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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炊事兵物語——炮擊潛艇

自從昭和17年(1942年)敗北後,美軍一直籌劃著反攻菲律賓的作戰,為此頻繁地派出潛艇深入菲律賓周邊海域,想必是為了與潛伏在島上的游擊隊和間諜取得聯繫,獲取日軍的情報,因此「武昌丸」號經常接到目擊美軍潛艇出沒的報告。

作為主計科乘員,我在艦上屬於非戰鬥人員,除了執行監視任務外不必參加兵科的勤務和訓練,所以每天都很輕鬆。在「武昌丸」號上,航海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每次沿著海岸航行總有海豚與我們作伴,「武昌丸」緩慢的航速對於海豚來說是非常適合追逐,它們一會兒出現在右舷,一會兒又從船底穿過,躍出左舷的水面,看著它們在水裡敏捷而優雅地遊動,真心感覺太可愛了。除了海豚外,飛魚也是我們喜愛的朋友,它們會成群結隊地貼著海面「飛」過,煞是好看,有時還會引來鯨魚。說起鯨魚,T艦長曾經因為這種身軀龐大的動物而出糗。

某次,突然傳來「準備戰鬥」的號令,我匆忙從居住區趕到艦橋,本以為是瞭望員發現了美軍潛艇,結果卻看到了鯨魚調情的場面,而戰鬥號令很快就取消了。原來T艦長把海中鯨魚的背鰭當成了潛艇,於是發出了戰鬥警報。自從上次遭遇潛艇襲擊後,T艦長對於海中的異動非常敏感,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鯨魚在發情時會發出如雷鳴般的巨響,並噴出5米多高的水柱,如果兩頭鯨魚同時躍出海面,會激起很大的水花,從遠處看很像是一艘被魚雷命中後從中間斷裂的船隻,所以難怪會讓T艦長發生誤判。聽說當時正在值班的艦長在把鯨魚當成潛艇後,驚慌地爬到舷窗上大聲呼喊,那樣子非常滑稽。不過,我們並沒有因此看不起T艦長,反而覺得這位會和我們一樣害怕的艦長很親近。他對潛艇的高度警覺其實也是一件好事,如果那真是一艘潛艇,我們也許會因此逃過一劫。

■ 鯨魚在水面嬉戲噴水的場面,這種巨大的海洋生物很可能被誤認為是潛艇。

我在菲律賓沿岸執行警備任務時從未遇見過惡劣的海況,這裡常常是天氣晴朗,海浪平緩,就算偶爾遇到暴風雨也很短暫,或許是老天爺用來滋潤島上的樹木吧。以前在「霧島」號上我只有在前往甲板作業時才有機會眺望大海,而在「武昌丸」號幾乎隨時隨地都能把大海和島嶼的美景收入眼底,兩相對比是多麼幸福啊!雖然現在的海上生活隨時都有可能撞上美軍潛艇的魚雷,但艦內一團和氣,即便是一艘僅有12節航速的破船,卻有著引以為傲的反潛作戰經驗,每天都在樂觀而自信的氛圍中度過。不過,過度自信也是最危險的,我的這個看法不幸被「鎌倉丸」號的悲劇所證明。

我是在登上「武昌丸」號不久得知「鎌倉丸」號沉沒的消息,在某次返回馬尼拉港時從一艘海防艦的乘員嘴裡聽到的。據說在我下船後,「鎌倉丸」號離開馬尼拉不久遇到了數艘美軍潛艇的伏擊,數萬名搭船的人員和船員們一道在深夜葬身海底。「鎌倉丸」號與「武昌丸」號不同,航速更快,而且多次避開美軍潛艇的魚雷,想來也是經驗豐富,對於反潛作戰也頗有自信。聽說在離開馬尼拉之際,「鎌倉丸」號船長依然拒絕海防艦的護衛,單獨前往目的地,正因為如此,其他船隻難以確定「鎌倉丸」的沉沒位置,無法展開營救行動,直到幾天後才有人發現抱著木排漂流的倖存者,據說只有十七八個人活下來,他們在獲救時大多數人的臉已經被陽光灼傷,而下半身像白蠟燭一樣毫無血色,雙腳猶如泡發的年糕,幾乎失去了知覺。

