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前才懂得人生的真諦,還來得及嗎?
我們從一出生就踏入了競技場,直到死亡才能離開。學會了如何嫻熟地駕馭馬車,卻發覺自己已經跑到了賽馬場的盡頭。這有什麼意義?
盧梭在這篇充滿哲思的文章中告訴我們:也許在漫長的人生路上,最終我們只是學會如何優雅地退場罷了。
你的答案呢?
Photo by Andy Lee
「學而不倦,不覺老之將至。」
古希臘哲學家梭倫在晚年時常重複這一小句韻文。
我自己也走到了暮年,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句話也可以用在我身上。不過,二十多年經歷教會我的,是一門相當悲傷的學問;相比之下,還是一無所知比較好。毫無疑問,逆境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師,但是它要求我們付出高昂的代價,而且付出的代價與獲得的益處往往並不對等。況且,早在我們掌握這些姍姍來遲的經驗之前,利用經驗的時機已經錯過了。青年是學習智慧的時期;老年則是運用智慧的時期。經驗總是具有教育意義的,這一點我承認;但是經驗只能在將來發揮指導作用。待到死之將至才懂得該如何度過一生,還來得及嗎?
我從自己的遭遇和他人的偏見中學習到了許多知識,唉,可是啟蒙來得這麼晚這麼痛苦,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學會了更透徹地理解人類,結果只是更深切地感受到他們讓我深陷於何等的苦難之中。誠然,這些知識能讓我看透重重陷阱,但並不能幫我避開任何一樁陰謀。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懷有愚蠢而軟弱的信任,這份信任讓我在漫長的歲月里扮演著獵物和傀儡的角色,我被身邊聒噪的朋友們捉弄擺布,被他們的花招和伎倆重重包圍,而我對這一切從來沒有過哪怕一丁點的懷疑!沒錯,我被他們騙得團團轉,淪為他們的犧牲品,卻一直以為他們還愛著我,心中還感念他們給予的友情,並為此喜悅不已。現在,美好的幻覺都已破滅。時間和理性迫使我反覆咀嚼自己的不幸,並向我揭示現實的慘淡真相,正是這真相讓我明白已經無可救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逆來順受。這樣一來,根據我目前的狀態,我在這個年紀所擁有的一切經驗對現實全無用處,對將來也沒有意義。
我們從一出生就踏入了競技場,直到死亡才能離開。學會了如何嫻熟地駕馭馬車,卻發覺自己已經跑到了賽馬場的盡頭,這有什麼意義?都已經走到了盡頭,唯一要考慮的應該是如何退場才對。一位老者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學習的話,那只有學習如何對待死亡了,但這恰恰是人們在我這個年紀研究得最少的課題。他們考慮到了一切,唯獨忽略了這一點。所有的老人都比兒童更依戀生命,與年輕人相比,他們更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他們全部的精力都耗費在現世的生命上,所以當生命走到盡頭時,便覺得所有心血都已經付諸東流。所有的精力、財產和日夜辛勤勞作的果實……在離開人世時,這一切都要放下。他們從未想過在這一生中得到的東西有什麼可以在死時一起帶走。
我適時地思考了這些問題,如果我沒能從思考中得到什麼收穫,那也不是因為沒有及時思考或者沒有好好消化思考的成果。從童年起就被捲入塵世漩渦,那時我就親身體會到自己不適合在這世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永遠無法抵達自己心靈渴求的狀態。於是,我不再試圖在人群中尋覓幸福,因為我已經感覺到在人世間是不會獲得幸福的;我那沸騰的想像力已經遊離於自己剛剛開始的人生之外,彷彿漂泊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尋著能夠讓我安定下來的寧靜歸處。
