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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經典散文十篇

愛(外九篇)

文|張愛玲

夜營的喇叭

晚上十點鐘,我在燈下看書,離家不遠的軍營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調子。幾個簡單的音階,緩緩的上去又下來,在這鼎沸的大城市裡難得有這樣的簡單的心。

我說:「又吹喇叭了。姑姑可聽見?」我姑姑說:「沒留心。」

我怕聽每天晚上的喇叭,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聽見。我說:「啊,又吹起來了。」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聲音極低,絕細的一絲,幾次斷了又連上。這一次我也不問我姑姑聽得見聽不見了。我疑心根本沒有什麼喇叭,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於凄涼之外還感到恐懼。

可是這時候,外面有人響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調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滿喜悅與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並不想知道那是誰,是公寓樓上或是樓下的住客,還是街上過路的。

說胡蘿蔔

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蔔煨肉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蔔跟胡蘿蔔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吧?」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說道:「我第一次同胡蘿蔔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蔔。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蔔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里,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里是向來沒有胡蘿蔔這樣東西的。——為什麼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我把這一席話暗暗記下,一字不移地寫下來,看看忍不住要笑,因為只消加上「說胡蘿蔔」的標題,就是一篇時髦的散文,雖說不上沖淡雋永,至少放在報章雜誌里也可以充充數。而且妙在短——才抬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到底是上海人

一年前回上海來,對於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在香港,廣東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看慣了他們,上海人顯得個個肥白如瓠,像一代乳粉的廣告。

第二個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眾文學可以用膾炙人口的公共汽車站牌「如要停車,乃可在此」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時常由心裡驚嘆出來:「到底是上海人!」我去買肥皂,聽見一個小學徒向他的同伴解釋:「喏,就是張勳的勛,功勛的勛,不是」薰風的薰。《新聞報》上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用並散並行的陽湖派體裁寫出切實動人的文字,關於選擇禮品不當的危險,結論是:「友情所系,詎不大哉!」似乎是諷刺,然而完全是真話,並沒有誇大性。

上海人之「通」並不限於文理清順,世故練達。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於是他就做詩了:「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雲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贊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裡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與已依舊保留著親切感。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態度的有一副對聯,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用指甲在車窗的黑漆上刮出字來:「公婆有理,男女平權。」一向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由他們去吧!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吧!——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種滿臉油汗的笑,是標準中國幽默的特徵。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裡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關於「壞」,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裡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只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只怕她有三分討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叱道:「回到童話里去!」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麼幼稚。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有幾句話同讀者說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彷彿我沒有解釋的義務。所以一直緘默著。同時我也實在不願意耗費時間與精神去打筆墨官司,徒然攪亂心思,耽誤了正當的工作。但一直這樣沉默著,始終沒有闡明我的地位,給社會上一個錯誤的印象,我也覺得是對不起關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說集重印的時候寫了這樣一段作為序。反正只要讀者知道了就是了。《傳奇》裡面新收進去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會做詩的,去年冬天卻做了兩首,自己很喜歡,又怕人家看了說「不知所云」;原想解釋一下,寫到後來也成了一篇獨立的散文。現在我把這篇《中國的日夜》放在這裡當作跋,雖然它也並不能夠代表這裡許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為一個傳奇未了的「餘韻」,似乎還適當。

封面是請炎櫻設計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裡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抱著孩子,彷彿是晚飯後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裡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

打 人

在外灘看見一個警察打人,沒有緣故,只是一時興起,挨打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穿得相當乾淨的孩子,棉襖棉褲,腰間系帶。警察用的鞭,沒看仔細,好像就是警棍頭上的繩圈。「嗚!」抽下去,一下又一下,把孩子逼在牆根。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仰頭望著他,皺著臉,眯著眼,就像鄉下人在田野的太陽里睜不開眼睛的樣子,彷彿還帶著點笑。事情來得太突兀了,缺乏舞台經驗的人往往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

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然而這一回,我忍不住屢屢回過頭去望,氣塞胸膛,打一下,就覺得我的心收縮一下。打完之後,警察朝這邊踱了過來,我惡狠狠盯住他看,恨不得眼睛裡飛出小刀子,很希望我能夠表達出充分的鄙夷與憤怒,對於一個麻風病患者的憎怖。然而他只覺得有人在注意他,得意洋洋緊了一緊腰間的皮帶。他是個長臉大嘴的北方人,生得不難看。

他走到公眾廁所的門前,順手揪過一個穿長袍而帶寒酸相的,並不立即動手打,只定睛看他,一手按著棍子。那人於張惶氣惱之中還想講笑話,問道:「阿sir是為仔要我登牢子?

