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每個做書店的人，都能有好報應。」〡深夜故事回顧

最新 06-28

劉二囍在深夜故事171期

深夜故事171期，1200bookshop創辦人、《人在書店》編者劉二囍和我們分享了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深夜故事171期現場

劉二囍：

晚上好，我是劉二囍。今天以《人在書店》新書籤售會為名，和大家隨便聊聊。

《人在書店》

我現在的另一個身份是學生，前陣子剛去台灣參加畢業論文的口試答辯。我的論文題目是《從空間經營模式與消費空間之意涵看廣州獨立書店》，主要從兩個角度書寫，一是經營模式，也就是書店靠什麼活下去，簡單地說，就是靠租金差價活下去。

2014年開始，廣州開了很多書店，西西弗、扶光、馬賽克等，今年五月底，言幾又也開進了K11。這些書店，大多開在商場。1200bookshop的第一家店是開在街邊，開在二樓，後來的正佳Hi百貨店、天河北店、中信后街店也是開在商場里。書店開在商場，能為商場帶來流量，進而帶來潛在的消費群，這是商場所需要的，因此書店能藉此拿到相對便宜的租金，這也是我們能活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至於能活多久，就不知道了。日後實體經濟復甦，或者五年租約到期，我們將面臨又一個生死存亡時刻。

1200bookshop體育東店

2008年到2012年期間，廣州的獨立書店批量倒閉。實體書店興盛過，但其實它的發展歷史並不長。可能大家印象中現存最早的獨立書店是博爾赫斯書店，但在它之前還有樹人書屋，老闆是中大畢業的。那時趁著計劃經濟鬆綁，出現民營書店的雛形，到九幾年，逐漸發展壯大。千禧年之前，崗頂的天橋上有很多擺攤賣碟的，後來天橋旁邊的商城裡，一些商家開始將書與影碟結合進行販售。

缺書店、紅書店、六月書屋都是那時開始營業的，都是在1999年，有些還在，有些已經關閉了。六月書屋還在，隱藏在烈士陵園附近一棟建築的三樓，老闆很佛系，經常在書店彈古琴，將書店開成烏托邦。前段時間，六月書屋收到通知，被迫於九月前搬遷。六月書屋已經開了將近二十多年。我作為後輩，深深為當年這些獨立書店的故事和傳奇觸動。

六月書屋（圖源網路，侵刪）

如我之前所講，現在的書店都開到商場，書店的主人也不再是「老闆」「掌柜」，而是「職業經理人」「總經理」，拼裝修，拼場面，已經失去了獨立書店的味道。但大環境就是這樣，也還好商場願意減免租金，不然書店連可以開在哪裡都不知道。

1200bookshop北京路店施工中

現在，1200bookshop將在北京路開我們的第六家門店，有680方，體育東路店只有270方，這麼大的面積對我們是一個考驗。而六月書屋也將開進1200bookshop北京路店，也就是「書店中的書店」。我希望可以保留一些記憶中獨立書店的味道，所以我們會努力給六月書屋充分的自由。

紅楓葉書店老闆娘在1200bookshop

紅楓葉書店是一家於1998年開始營業的獨立書店。2014年，老闆突然辭世，書店也因此關閉。我是通過一個曾是紅楓葉書店員工的義工了解到這家書店的，當時正值廣州購書中心轉型升級裝修，裡面的一批私營書店都面臨著被迫遷出的處境，她微信聯繫我，說紅楓葉書店結業了，書櫃可以免費贈送。一開始，因為書櫃風格老舊，我便婉言拒絕了。幾天後，她直接打了電話過來，說如果再沒有人接手這些書櫃，它們即將被物業當做垃圾處理，而她希望還有機會見到紅楓葉的書櫃。也是到這時，我才了解了紅楓葉書店的情況。

老闆張良珠是湖南人，出於對書的熱愛，辭掉銀行的工作，開了紅楓葉書店。一開始生意不錯，2006年電子書、電商興起，實體書店走向蕭條，努力過，但還是入不敷出，欠了不少錢。我也了解到去過書店的人都對其書品和人品有很高的評價，然而他捨棄對物質的追逐，給廣州帶來文化的滋養，家庭卻窮困潦倒，我覺得開書店的人不應該受到這種對待，想盡量幫助這個家庭，因此同意以遠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回收紅楓葉書店遺留的二手書。我希望每個熱愛做書店的人，都能有好報應。

我覺得當下做書店做得最有創造性的除了日本就是中國大陸，日本像是蔦屋書店，將書和家電結合起來，或是什麼可以睡覺的書店，只售一本書的書店，流動書店等等，而中國蓬勃發展的市場也使書店的發展有了更多可能性。

那，什麼才是好書店？有人會因為書店沒有賣TA想要的書，或書店人流過多而給書店差評，但我覺得書才是衡量標準，書才是書店的核心。因此，書應該被體面地對待，但現實情況是有些書被傷害，被當作噱頭、擺設，成為了背景牆。在書的選擇上，我們堅持保有1/3的滯銷書，滯銷書就是那些有些晦澀的，很多人看不懂或不願意看，但是有價值的書，剩下的是常銷書與暢銷書。當一家書店的書百分之九十五，或是有三分之二都是暢銷書時，這家書店就是不剋制的，它迫於平效壓力，過分追求利潤，已經不能算是一家我判斷標準下的好書店了。

