建設,她回憶:「當時我正在上中學,黑河地區響應毛澤東『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學生們都要參加挖地道,挖地道無人指揮,哪裡可以挖,哪裡不能挖,大家都不懂,就是按照命令拿著鐵鍬滿城隨便挖,有的單位把辦公樓的地基都挖壞了,造成房屋的倒塌和斷裂。」

1969年秋,根據毛澤東在中共九大上提出的「我們要準備打仗」的指示和林彪的「一號命令」,黑河地區革委會由黑河鎮遷至黑龍江省內地城市北安,地區直屬機關家屬遷至龍鎮農場。當時姚素芳36歲,家中有一個年邁的姑媽和三個孩子,她回憶到:

1969年時正是「文革」時期,地委書記及整個領導班子都被打成「走資派」,另成立了革委會領導地方事務,原地委直屬機關單位也都撤消了,按行業整合,成立了5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我原在工業部門工作,被分到第四學習班,工作都不幹了,整天就是搞政治學習,以及成立各種「專案組」清查幹部等等。

同年秋天,地革委通知,邊境進入戰備狀態,五個學習班要整體搬遷到龍鎮農場,讓我們回家收拾東西。我老伴于震江當時不在黑河,他是黑龍江日報社駐黑河記者站的站長,「文革」開始後被調回哈爾濱的總社,也是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隔幾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一聽說要搬遷,我心裡很發愁,老伴不在家,家裡上有一個年邁的姑媽,下有三個孩子:大姑娘15歲,二姑娘12歲,兒子只有7歲。老人孩子都經不起折騰,我並不想搬遷,但地委下了命令,非搬不可。既然如此,也只好趕緊收拾東西,畢竟,我在江邊長大,從小就有體會,老毛子很野蠻,真要打過來,老百姓肯定遭殃。

李廣厚是于震江、姚素芳夫婦多年的朋友,他原是《黑河日報》記者,「文革」開始後,報社最先受到衝擊,他被安排到「毛澤東思想第五學習班」,1969年,他也接到通知準備搬家。他回憶:

當時的黑河行政區劃分為黑河地區、愛輝縣、黑河鎮三個級別,按照地革委規定,地革委及其直屬五大學習班的機關幹部必須搬走,而愛輝縣職工要留守本地不許擅離崗位。因此我可以搬,但我愛人不能搬,她在副食品商店工作,是縣屬單位。於是我們商量決定,我帶上兩個大兒子搬走,我愛人帶著還在吃奶的小兒子留在黑河。

我愛人留在黑河後,被黑河軍分區抽調,參加「動遷辦公室」,負責動員「危險分子」搬遷。哪些人是「危險分子」呢,比如「右派」,比如中俄混血的人——我們習慣叫做「二毛子」。當時的說法是,一旦打起來,這些人都是容易「投敵」的,不搬的話動員甚至強迫他們搬,不過基本沒有強迫搬遷的情況,這些人本來就很擔心自己的「政治歷史問題」,地革委說要讓他們搬,哪敢不服從。

地革委專門成立了一個「搬家辦」,提前通知各戶收拾東西待命,幾天之後派人開了大卡車過來搬運。黑河到北安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卡車車隊,浩浩蕩蕩。不久之後,整個黑河機關幹部人家都搬走了,空出很多房子,一到晚上,街上空空如也,那時也沒有幾盞路燈,一派肅殺恐怖的氣氛。

那時的人家都比較貧窮,沒什麼家當,一輛卡車裝一家的全部東西綽綽有餘。人們都很節省,不僅搬走全部傢具,連煤和木頭柈子(即柴火)都拉上了,畢竟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木頭柈子確實算得上財產的一部分。

龍鎮是個很小的勞改農場,沒有足夠的房屋,為了安置大批黑河搬遷過來的人家,只好把原來勞改人員的泥草房騰出來,這種房子透風漏雨,搬到那裡的兩年生活非常艱苦。

姚素芳對龍鎮的艱苦生活體會更深:

到龍鎮一看,農場空出來的房子原來是給勞改犯人住的,屋內沒地板,土地露在外面,整個房間沒有隔斷,進門就是一個大通炕,旁邊有簡單的灶台。我帶著姑媽和三個孩子,一家五口睡在一個大通炕上,搬去不久就入冬了,凍得要命。