■ 1943年4月28日夜間擊沉「鎌倉丸」號的美國海軍「白楊魚」號潛艇。

我在聽到這些可怕的情況時,首先不是感嘆自己的幸運,而是想到如今「武昌丸」號的監視依然存在疏漏。如果嚴密監視海面的話,一對一的反潛戰鬥也不是那麼可怕,但如果對手是兩艘以上的潛艇,那肯定沒有獲勝的希望。我想「鎌倉丸」號離開台灣的時候就被美軍跟蹤了,它的行動已經被對手詳細掌握,等到它離開馬尼拉之後美軍潛艇就痛下殺手。

毫無疑問,「武昌丸」號在巡邏時肯定也會被美軍發現,所以每次夜晚巡航我們都感到害怕。因為艙內悶熱,無法安眠,我們常在夜間跑到甲板上吹風,觀賞著海面上夜光蟲發出的閃閃熒光,但有時又會疑神疑鬼地覺得海面上出現了魚雷的航跡。我們常常被提醒要隨身攜帶貴重物品,其實我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無非就是不斷變癟的錢包,就算沒幾個錢也總是放在防暑服的上衣口袋裡。我對自己的游泳技術很有自信,我堅信除非被子彈打中,我是不會被淹死的,即使其他人都溺水我也不會。

潛艇一旦發射了魚雷,也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如果魚雷射偏,就會遭到反擊,而在水下的潛艇除了潛入更深的海底,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可謂凶多吉少。總之,勝負往往就在一瞬間。潛水學校的教官曾不無得意地說,美軍魚雷的性能不及日本海軍,不僅引信經常失靈,而且航跡明顯。「日本的魚雷是氧氣魚雷,別名無氣泡魚雷,幾乎看不到航跡,性能十分優秀。」教官談到日本魚雷的優點時總是眉飛色舞。我想,如果美軍也擁有這種沒有航跡的魚雷,恐怕「武昌丸」號早就沉沒了吧。夜晚監視的難度極高,既考驗眼力,也考驗耐力,美軍魚雷的航跡容易發現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武昌丸」號能在長時間的巡邏中與「看不見的敵人」周旋而安然無恙,依靠的就是及時發現魚雷航跡。

■ 二戰時期美國海軍潛艇裝備的Mk-14型533毫米魚雷,該型魚雷在戰爭初期因為可靠性差,啞彈率高而飽受詬病。

通常潛艇都潛伏在水下,至多只會露出潛望鏡而已,但是在某日黎明時分,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卻在「武昌丸」號的視野中現了形。那是在充滿危險的夜晚即將結束時,難以入眠的南方暑夜快要迎來破曉,艦上突然響起警報:「準備戰鬥!」所有人都被驚醒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武昌丸」號離開馬尼拉向三寶顏方向航行了一晝夜後。「進入戰鬥崗位!」「準備炮戰!」號令連續下達,戰鬥發生在發出「全體起床」號令之前,如果按照日本時間計算大概是夏季的凌晨4點左右。我從床鋪上爬起來,半夢半醒地跑上艦橋。

那天凌晨也是T艦長值班,不過這次他看到的肯定不是鯨魚。T艦長一個接一個地高聲下達指令:「全速前進!」「目標,前方敵潛艇!」我向艦首前方觀望,在大約六七千米外的海面上有一個孤零零的黑影,似乎很像是浮在水面的潛艇。當時天色還很暗,視野條件不太好,但用肉眼也能判斷出那個黑影處於靜止狀態,似乎對方尚未察覺到「武昌丸」號的存在。「準備……發射!」艦首的120毫米炮打出了第一發炮彈,與此同時,對方也發現了我們,在黑影后方出現了白色水花,顯然潛艇正在啟動引擎,準備逃跑。看來,「武昌丸」的突然開火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我手上沒有望遠鏡,所以看不清敵艦上的情形,不過我隱約看到潛艇甲板上有人影在快速移動。

■ 「武昌丸」號的艦炮可能是三年式45倍徑120毫米艦炮,是一款開發於一戰時期的舊式艦炮,最大射程15000米。

「武昌丸」號一面全速追擊,一面連續不斷地射擊,不過好像一發都沒有命中,毫無準頭。「武昌丸」號的艦炮口徑很小,我用肉眼根本看不到彈著點在哪裡,若是炮彈落在潛艇附近,就算是很小的水柱也能看到,可我沒有看到任何水柱,我想那些炮彈應該從全速逃離的潛艇頭頂飛過去了。

