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中國險些脫離英美陣營,倒向德國
文 | 諶旭彬
抗戰進入1940年,汪精衛投敵所引發的政治動蕩尚未平復,更大的危機接踵而來。
這年6月份,歐戰形勢急轉直下,英法兩國在德軍攻勢下節節敗退。影響所及,6月份,法國對日綏靖,宣布滇越鐵路停止向中國運輸物資;稍後,德軍攻入巴黎,法國投降;7月份,英國對日綏靖,宣布對中國關閉滇緬路,且勸中國與日本「言和」。
至此,中國進出口的主要運輸通道,已全部喪失。
更要命的是,這一年國內恰逢歉收,國統區15省減收了20%;主要產米區四川減收了50%。兩種因素共同刺激,自5月份起,重慶的稻穀物價指數暴漲,至12月份,漲了整整5倍;而此前抗戰三年,僅漲了一倍。
6月22日,蔣介石在日記中感嘆:
「三年來以今日為最大最危之關鍵也。」
7月13日,蔣介石又言:
「自七月至九月,此三個月間,實為最嚴重之時期,而以國際變態與社會心理二者之關係最大也!」
滇越路與滇緬路的關閉,實際上還只是危機的表面。
更深層次的危機在於:中國的抗戰前途,在於尋求戰事的國際化。而歐戰形勢的變化,使這種尋求抗戰國際化的努力有破產的危險。
自全面抗戰爆發,國民政府即已意識到,單純依靠自身落後農業國的力量,並不足以戰勝強大的工業國日本。故其戰略,自始至終都是「苦撐待變」。
對這種「苦撐」所待之「變」,蔣介石在1939年曾有明確的表述:
「我們抗戰的目的,率直言之就是要與歐洲戰爭—世界戰爭同時結束,亦即是說中日問題要與世界問題同時解決,……否則,世界問題不能解決,中國問題也就不能解決,而我們中國依舊不能脫離次殖民地的地位。因此,中國抗戰在時間上,尤其最後問題的解決上一定要和世界戰爭連結起來,使遠東問題與歐洲問題,隨今日東亞、西歐戰爭之終結而同時解決。」
為將這一「苦撐待變」戰略具體付諸實施,1938年4月,國民政府擬定了「惟以日本為敵」的外交方針,在外交策略上,首重親近美英法,對德意等國取爭取態度。
次年,歐戰爆發。蔣介石判斷,以英法為首的「民主國陣營」必勝,德國陣營必敗,故在外交策略上,進一步親近英法、疏遠德意。
也就是說,「中日問題要與世界問題同時解決」這一戰略,是以英法為首的「民主國陣營」在歐戰中獲勝為前提的。如今法國宣布投降,英軍節節敗退至本土決戰的地步,蔣介石所擬定的「親近英法、疏遠德意」的外交策略,似已走到了破產邊緣,故受到了國民政府高層一致的懷疑與責難,各種反蔣暗流也藉機秘密串連運作。
大約同期,中蘇關係也已趨冷。「在1940年的大部分時間裡,蘇聯對中國的援助救很少或者沒有。」同時,蘇聯還在積極與日本進行接觸,「1940年7月,當莫洛托夫在與日本駐蘇大使討論雙方締結中立條約之可能性時,就蘇聯援華問題表示,由於蘇聯忙於本國國防,對華援助是微不足道的。」
圖:1940年,河北根據地兒童團員們被組織起來,歡迎來訪的美國軍事觀察員
作為應對,1940年6月22日,蔣介石召集國府高層會議,決定對德國採取「以友義之而不敵視」的外交方針。
提升對德友好關係,並不意味著蔣願意放棄親近美英法陣營的立場。7月初的國民黨五屆七中全會上,蔣仍強調,親近美英法的外交立場,「到現在還是顛撲不破,應該貫徹堅持」,理由是「英法在太平洋的力量原極有限,與遠東問題有關的主要勢力是美蘇。它們均未捲入歐戰。」
不過,蔣的看法,並不能得到黨內高層的認同。畢竟,德軍正摧枯拉朽般碾壓英法;而英法,亦正在對日綏靖破壞中國抗戰。
7月18日,在國防最高委員會第三十六次常務委員會上,立法院長孫科率先發言,對親近美英法的既定外交路線提出了質疑。孫科發言稱:
「我國外交政策日趨困境,似不能再以不變應萬變之方法應付危機。因法既屈服,英又將失敗;英果敗,美為保持西半球亦無餘力他顧,勢必退出太平洋,放棄遠東。我之外交路線,昔為英美法蘇,現在英美法方面均巳無能為力,蘇雖友好尚不密切。今後外交應以利害關係一變而為親蘇、聯德,再進而謀取與意友好之工作,務必徹底進行。英法既幫助敵人,中斷我之運輸線,妨害中國抗戰,在英停止緬甸運輸實施之日,應即召回我駐英駐法大使,同時宣告退出國聯藉以對美表示民主國家辜負中國,使中國迫於生存改走他道。」
據會議記錄,此次會議,發言者眾多,除吳稚暉一人外,其餘如孔祥熙、居正、張群等,全都贊同孫科的意見,主張親蘇聯德。