這樣的想法發軔於我童年所接受的教育,又被充斥我一生的苦難和不幸加以鞏固,它讓我無時無刻不在探尋自身存在的本質和目的,我對此產生的興趣和付出的精力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許多研究高深學問的人比我知識淵博得多,但他們的學問相對於他們自身而言是外在的。他們想要顯得比其他人更有學識,便去研究浩瀚宇宙,試圖弄明白天地萬物究竟如何運作,就像出於好奇心去研究某種機器的運作原理一樣;他們研究人類社會是為了夸夸其談而不是為了認識自身,他們做學問是為了教育他人而不是為了反躬自省。這類人中有很多只是想要出一本書——隨便什麼書都好,只要人們接受就可以。一旦自己的書出版問世,他們對書中的內容便不再有一分一毫的關心,除非是為了向他人推薦,或是在受到抨擊時為自己辯護。除此之外,他們從書中得不到任何有益於自身的心得,甚至不會操心其中的內容究竟是假是真——只要不被駁倒就行。而我呢,我渴望學習是為了認知自我,不是為了教育他人;我一直認為在教導他人之前必須足夠了解自己。我在人群中嘗試著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多種研究,即使獨自一人困在孤島直至終老也可以進行。人應該做什麼,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相信什麼。面對一切不屬於最基本需求的事物,我們的觀念便是指導行動的標尺。基於這條我始終恪守的原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是在苦苦探尋,試圖領悟人生的終極真理,給自己的人生指明方向。很快,當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應該糾結於追索這一真理時,我便不再因為缺乏在人世間左右逢源的本領而痛苦了。
我出生在一個尊崇道德和信仰的家庭,後來在一位充滿智慧、篤信宗教的牧師的親切關懷下長大。我從未真正背棄那些從幼年起便接受的種種或許會被他人稱為偏見的道德準則和處世之道。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被溫柔的愛撫所吸引,受到虛榮心的誘惑,被希望所蒙蔽,又受到現實的逼迫……就這樣,我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在內心深處,我本來信奉基督。但沒過多久,習慣的力量佔了上風,我的心靈也真誠地皈依了天主教。華倫夫人的教導讓我對新信仰的情感越髮根深蒂固。在我美好的青年時期,鄉間的獨自漫步和讓我流連忘返的書海遨遊將我與生俱來的美好感情與宗教融合在一起,幾乎使我變成了像芬奈倫一樣的虔誠信徒。隱居生活中的冥想、對大自然的研究和對寰宇天地的思索都促使一個孤獨的人難以自持地投身於造物主的懷抱,使之懷著一種溫情而又揪心的情緒,去探求眼前所見一切事物的本原和心中所感一切的緣由。當命運將我推進世界的湍流中時,我在其中找不到任何能讓我的心靈感受到片刻愉悅的事物。對美好閑暇時光的懷念如影隨形、無處不在,讓我對觸手可及的可以帶來財富或幸福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甚至深惡痛絕。我在躁動的慾望中感到不安,幾乎不抱希望,收穫更是微薄。而且,在初嘗名利繁華之後,我隱約感覺到,就算有一天我得到了自以為想要的一切,可能我也不會從中找到半分幸福的影子——我的心靈不明就裡卻熱切渴望的那種幸福。這一切都讓我對塵世的眷戀逐漸淡退,甚至在不幸的遭遇讓我徹底成為局外人之前,那份眷戀就已經分崩離析。我就這樣走到了四十歲,在貧困和富有之間與清醒和迷亂之間搖擺不定,我身上有許多壞習慣,但心中卻沒有任何邪惡的習性;生活隨遇而安,沒有理性約束的條條框框,對自己的義務也漫不經心——倒不會對義務視而不見,但卻經常對義務缺乏充分的認識。
Photo byEnzo Penna