房子背面是一大片荒地,再遠處是墳地,到晚上還有狼出沒,嚇得我們根本不敢出門。兩個姑娘到龍鎮後都轉學併入龍鎮農場的學校,上學要走十幾里路,途中還要經過那片荒地,當時兒子7歲了按理說應該上學,但是他太小,沒法徒步走那麼遠,只好先不上學在家由我姑媽照看,直到9歲搬回黑河才上學。

姚素芳的二女兒於岩回憶說:龍鎮農場的中學是個非常小的學校,一個班也就十幾個人,我們黑河地委幹部的子女一下子全轉學過去,把那個小學校都脹滿了,班裡擠滿了學生。

姚素芳說:最要命的是搬去龍鎮後,各家各戶的孩子都出現嚴重的水土不服癥狀,我家二姑娘沒事,大姑娘和小兒子身上長滿膿包,開始只是起些小疙瘩,後來越長越大,又疼又癢,孩子難受得整宿折騰,睡不著覺。搬到龍鎮不久,我又調往黑河地革委工作,革委當時是在北安,不在龍鎮,所以我每周一至周六要在北安上班,周日回龍鎮,當時我老伴在哈爾濱參加學習班,一家老小三地分居,那段日子過的很不容易。

就在姚素芳、李廣厚等地委幹部為背井離鄉感到痛苦時,被這次搬遷行動排斥在外的百姓懷著十分擔憂的心情抱怨:「地委的幹部都跑了,把人民留下來打人民戰爭。」當年黑河雷鋒小學的喬老師就是其中之一,她回憶:

(戰備搬遷前夕)學校的學生每天都在減少,家裡有點門路的都把孩子送出黑河了,後來學校都沒幾個孩子了,就把班級合併了,我還在堅持給這些孩子上課。好多鄰居跟我說,就算你走不了,也好歹把自己家孩子送出去,可我往哪送呢,我家在內地幾乎沒有什麼親戚。我的兩個孩子當時都很小,在上小學,後來我囑咐孩子們,萬一打起來,媽媽得到學校組織疏散,你們就跟著鄰居的叔叔大爺跑,等打完了再回來找爸爸媽媽。我給孩子們打了行李包,告訴他們一旦打起來了就帶著行李趕緊跑。

1969年6月18日,愛輝縣成立戰備領導小組,縣革委會主任李光弟任組長,李光弟經常發表講話,安撫愛輝縣的職工,讓我們不要跟地區幹部攀比,安心留守在工作崗位上。可是大家心裡怎麼能平衡呢,當時人們都說,黑河地委幹部連家禽和柴火都裝上卡車帶走了,咱愛輝縣的職工和家屬還不如地區幹部家的雞鴨豬狗。

是受戰爭形勢所迫,還是遵從領導號令?

在喬老師的丈夫劉璞元看來,恐慌是大可不必的,他認為仗打不起來:

1965年,我32歲,調往中共黑河地委,因任地委書記王釗的秘書,「文革」中成了「保皇派」。1969年,我被派往黑河北部的呼瑪縣參加整黨宣傳隊,剛調去一個多月,黑河就掀起備戰撤退高潮,地革委發來通知,夫妻雙方都是地委幹部的,趕緊回去搬家,一方是縣委直屬的,就地留守。整黨宣傳隊的幹部幾乎全是屬於前一種情況,他們接到通知馬上就回黑河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公社。因為我愛人是愛輝縣管轄的小學老師,我家是不能搬的。

我留守期間,公社在上級統一領導下,領著各個大隊的農民到山裡建「小三線」,即戰略後方,要設在不太好找的地方,一旦打起來了,老百姓就撤到那裡。農民根本沒心思搞三線, 那時正是秋天,小麥還在地里等著收割,農民也就是應付一陣,在山裡搭幾個窩棚建幾個地灶。當地人似乎不在乎蘇聯人打不打過來,老一輩人1900年都經歷過「庚子俄難」,老毛子一走一過無非是搶些東西,邊境的百姓對所謂「戰爭」習以為常,都覺得就算打起來日子還是照樣過,犯不著為了建三線耽誤了收莊稼。

我當時認為,仗是打不起來的,因為沒有任何跡象說明要打仗,都說蘇聯在邊境布置重兵,哪裡看得見,恐怕都是謠傳。1979年那次備戰比1969年傳的還嚴重,也不過是虛驚一場,還鬧了不少笑話,有一次蘇聯那邊幾台拖拉機犁完地拉到江邊洗刷,被黑河這邊「偵察」到了,報告說蘇聯方面四台坦克已抵達邊境,用望遠鏡仔細一看竟然是拖拉機。1969年備戰期間也傳出了不少捕風捉影的傳言。