我焦急地關注著戰況,心中祈求早一點取得命中,哪怕只有一發炮彈也好。這時,我隔著艦橋舷窗的玻璃看到敵潛艇上冒出一小團橙色火焰,那一瞬間我以為是「武昌丸」號的炮彈擊中了目標,結果卻是敵潛艇的甲板炮在向我們反擊!站在艦橋上的我頓時心驚肉跳,現在輪到我擔憂敵人的炮彈會落在哪裡了。所幸敵軍甲板炮的射程不夠,炮彈「咚」的一聲落在「武昌丸」號前方約600米的海面上,激起一個小水柱。

■ 美國海軍R級潛艇安裝的50倍徑76毫米甲板炮,該型艦炮主要裝備戰前美國海軍建造的潛艇,而在戰時美軍潛艇多裝102毫米或127毫米甲板炮。

隨著時間推移,敵軍潛艇與「武昌丸」號的距離逐漸拉大。「武昌丸」號的速度實在太慢了,儘管馬力全開,任憑你頓足捶胸也只能開到12節,而敵軍潛艇在水面航行時全速可達21節,簡直沒法比。潛艇漸漸消失在海天線上,只留下平靜依舊的大海。

在發現潛艇的同時,「武昌丸」號就向駐達沃的航空隊發報,請求派出飛機助戰,結果我方飛機在敵方潛艇完全消失後才出現,僅在可疑水域上空盤旋了兩三圈後就返航了。後來,我不止一次在想,要是有一發炮彈命中的話,敵軍潛艇就不能潛航了,絕對無法逃脫我方飛機的追蹤,那麼「武昌丸」號就能再次奏響凱歌。事後統計發現,「武昌丸」號在戰鬥中發射了130發炮彈,卻眼睜睜地看著對手逃走了,真是太遺憾了。我覺得那艘潛艇的艇長也不簡單,他應該知道「武昌丸」號的航速不快,從而利用潛艇在水面航速上的優勢脫離我方的視野,然後再下潛撤退。另外,我還驚訝地發現,在海戰中炮彈要命中目標真的很困難,敵方潛艇也回擊了十五六發炮彈,但是瞄準比我們精準得多,炮彈落點均在「武昌丸」號前方的航線上,如果甲板炮的射程更遠一些,那麼炮彈很可能直接落到艦橋上,想到這一點我全身毛骨悚然。

幸虧沒有命中,「武昌丸」號和敵潛艇一樣,只要身上開一個洞就足以致命,因為可憐的「武昌丸」號的船體結構還是商船式的,而不是像真正的軍艦那樣在船體內部設有防水區劃,只要一發炮彈打穿了船殼,海水就可能灌滿全船,導致沉沒。要是炮彈命中水線以上還好說,要是擊中水線以下那神仙都救不了。相比之下,浮在水面的潛艇更有優勢,畢竟是軍艦,不至於一個彈洞就進水沉沒。雖說如此,潛艇被擊中的話也等於被判了死刑,因為水密結構被破壞導致無法潛航,就如同上岸的河童(日本民間傳說中的河妖,一旦離開水就變得虛弱無力——編者注),只能浮在水面上,遲早會被飛機發現。

潛艇最大的敵人是飛機,如果潛航深度淺的話,飛機能從空中透過海水看到潛艇的艦影,潛艇的水下航速至多只有12節,一旦浮出水面被飛機發現,那就只有一個結果:沉沒。就算潛艇以最快的速度下潛,也很難逃脫炸彈的殺傷範圍,而潛艇要潛入飛機無法發現的深水需要一定的時間。那艘被「武昌丸」號發現的潛艇算是撿回一條命,如果不是「武昌丸」號航速慢而我方飛機沒有及時趕到,它恐怕難逃此劫。

「武昌丸」號發射130發炮彈竟然一發未中,說起來真是丟臉。儘管如此,負責撰寫戰鬥詳報的我不得不如實記錄,這次與上浮潛艇的交戰記錄讓我很傷腦筋,我不能謊稱炮彈命中,謊報軍情是重罪,一旦露餡怕是難以收拾。另一個難點是我大致能推斷出敵軍潛艇下潛的位置,但對於潛艇下潛後的航向難以判斷,「武昌丸」號上沒有能夠探測水下潛艇的設備。最後,我費盡思量,在戰鬥詳報中艱難地寫下了「擊退敵軍潛艇」的字句,雖然是粉飾之辭,但我想敵軍潛艇遭到了我們的突襲,想必是在驚慌狀態下逃走的,也算是自我安慰吧。