從年輕時開始,我便認定四十歲這個年紀將是一個分水嶺,從四十歲開始,我將徹底告別努力奮鬥和蠅營狗苟。一旦到了四十歲,無論我處境如何,我都決心順其自然過好每一天,不再為擺脫困境而掙扎,也絕不再為未來操心。當這一時刻來臨之際,儘管從我當時的際遇來看,我似乎應該選擇一條更加穩妥的道路,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踐行了自己的計劃。對於退隱江湖的選擇,我不僅毫不後悔,反而從中得到了真正的快樂。我從陰謀詭計和空歡喜中解脫出來,完全沉浸在閑適安寧的精神世界裡,而這一直是我從未動搖的願望,也是我難以磨滅的眷戀。我離開了人群和世間的浮華,褪下了所有的華服;不再佩劍,不再戴錶,不再穿白色筒襪,不再用鍍金首飾和花哨髮型粉飾自己——一頂基礎款的簡單假髮和一套質地不錯的呢絨外衣就足夠了。不僅如此,比這一切更妙的是,我從心底里連根剷除了貪婪和覬覦之心——正是這種貪婪給我已經放棄的事物一一明碼標價。我放棄了當時身居的職位——我完全不適合那個位置——然後便醉心於抄寫樂譜,樂此不疲,對此我始終懷有堅定不移的愛。
改頭換面可不僅僅局限於外物。我感到洗心革面意味著需要進行另外一項更加困難但也更有必要的觀念改革。下定決心畢其功於一役的我開始對自己的內心進行嚴格的考量,並決定用整個餘生來修整它,使之在我離世之前最終成為我希望的樣子。
一場偉大的革命發生在我身上,一個全新的道德體系展現在我眼前,在預見到人們毫無理智的評判會三番五次對我造成傷害之時,我早已覺得那些成見愚蠢而荒謬。但凡稍稍觸及文學領域的虛榮浮華之氣,我就感到噁心。但我對浮名背後的另一個好處的渴求在不斷增長,我希望能夠為自己的後半生走出一條不像前半生那麼飄忽不定的軌跡……這一切都迫使我要對自己開展一場早就該有的全面回顧。於是,我便著手去做了;為了好好完成這次回顧,但凡是我能夠決定的因素,我都沒有忽略。
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我徹底放棄了世間的一切,對孤獨的強烈渴望從此再也沒有從我心裡消失。我只有在絕對離群索居的狀態下才能完成自己的作品,並且需要長時間不受干擾的靜默沉思,而社會的喧嘩與騷動絕對容不下這樣的沉思。這讓我不得不在一段時間內換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後來我覺得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其實非常好,雖然偶爾外力或某些意外事件讓這種生活短暫地中斷,但只要一有可能,我便會立刻重新開始這樣的生活,心無旁騖地投身其中。而到後來,當人們排擠我、迫使我獨自生活時,我發現眾叛親離反而給我帶來了自己從未想到過、憑一己之力也做不到的好處。
我滿懷熱情投身於手頭的工作,致力於研究事物的重要性以及我做出判斷的必要性。當時,我與一群現代哲學家廝混在一起,他們與古代哲學家毫無相似之處。他們不但沒能解答我的疑惑,糾正我優柔寡斷的毛病,反而讓我在我認為自己最應該明白,也確信自己已經明白的重要問題上產生了動搖:他們是倡導無神論的狂熱傳教士和專橫的教條主義者,完全無法容忍他人在某些問題上持有不同的觀點且會為此大發雷霆。在他們面前,我的自我辯護往往顯得蒼白無力,一方面是因為我討厭爭辯,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缺乏雄辯的才能;但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他們那些令人反感的學說。這群人儘管有自己的觀點,但是狹隘、偏執、氣量小,我對他們的抵觸便是他們憎恨我的眾多理由之一。
他們並沒有說服我,但卻讓我不得安寧。他們的種種論據從來沒能令我信服,但卻動搖了我的信念。我覺得自己應該做出回應,但卻找不到有力的回擊。我發覺自己的問題並不在於犯錯,而是在於愚蠢——我的心靈懂得該如何回應,但是理性卻無能為力。