大約因為我的思想沒受過訓練之故,這時候我並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

在民初李涵秋的小說里,這時候就應當跳出一個仗義的西洋傳教師,或是保安局長的姨太太(女主角的手帕交,男主角的舊情人。)偶爾天真一下還不要緊,那樣有系統地天真下去,到底不大好。

有 女 同 車

這是句句真言,沒有經過一點剪裁與潤色,所以不能算小說。

電車這一頭坐著兩個洋裝女子,大約是雜種人罷,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打字員。說話的這一個偏於胖,腰間柬著三寸寬的黑漆皮帶,皮帶下面有圓圓的肚子,細眉毛,腫眼泡,因為臉龐的上半部比較突出,上下截然分為兩部。她道:」……所以我就一個禮拜沒同他說話。他說『哈啰』,我也說『哈啰』。「她冷冷地抬了拍眉毛,連帶地把整個的上半截臉往上託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氣是倔強的。是我有理的時候,我總是倔強的。「

電車那一頭也有個女人說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戀人而是兒子,因為這是個老闆娘模樣的中年太大,梳個烏油油的髻,戴著時行的獨粒頭噴漆紅耳環。聽她說話的許是她的內侄。她說一句,他點一點頭,表示領會,她也點一點頭,表示語氣的加重。她道:」我要翻翻行頭,伊弗撥我翻。難我講我銅韌弗撥伊用哉!

格日子拉電車浪,我教伊買票,伊哪哼話?……『儂撥我十塊洋細,我就搭儂買!』壞弗?……「這裡的」伊「,彷彿是個不成材的丈夫,但是再聽下去,原來是兒子。兒子終於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親:」伊爸爸一定要伊跪下來,『跪呀,跪呀!』伊定規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個末講:』定現要依跪。跪呀!跪呀!『難後來伊強弗過明:』好格,好格,我跪!『我說:』我弗要伊跪。我弗要伊跪呀!『後來旁邊人講:價大格人,跪下來,阿要難為情,難末喊伊送杯茶,講一聲:』姆媽(要勿)動氣。『一杯茶送得來,我倒』叭!『笑出來哉!」

寫 什 么

有個朋友問我:「無產階級的故事你會寫么?」我想了一想,說:「不會。要麼只有阿媽她們的事,我稍微知道一點。」後來從別處打聽到,原來阿媽不能算無產階級。幸而我並沒有改變作風的計劃,否則要大為失望了。

文人討論今後的寫作路徑,在我看來是不能想像的自由——彷彿有充分的選擇的餘地似的。當然,文苑是廣大的,遊客買了票進去,在九曲橋上拍了照,再一窩蜂去參觀動物園,說走就走,的確可羨慕。但是我認為文人該是園裡的一棵樹,天生在那裡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以,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艱難的事。

初學寫文章,我自以為歷史小說也會寫,普洛文學,新感覺派,以至於較通俗的「家庭倫理」,社會武俠,言情艷情,海闊天空,要怎樣就怎樣。越到後來越覺得拘束。譬如說現在我得到了兩篇小說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與人物的輪廓,連對白都齊備,可是背景在內地,所以我暫時不能寫。到那裡去一趟也沒有用,那樣的匆匆一瞥等於新聞記者的訪問。最初印象也許是最強烈的一種。可是,外國人觀光燕子窩,印象縱然深,我們也不能從這角度去描寫燕子窩顧客的心理吧?

走馬看花固然無用,即使去住兩三個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無用,因為生活空氣的浸潤感染,往往是在有意無意中的,不能先有個存心。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

為什麼常常要感到改變寫作方向的需要呢?因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複。以不同的手法處理同樣的題材既然辦不到,只能以同樣的手法適用於不同的題材上——然而這在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經驗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幾個人能夠像高爾基像石揮那樣到處流浪,哪一行都混過?其實這一切的顧慮都是多餘的吧?只要題材不太專門性,像戀愛結婚,生老病死,這一類頗為普遍的現象,都可以從無數各各不同的觀點來寫,一輩子也寫不完。如果有一天說這樣的題材已經沒的可寫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沒的可寫了。即使找到了嶄新的題材,照樣的也能夠寫出濫調來。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秋 雨

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蛛絲網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雲片,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粉。在這古舊的屋頂的籠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里綠翳翳的石榴、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著過去盛夏的繁榮,現在已成了古羅馬建築的遺迹一樣,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不寧,回憶著光榮的過去。草色已經轉入憂鬱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宿舍牆外一帶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著滿眼的淚珠,在那裡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兩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這樣霉氣薰薰的雨天。只有牆角的桂花,枝頭已經綴著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靜悄悄地下著,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著鮮艷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著雨底洗禮。那潮濕的紅磚,發出有刺激性的豬血的顏色和牆下綠油油的桂葉成為強烈的對照。灰色的癩蛤蟆,在濕爛發霉的泥地里跳躍著;在秋雨的沉悶的網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滿愉快的生氣的東西。它背上灰黃斑駁的花紋,跟沉悶的天空遙遙相應,造成和諧的色調。它噗通噗通地跳著,從草窠里,跳到泥里,濺出深綠的水花。

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

草 爐 餅

前兩年看到一篇大陸小說《八千歲》,裡面寫一個節儉的富翁,老是吃一種無油燒餅,叫做草爐餅。我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個悶葫蘆終於打破了。