在軍旅生涯中,我碰到浮出水面的敵軍潛艇僅有這一次。通常,潛艇在深入敵方水域時都會採取潛航方式航行,在晝間不會輕易上浮,只有在夜間確認周圍安全後才會浮出海面,讓乘員們到甲板上呼吸新鮮空氣,同時進行通風換氣和充電作業,無論哪一國的潛艇都會按照這一方式行動。那艘美軍潛艇沒有及時發現「武昌丸」號,一定是艦橋上的瞭望員玩忽職守所致,直到「武昌丸」號開炮才察覺到危險,夜間監視真心不能馬虎啊。幸運的是雙方都沒有中彈,應該算是一場握手言和的戰鬥吧。

■ 這幅彩繪描繪了日軍驅潛艇與美軍潛艇在海面上下周旋的場面,由於日軍反潛艦艇性能較差,美軍潛艇常常反殺對手。

在這場戰鬥中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但目睹了全過程後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海上炮戰只要雙方互不中彈,就如同在玩一場戰爭遊戲。如果在陸地上,炮彈即使打偏了,也會發出巨大的爆炸聲,同時彈片四射,硝煙瀰漫,讓你感受到戰爭的可怕;可是在海上,雙方的炮彈只是撲通撲通地落到水裡,激起白色的水柱而已,看上去就像小孩子往水裡丟石子一樣。

不得不說那艘敵軍潛艇的行動非常大膽,反過來也可以說對方根本不把「武昌丸」號放在眼裡。那段時間美軍潛艇的活動日益囂張,有時在晝間也敢於發起攻擊,曾經有一次我在大白天看見了美軍魚雷的航跡。當時「武昌丸」號很少見地被指定擔負船隊護航任務,和一艘驅潛艇搭檔護送由數艘運輸船組成的船隊從台灣高雄前往馬尼拉,兩艘艦一前一後護衛著船隊。在快要進入馬尼拉灣時,我從左舷看到灣口的科雷吉多爾島,大海一如既往地風平浪靜,所有人都為即將平安抵達目的地而稍感安心。

我走到甲板上,漫無目的地眺望著船隊,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整個海面感覺都晃動起來,我扭頭望去,只見那艘驅潛艇的右舷中央升起一道高大的水柱,而在清澈的海面上赫然顯現出一條白線——那是魚雷的航跡!被魚雷擊中的驅潛艇瞬間斷為兩截,艇首和艇尾一起向空中翹起,幾乎要碰到一起,還不到一分鐘時間,驅潛艇就從海面上消失了。船隊中的其他船隻嚇得四散逃命,開足馬力往海灣里躲避。「武昌丸」號立即下達了「準備爆雷戰」的號令,同時全速前往潛艇潛伏的海域,可是距離太遠,加上速度又慢,等我們趕到潛艇很可能早就溜走了。雖然盲目地丟下了深彈,但沒法期待取得戰果。

這次襲擊讓之前的那個念頭又出現在我的腦中:「武昌丸」號肯定受到美軍潛艇的輕視,他們敢於在晝間攻擊驅潛艇而不擔心暴露位置,必定知道「武昌丸」號不會對他們構成威脅,完全可以在我們發起反擊前安然撤退,因為「武昌丸」號的航速幾乎和他們潛航的速度一樣。

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武昌丸」號又破又慢,卻運氣非凡,其行動範圍非常廣闊,以馬尼拉為基地,北至台灣高雄,南到婆羅洲的打拉根,其航跡所到之處都是美軍潛艇頻繁出沒的海域,卻一直平安無事。我想,正如越是弱小的動物越是注意保護自己一樣,「武昌丸」號一直保持著警覺,而那些武備好、速度快的艦船反而過於信賴自己的性能,疏於監視,最終釀成慘劇。

下期預告:1943年底,隨著戰局的惡化,「武昌丸」號再也無法繼續悠閑的巡航,開始擔負從馬尼拉至西貢的物資運輸任務。在往返數次後,「武昌丸」號的運氣終於用光了,在某日深夜被美軍潛艇的魚雷命中,在幾分鐘內就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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