終於,我對自己說:難道要讓自己永遠在這些能說會道之人的詭辯中暈頭轉向嗎?我甚至都不確定他們津津樂道地鼓吹和無比熱忱兜售的觀點是否是他們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們用激情來駕馭理論學說,用利益蒙蔽人們相信這個或那個,別人根本不可能看穿他們自己真正相信什麼。在這些黨派領袖身上能找到虔誠的信仰嗎?他們的哲學是為他人準備的;可是對我來說,只需要有我自己的信仰就夠了。讓我竭盡全力去尋找我的信仰吧——趁時間還來得及,讓我為自己的餘生找到一條不可動搖的行為準則吧。現在我已成熟,理解力發展到了頂峰,但是也接近最後的沒落。如果再繼續等下去,在晚年的徹悟到來時,我也就無法充分發揮我的力量了。那時,我的智慧將失去活力,我在今天努力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到那時可就做不到了。所以,必須抓住眼下的良機,這是我從外在物質上進行改革的時期,也是從精神和道德上進行改革的時期。讓我一次說清楚我的觀點和原則,希望我在接下來的生命中始終保持我在深思熟慮之後認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
我緩慢地逐步推進著這項計劃,向其中傾注了我的全部努力和心力。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餘生的安寧和最終的結局都取決於此。我彷彿置身於迷宮,迷失在困惑、難題、異見、迂迴曲折和黑暗之中,以至於在萌生了二十多次放棄一切的想法之後,我放棄了徒勞追尋,在苦苦思索中,幾乎就要退而遵守公認的審慎法則,而不再在我過去花費了那麼大力氣才理清的原則中找尋真理。但這種審慎本身對我而言是陌生的,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採取這樣謹慎的態度本身就是不合時宜的,更別提以此作為人生的指導了——那無異於在風暴肆虐的海上尋找一盞幾乎無法指明方向的信號燈,沒有舵也沒有指南針,而這盞信號燈也並不指向任何一處港灣。
我堅持下來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勇氣,正是因為這種勇氣,我才能夠承受從那時起就已經開始將我重重包圍但我還毫無覺察的可怕宿命。關於我早年的探尋,若論其熱切和真誠程度,沒有任何凡人能夠與之相比,但在那之後,我決定在自己的一生中只關注那些對我真正重要的感情。即使我預期的結果是錯的,至少這種過錯不會讓我淪為罪人,因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避免犯下任何罪過。誠然,我也毫不懷疑,童年時期的偏見和我秘密的祈願總會讓心靈的天平傾向更讓自己快慰的那一邊。人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相信自己極度渴望的事物;同時,誰也不會否認,對來生的承認或否認決定了大多數人對希望或恐懼的理解。所有這一切都可能使我的判斷產生偏差,這一點我承認,但這些都不會改變我虔誠的信仰,因為我不願在任何事情上自欺欺人。如果一切都只為今生今世服務,那麼了解了這一點就對我意義重大。這樣一來,至少能夠在有限的時間裡最大程度地發揮我的自身價值,不至於淪為徹頭徹尾的傻瓜。在我自己的處境中,我感到這世上最令我膽戰心驚的就是為了享受塵世間的種種快樂而拋棄靈魂的永恆命運——塵世間的享樂,在我眼裡從來就沒有太過重要的價值。
與此同時,我還得承認,我並不是總能圓滿解決那些哲學家在我耳邊喋喋不休的困擾我的難題。但是我最終下定決心,將精力集中在人類智慧甚少涉獵的課題上,那是一個處處布滿無法參透的奧秘和難以理解的奇異現象的疆域,對於每一個問題,我都直接採納在自己看來最有理有據、最令人信服的觀點,而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那些我無法解決的種種異見上——在相反的理論體系里自然存在同樣有力的駁斥觀點與之針鋒相對。在此類課題上採用教條專斷的口氣,那是江湖騙子才會採取的做法;真正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觀點,而且是憑藉自己成熟的理智做出判斷後得出的觀點。即使這樣做會讓我們犯下錯誤,我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承擔後果,因為我們沒有任何罪過。這就是為我營造出安全感的不可撼動的基礎性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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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艱難痛苦的鑽研,我的研究成果基本上都寫進了《信仰自白:一個薩瓦省牧師的自述》中,這本書在我的同時代人中遭到了可恥的凌辱和糟蹋,但或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真正得到人們的重視——如果理智和信仰能夠在未來重現世間的話。