現在再來看那次戰備搬遷,與其說是戰爭形勢逼的,不如說是上層命令導致的,是林彪發出了「一號命令」,指示全軍進入戰備狀態,命令層層下達,到了基層就演變成一場大搬遷。「九?一三」事件後,「一號命令」成了林彪的罪狀之一,說是他背著毛主席搞的「篡黨奪權的預演」,但後來的研究已經證實,林彪發出戰備指示毛澤東是知情的。

李廣厚與劉璞元持相近的看法,他回憶說:

當時我和一些同事聊天,大家都認為,仗打不起來,我們認為這次搬遷是內政外交的需要,從外交上看,中蘇兩國交惡,備戰是國家決策,搬遷的命令是省里下來的,省里自然也是接受了中央的命令,不管是不是真的要打起來,我們都得搬;從內政上看,當時國內「文革」搞的非常嚴重,工作也不幹了,課也不上了,整天搞運動、搞鬥爭,斗的人心都散了,備戰成了凝聚人心的一種手段。

黑河地革委從黑河搬到北安,後來又認為北安不安全,搬到嫩江。據劉璞元回憶,1971年2月28日,地區直屬機關部分黨員幹部給省委上書,反映黑河地區機關搬了兩次家,「國家受損失,工作受影響,干群意見大」的情況,要求黑河地委搬回原駐地。劉璞元在查閱地區史過程中發現了這封信:北安、嫩江遠離邊境,一旦戰爭開始,地委難以指導邊境戰事……地委移駐嫩江,搬遷安置花費1500萬元,需要黑河地區干幾年才能填補開支,對地區工作會有很大影響,回黑河有利於節省開支。請省委派人調查,及早決策。

省委很快批複,要求黑河地委搬回黑河,1972年後,地委機關陸續又搬了回來。劉璞元認為,這次戰備搬遷實際是一次錯誤的決策,「折騰這麼一趟,勞民傷財」。

姚素芳一家回到黑河後,發現原來的住房已經被人佔領,一家老小隻得分散地寄居在親戚家裡,直到單位再次分房才得以團聚。原來,戰備期間很多留在本地的人趁機「串房」。那時的房子都是公家的,私人沒有產權,機關幹部「逃跑」之後,空下的大量房屋被默認為公用的無主房,留守的人看哪間好就撬鎖進去,把自己家搬過來。據劉璞元回憶:「趁戰備期間串房沒人指責,反正大家都這麼干。但是我沒有串房,雖然我們家的房子在棚戶區,很小很破舊。戰備結束後,很多人說我傻,既不跑,也沒趁機撈個好房子。1972年,搬遷居民陸續回黑河了,原來的房子都被佔了,政府只好又重新蓋了一批房子。於是也有人說,備戰搬家也不是白折騰,無論是留守的還是搬走的,最後都落了一套新房子。」

在姚素芳二女兒於岩童年的回憶中,黑河的王肅公園在1969年戰備之前有多種動物可參觀,兩次戰備過程中,猴子、孔雀等小型動物被送到外地動物園「避難」,再沒送回來,大型動物如黑熊、狍子等,則被就地宰殺。從此以後這座公園的生氣再沒恢復過來。王肅公園的變遷是黑河地區各項產業的縮影,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中蘇兩國之間政治對立、軍事對峙,黑河居民兩次撤退內遷又遷回,不安定的環境和氛圍嚴重阻礙了發展。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期間,中蘇關係再次緊張,黑河地區進行了第二次戰備搬遷,那一次搬遷的損失比1969年更大,疏散人口最多的黑河鎮45天內共領取糧票430萬斤,超出正常量的4倍,鎮內居民養豬由1535頭下降到550頭,鎮內出現大量居民領取存款、領取糧票、殺豬宰雞的混亂現象。

20世紀80年代以前,站在黑龍江江心島上眺望兩岸,可以明顯地看出江北蘇聯高樓大廈煙囪林立,而江南中國一派蕭條,這種局面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扭轉,隨著蘇聯解體和中國改革開放,到今天,兩岸的面貌幾乎完全調換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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