二次大戰上海淪陷後天天有小販叫賣:「馬……草爐餅!」吳語「買」「賣」同音「馬」,「炒」音「草」,所以先當是「炒爐餅」,再也沒想到有專燒茅草的火爐。賣餅的歌喉嘹亮,「馬」字拖得極長,下一個字拔高,末了「爐餅」二字清脆迸跳,然後突然噎住。是一個年輕健壯的聲音,與賣臭豆腐乾的蒼老沙啞的喉嚨遙遙相對,都是好嗓子。賣餛飩的就一聲不出,只敲梆子。餛飩是消夜,晚上才有,臭豆腐乾也要黃昏才出現,白天就是他一個人的天下。也許因為他的主顧不是沿街住戶,而是路過的人力車三輪車夫,拉塌車的,騎腳踏車送貨的,以及各種小販,白天最多。可以拿在手裡走著吃——最便當的便當。

戰時汽車稀少,車聲市聲比較安靜。在高樓上遙遙聽到這漫長的呼聲,我和姑姑都說過不止一次:「這炒爐餅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現在好些人都吃。」有一次我姑姑幽幽地說,若有所思。

我也只「哦」了一聲。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餅油條是平民化食品,這是貧民化了。我姑姑大概也是這樣想。

有一天我們房客的女傭買了一塊,一角蛋糕似地擱在廚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一尺闊的大圓烙餅上切下來的,不過不是薄餅,有一寸多高,上面也許略灑了點芝麻。顯然不是炒年糕一樣在鍋里炒的,不會是「炒爐餅」。再也想不出是個什麼字,除非是「燥」?其實「燥爐」根本不通,火爐還有不幹燥的?《八千歲》里的草爐餅是貼在爐子上烤的。這麼厚的大餅絕對無法「貼燒餅」。《八千歲》的背景似是共黨來之前的蘇北一帶。那裡的草爐餅大概是原來的形式,較小而薄。江南的草爐餅疑是近代的新發展,因為太像中國本來沒有的大蛋糕。

戰後就絕跡了。似乎戰時的苦日子一過去,就沒人吃了。

我在街上碰見過一次,擦身而過,小販臂上挽著的籃子里蓋著布,掀開一角露出烙痕斑斑點點的大餅,餅面微黃,也許一疊有兩三隻。白布洗成了勻凈的深灰色,看著有點噁心。匆匆一瞥,我只顧忙著看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食品,沒注意拎籃子的人,彷彿是個蒼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沒想到與那年輕的歌聲太不相稱,還是太瘦了顯老。

上海五方雜處,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反而少見。叫賣吃食的倒都是純粹本地口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膚色全國最黑,至少在漢族內。而且黑中泛灰,與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較像南太平洋關島等小島(Micronesian)與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從前進的中學,舍監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稱與黃浦對立,想來都在黃浦江邊——生得黑里俏,女生背後給她取的綽號就叫阿灰。她這同鄉大概長年戶外工作,又更晒黑了。

沿街都是半舊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戶為了防賊,位置特高,窗外裝凸出的細瘦黑鐵柵。街邊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筆直的白圓筒樹身映在人行道的細麻點水泥大方磚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曬褪了色,白紙上忽然來了這麼個「墨半濃」的鬼影子,微駝的瘦長條子,似乎本來是圓臉,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見嚇人一跳。

就這麼一隻籃子,怎麼夠賣,一天叫到晚?難道就做一籃子餅,小本生意小到這樣,真是袖珍本了。還是瘦弱得只拿得動一隻籃子,賣完了再回去拿?那總是住得近。這裡全是住宅區,緊接著通衢大道,也沒有棚戶。其實地段好,而由他一個人獨佔,想必也要走門路,警察方面塞點錢。不像是個鄉下人為了現在鄉下有日本兵與和平軍,無法存活才上城來,一天賣一籃子餅,聊勝於無的營生。

這些我都是此刻寫到這裡才想起來的,當時只覺得有點駭然。也只那麼一剎那,此後聽見「馬……草爐餅」的呼聲,還是單純地甜潤悅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異樣的人。至少就我而言,這是那時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鄰家無線電的噪音,背景音樂,不是主題歌。我姑姑有一天終於買了一塊,下班回來往廚房桌上一撩,有點不耐煩地半惱半笑地咕嚕了一聲:「哪,炒爐餅。」

報紙托著一角大餅,我笑著撕下一小塊吃了,干敷敷地吃不出什麼來。也不知道我姑姑吃了沒有,還是給了房客的女傭了。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9.30—1995.9.8),原名張煐,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幢沒落貴族府邸,中國現代作家。

張愛玲從小就顯露出天才的一面,12歲時發表了短篇小說《不幸的她》。1942年,張愛玲開啟了寫作生涯。1943至1944年,張愛玲創作和發表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說和散文,包括《沉香屑·第一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等。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1995年,張愛玲去世,終年75歲。

張愛玲一生創作大量文學作品,類型包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她的書信也被人們作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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