冥思苦想悟出的道理讓我獲得了寧靜,從那時起,我便將這些道理奉為自己做人做事不可動搖的準則,再也不為自己無法解決的、無法預見的和近來時不時在我心頭縈繞的駁斥煩心。那些駁斥異見有時還是會讓我焦慮,但卻再也無法讓我動搖信念。我總是對自己說:那些只不過是故弄玄虛和鑽牛角尖的詭辯罷了,相比於為我的理性所接納、為我的心靈所認可和在沉默的苦難中得到內心贊同的基本原則,實在是無足輕重。在面對人類智慧難以理解的高深課題時,對於一種如此穩固,與我的心靈和整個生命相得益彰,讓我感受到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有過的共鳴的學說,難道一條我無法回應的異見就能夠將其完全顛覆嗎?不,我在不朽的天性、世界的結構以及支配世界的物理秩序之間觀察到了一種默契,那是任何空洞的言論永遠都無法摧毀的。我在其中發現了與之相對應的道德秩序,這種道德秩序的構成體系是我研究的成果,也是支撐我承受人生苦楚的精神依靠。置身於任何其他體系中,我都將束手無策地活著,也會了無希望地死去。我將成為所有造物中最不幸的那一個。所以還是堅守住唯一讓我幸福的體系吧,不論命運如何沉浮,也不管他人會怎麼樣。
這種思索以及我從中得出的結論難道不是上天授意於我的啟示嗎?是天意要讓我為盤踞在前方的遭遇做好準備,然後泰然處之。倘若我一直沒有找到躲避迫害我的人的庇護所,倘若我一直無法擺脫人們迫使我在世間遭受的種種侮辱,倘若我永遠沒有希望討回理應屬於我的公道,就這樣面對世間任何凡人都不曾見過的最恐怖的自生自滅,那麼在等待著我的驚懼之中,在圍困我殘生的駭人困境中,我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啊?就在我還天真無辜、心平氣和,以為他人對我只會以尊重和善意相待時,就在我抱著一顆開朗和信任的心,向朋友和兄弟傾訴心聲時,背信棄義的人已經悄然給我布下了來自地獄的圈套。災禍來得猝不及防,對於一個驕傲自尊的靈魂而言實在難以承受。我被推進爛泥之中,意料之外的苦痛讓我大驚失色,從來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我深陷於恥辱的深淵,被恐怖的暗影重重包圍,眼前所見都是陰森恐怖的事物。這些意外第一次襲來時,我就被擊倒在地,倘若我沒有事先積蓄跌倒後再爬起來的力量,或許我永遠都無法從此類出乎意料的不幸打擊中恢復過來。
在經歷了多年的煩躁不安之後,我終於振作起精神,開始專註於本心。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為抗拒命運付出了多少精力和代價。我決意好好關注那些在我看來重要且值得評價的事物,在將過去的行為準則與自身的處境相比時,我發現自己對他人荒謬無稽的評判和短短一生中的諸多小事賦予了過分重要的意義。人的一生中充滿了種種苦難的考驗,這些苦難具體是什麼樣子並不十分重要,只要能夠達到預期的效果就好。所以說,苦難越是苦,越是難,越是層出不窮,懂得如何承受它就越有好處。在能夠從不幸中意識到苦盡甘來的重要性和必然性的人面前,任何最強烈的苦痛都會失去殺傷力;堅信苦盡甘來,這就是我在之前的靜默思考中得出的最重大的成果。