事實上,這種意見,在國民黨內部已成主流。中宣部部長王世傑,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王主張美英路線,不贊同親蘇聯德,但黨內「頗不乏人」,對其施壓,欲使中宣部的宣傳工作轉走親蘇聯德路線。王一度決心「寧辭去宣傳部職,不作無謂之遷就以誤國」——不得不拿出辭職為對抗手段,可見這股潮流的洶湧程度。
7月20日,蔣介石在居所召集眾人再議此事。與會者有孫科、王世傑、何應欽、孔祥熙、白崇禧、張群等黨政軍高層。會議難有共識,最後由蔣介石獨斷決定,既不召回駐英大使,也不退出國聯。仍維持原定的親近美英的外交路線不變;同時儘力加強對德關係。後者非輕易可得,不必強求。
蔣之所以力排眾議,堅持親近美英陣營立場不動搖,與其在整個1940年,一直對日本「南進」東南亞抱有很大的期望與信心,不無關係。蔣認為,日本國內的軍、政亂象,終會使其選擇南進。雖然日軍南進會切斷中國在東南亞的物資通道,但同時:
「倭如南進則其必介入歐戰並與美衝突」,「倭如佔領南洋英法屬地,則其必與英法為敵,此余之所大欲。余必加入英美法方面作戰,則最終目的仍可達到。」
同時,蔣也主動採取了一些措施來改善對德關係。這些措施,與其說是為了親近德國,不如說是為了防範蘇聯。
自1940年初,中、蘇關係即迅速降溫,援助也減少至幾近於無,且蘇德、蘇日關係均處於曖昧不明的狀態。蔣擔憂蘇聯會趁英美法與德意日兩大陣營對壘兩敗俱傷後,「乃出爾干涉,引起世界革命」。彼時,如中國已明確陣營,則將承擔來自蘇聯的巨大風險——蘇聯的陣營選擇很可能與中國不同,而蘇中未解決的懸案又極多,中國若因此成為戰敗國,則一切抗戰努力將付諸流水。
這種「謹慎」(維持親近美英陣營的立場)與「投機」(不放棄對德關係的改善),至1940年9月份,開始顯露其效果。
9月27日,德意日三國在柏林簽訂同盟條約,蔣在日記中興奮寫道:「此為我所日夕期求不得者也。」11月,更好的消息傳來——蘇聯外長莫洛托夫訪德不利,東歐三國匈牙利、羅馬尼亞、斯洛伐克等相繼加入德意日同盟,德蘇戰爭已難避免;同月,蘇聯駐華大使告知蔣介石,蘇聯將再次啟動對中國的軍械物資的援助,包括飛機、大炮以及輕、重機槍。
至此,中國在紛亂的國際局勢中,沒有行差踏錯,成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核心成員。
圖:1940年5月8日,參加棗宜會戰的日軍渡過白河
注釋
(台)蔣永敬,《抗戰史論》,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5,P474-475。
日本學者波多野澄雄、庄司潤一郎總結,國民政府自開戰伊始,即「以戰爭的『國際化』所帶來的最後之勝利為目標」,見《日中戦爭——日本軍の侵略と中國の抗戦》。收錄於《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近代史卷),P271。
蔣介石,《中國抗戰與國際形勢:說明抗戰到底的意義》,1939年11月18日。
《反法西斯戰爭時期的中國與世界研究》(第3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P141,注釋。
鹿錫俊,《1940年的國際危機與蔣介石的抉擇——以當事者日記為基礎的一個初步考察》,收錄於《近代中國:文化與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P944-945。
(台)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影印,《國防最高委員會常務會議紀錄》第2冊,近代中國出版社年1995版,P476-477。轉引自:黃自進,《擁抱國際主流社會:蔣介石的對日外交戰略》,《抗日戰爭研究》2014年第2期。
王世傑日記,1940年7月9日。王世傑雖身為中宣部部長,但對《大公報》當日公開宣揚「聯德」,亦無可奈何,只能在日記中感慨「該報主持者張季鸞、王芸生……毫無真知灼見,亦無信仰,不能使予敬重」。
黃自進,《擁抱國際主流社會:蔣介石的對日外交戰略》,《抗日戰爭研究》2014年第2期。
鹿錫俊,《1940年的國際危機與蔣介石的抉擇——以當事者日記為基礎的一個初步考察》。
黃自進,《擁抱國際主流社會:蔣介石的對日外交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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