千真萬確,數不清的傷害和毫無底線的凌辱從四面八方襲來,讓我不堪重負,焦慮和恐懼經常襲上心頭,讓我對希望產生懷疑,這摧毀了我的寧靜。此前那些我無法解決的強有力的異見現如今又浮現在我腦海中,比過去更加來勢洶湧,大有等我不堪命運的重負之時一舉將我打垮的勢頭,那時我將再次在失望之中就此沉淪。我經常能聽到新的觀點在我頭腦中嗡嗡作響,為之前讓我很受折磨的觀點提供了新的參考。唉,在心情沉重到快要窒息的那些時刻,我不禁心想:如果在我自己慘痛的人生軌跡中,發現理智帶給我的慰藉其實只不過是空想的話,那麼還有什麼能保護我免遭絕望的侵蝕呢?如果命運就這樣摧毀自己的傑作,並將它在苦難中賦予我的希望和信心全盤推翻,又會怎樣呢?在整個世界上只能哄騙我一個人的幻覺又算是哪門子的支持?當下整整一代人在評價我賴以為生的情感時,他們只看得到自己的謬誤和偏見,他們所主張的真理和真相只存在於和我的思想截然相反的體系中;他們似乎根本無法相信我是真心實意地認可這種世界觀,而我自己呢,在全心全意地接納這種世界觀的時候也確實遇到了難以逾越的困難,我對此束手無策,但絕不會就此放棄。我會不會是平庸凡人之中唯一有智慧、唯一開竅的呢?周圍的事物適合自己,是否就足以讓人相信它們原本就是這樣呢?某些事物的表象在其他人看來毫無依據,如果沒有心靈的指引,連我自己都會以為那是幻覺,對於這些表象,我是否有足夠的信心選擇相信它們呢?接受迫害我的人們奉為宗旨的準則,以此為槍矛與他們針鋒相對,這難道不比故步自封和束手待斃更有價值嗎?我自以為睿智,其實不過是個傻子,我只不過是「自命不凡」這個錯誤的犧牲品,只不過是個殉道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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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有多少次啊,在那些猶疑不定的時刻,我都已經打算在絕望中自暴自棄了。倘若我以這樣的狀態過上一個月,那我的生活和我自己就全完了。不過,這些危機時刻儘管有時來得十分頻繁,但卻總是短暫的。而現在,我固然還沒有徹底從中解脫出來,但這些危機很少發生,又總是一閃而過,根本不足以攪擾我的清寧。它們只不過是輕飄飄的情緒,在我心上造成的波動不會比羽毛落在河面上對水流的影響更大。重新審視我在上文中已經闡述過的那些過去我已經想清楚的問題,我感覺這樣做似乎讓我萌發了新的智慧,或者說讓我對真理有了比當初思考研究時更加成熟的判斷,對真理的追求也更加熱忱。上述幾種沒有一種符合我的情況,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能讓我在意各路輿論勝過自己的感情——輿論觀點除了讓我在絕望的重負之中痛不欲生外再無別的作用,而我的情感則來自年歲的力量,來自反覆思索之後的成熟心智,來自生命中除領悟真理之外再無其他消遣的平靜時光。現如今,我的心靈被憂傷緊緊攫住,靈魂被煩惱折磨得日漸消沉,想像力宛如驚弓之鳥,數不清的可憎謎團包圍著我,擾得我煩惱不堪;現如今,我所有的才能都在衰老和痛苦中每況愈下,慢慢地失去了它們的全部活力,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還會無緣無故地放下自己已經積累起來的所有資源,信任我那日漸衰頹又讓我變得不幸的理性,反而棄置我那精力充沛、精神飽滿並能夠慰藉我所承受的本不應承受之痛苦的理性於不顧嗎?不,我現在並不比當初的自己更聰慧、見多識廣和虔誠;我那時還不了解今天讓我如此困擾的難題,但這些難題並沒能阻止我,如果說還會出現什麼之前我一直沒有注意到的新問題,那也是難以捉摸的玄學詭辯,根本不可能動搖古往今來所有聖賢都接受、所有國度都認可的以不滅字跡鐫刻在人類心靈上的永恆真理。我在默默思考這些問題時明白,人類的理解力終究會受到感官的限制,不可能掌握這些課題的全部。因此,我只專註於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事物,不去理會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物。這個決定是明智的,我在過去一直是這麼做的,我的心靈和理性都順應這個決定。時至今日,有那麼多強有力的理由讓我繼續堅守這一決定,我憑什麼放棄它呢?繼續堅持這一決定能有什麼危險呢?放棄這一決定又能讓我得到什麼好處呢?如果採納了迫害我的人的學說,難道我就會心服口服地接受他們的道理嗎?他們在書中或在劇場舞台上夸夸其談的所謂道德既沒有根基也沒有果實,永遠也不會對心靈和理性造成任何潛移默化的影響;或者是另一種隱秘而殘酷的道德,那是只有知曉其中關竅的人才會奉行的內心教義,與它相比,此前那一種道德只不過是它的面具,這是他們唯一追隨的行為準則,用在我身上也是得心應手。這種道德純粹是侵略性的,對防守沒有任何意義,只適用於進攻。對於已經被人們逼入此番境地的我而言,這樣的道德能有什麼用呢?純潔是我在逆境中唯一的依靠;如果我連這唯一強大的能力都放手不要,轉而投靠惡毒的言行,那我會讓自己的不幸加劇多少倍啊?要論學習毀滅的藝術,我很快就能趕上那些人,待到我成功之時,我給別人造成的痛苦難道就能將我從自己的痛苦之中解脫出來嗎?連我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這樣做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好處。
就這樣自己和自己理論一番之後,我終於還是堅守住了自己的原則。似是而非的花言巧語、無法解決的異見和超出我本人甚至全人類智慧範圍的難題都無法再讓我動搖。我為自己的精神世界建立起了最為堅實的基礎,思想安頓下來,受到良知的庇護;外界的教義學說無論是舊是新,都無法再撼動我的精神世界,也休想再攪擾我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寧。我的精神陷入了倦怠而遲鈍的狀態,我甚至淡忘了建立自己信仰和準則基礎的理性思考能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從理性思考中得出並獲得了良心和理智一致認可的結論,我會一直堅持這些結論。讓所有的哲學家都來和我唱反調好了:他們這麼做只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在我的餘生,對一切事物我都會堅持當初在我還有能力做選擇時所做出的決定。
這樣的安排讓我覺得平靜,我還在其中找到了我恰好需要的希望和慰藉,我對自己心滿意足。面對一種完全的、持久的、悲傷的孤獨,加之當今整整一代人始終明確而強烈的憎惡,以及他們無休止地壓在我頭上的羞辱——如果說這一切從來沒有讓我心灰意冷,那是不可能的;搖搖欲墜的希望和令人沮喪的懷疑仍然會時不時捲土重來,騷擾我的靈魂,讓我滿懷憂愁。在那樣的時刻,我沒有能力治癒自己的心靈並獲得安全感,我需要回憶過去的療傷方法並使用它們,也許我勉力尋找的關懷、關心和真摯的情感就會重新浮現在我的記憶里,讓我重拾信念。因此,我拒不接受任何新的想法,就像拒絕致命的錯誤一樣,所謂的新想法只不過是徒有其表而已,除了攪擾我的清寧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就這樣,局限在過去狹小的知識空間里,我並不像梭倫那樣幸運,能夠在逐漸老去的每一天里都學習到新的內容。我甚至要小心地讓自己不要出現危險的驕傲,以至於想要去學習我已經不再需要知道的東西。不過,雖然說在能夠學以致用的知識之中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去學習了,但就我所處的精神狀態而言,在品德方面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學習這樣的知識,現在正是時候,用這樣一種知識來豐富和裝點我的靈魂,當我的靈魂從拘束它並讓它閉目塞聽的肉體中解脫之時,這些知識也會被它帶走。那時,我的靈魂將會看到毫無遮掩的真理,它將會看到人類的知識是多麼的渺小,虛偽的學者們又是多麼的空無一物。它將為在這一生中因追求知識浪費的時間而悲嘆。耐性、溫柔、順從、尊嚴和不偏不倚的公正,都是人們可以帶走、可以不斷積累充實也不必擔心死亡會讓我們失去的財產。這就是我將用殘生來學習的唯一有用的課題。如果我足夠幸運,取得了一定的進步,我將學會如何以一種比來到這世界更為高尚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更高尚,但不是更美妙的方式——因為那是不可能的。
陳陽 譯
編輯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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