先鋒書店（圖源網路）

書店作為空間有很多重要的屬性，包括宗教性。我聽一位前輩說過，書店是現代文明社會的教堂，「教堂」是通過點滴去體現的。我們觀察來書店的人，會發現一些很有趣的現象：人們會自覺不自覺地放慢腳步，降低說話的聲音，平時粗魯的人會變得彬彬有禮......和我們去教堂的表現一樣，可能不是專門去看書或喝東西，但是會有一種心安的感覺。

博爾赫斯書店

北大旁邊的萬聖書園，裡面都是你這輩子都看不完、看不懂的書，在這裡，你會感到敬畏，深感自己的渺小。博爾赫斯書店，裡面多是博爾赫斯、福柯這一類作家的作品，我們能通過這些作品感知到書的背後那些偉大的作者的存在。試想如果書店裡都是大冰、張嘉佳這一類暢銷作家的作品，書店還會有神性、宗教感嗎？這些是男神，而不是神，現在是神跌入凡間的時代，而我希望能夠儘可能地保留這種神性，這是獨立書店的可貴性。

書店的空間屬性還包括公共性。書店面前人人平等，它沒有門檻，一個證明就是我們的廁所成了公共廁所，整條街的人都來這裡上廁所。

選擇來書店的人看重的是一種體驗式消費，這是網上消費所不具備的。消費體驗包括三個層面，一是本能層面，通俗地說就是好不好看，顏值時代，很多書店為了好看不惜花重金請名設計師、用昂貴材料，但這樣導致的一個結果是人們都只是去拍照。

二是行為層面，即好不好用，像選擇適當色溫和角度的光源、符合人體尺度的桌子與書架等，都是為了營造一個舒服的環境。

第三個層面是最重要，即是否有故事和意義。當你進入1200bookshop，從入口的地圖、台階，再到沙發客、免費閱讀區、有關聽障員工的提示等等，這些都呈現了很多故事和意義，這種故事性、意義性能把空間放大到兩千方、兩萬方，而很多書店雖然有上千方，卻沒有故事和意義，逛了一圈下來，你只是拍了照片，卻記不得自己翻了什麼書，有什麼收穫。

Q&A

Q：您是基督徒嗎？

A：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心有信仰，懷有敬畏之心。以前，年少輕狂，覺得老子最大，現在知道了自身的渺小。

先鋒書店裡擺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但錢曉華沒有明確地說過自己是基督徒，我的理解是這表達的是對神的敬畏，不涉及宗教。

Q：對非名校畢業的、想開書店的人的建議。

A：我也不是名校畢業，華工在廣東只能排老二。這些年，很多人跟我說要開書店，我的第一反應都是不要開，找死才開書店。有些人輕易地就被我澆滅，也有人會再次找我，對這些再次找我的人，我知道我不用說什麼，你也會去開書店；至於輕易便被我澆滅熱情的，我更加不用說什麼了。

我開書店時，沒有問任何人，剛開始連去哪裡拿書都不知道，一路被推著走，一直到今天，我們要開第六家門店了，關鍵還是你要堅定。

Q：有時我們進入一些書店會有「進入別人的書房」的感覺，如何維持書店的公共性和私密性？

A：書店的公共性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可達性，這又包括地域上的可達，時間上的可達，我們的幾家門店大多開在市中心附近，交通便利，又是24小時營業，什麼時候都可以來。二是包容性，為別人點亮一盞深夜溫暖的燈，這是我們釋放的一個信息，它包容所有人。三是可供性，即可提供的功能，功能是多樣交叉的，你不買書也可以來這裡避雨、喝水、上廁所，實際上就相當於一個加了蓋的廣場。

我們在這三個方面做得還不錯，所以現在凌晨兩點了，你們還會在這裡。

Q：對實體經濟及實體經濟疲軟下實體書店發展的看法。

A：「書店為什麼會一直存在」就和「發明了電燈卻還有蠟燭」是一個意思，實體書店就是蠟燭，雖然小眾，但永遠不會消失。

我對實體經濟的未來發展是樂觀的，目前大家省錢、省時間，是為了生存，但當省到一定量時，是要花的，這才是生活。省錢省時間不是一種體面的生活方式。

Q：我最喜歡的書店是博爾赫斯書店，但一開始，我連博爾赫斯是誰都不知道。當我知道他是阿根廷作家，有部作品叫《小徑分岔的花園》後，我就去了博爾赫斯書店。我是中文專業，每次學到什麼新知識就會去博爾赫斯書店，而每次去那裡，也能發現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識。對我來說，博爾赫斯書店是一個文學性、專業性很強的書店，是一個可以反覆進行學習的書店。我想問的是，只面對特定群體的書店有沒有可能開下去？

A：首先，要知道博爾赫斯書店是怎麼活下去的。光靠賣書是不可能的，老闆陳侗做了大量法國先鋒文學的翻譯，算是一個出版機構，另外陳老師本身是一個畫家，售賣自己的作品也可以帶來一些收入，他靠這些維持書店的運營。也就是說，如果你只把書店當作唯一的謀生盈利方式，沒有其他方式反哺，這種可能性很低。

在我看來，博爾赫斯書店是一家有主張、有態度的書店，這很可貴。如果你最愛的書店是它，我服。

Q：獨立書店和圖書館最本質的區別？

A：圖書館不用租金，我們可以過夜。

Q：作為老闆，怎麼看待不消費、過夜逗留的人？作為主編，采編「人在書店」最大的感受？

A：前面談到書店的宗教性，雖然書店沒有門檻，但也不是歡迎所有人。來到書店，要遵循書店自己的規則，不能打擾到別人，干擾正常的經營。

徒步台灣時，如果我只走12公里，好像沒什麼意義，當我走了1200公里時，這件事變得有意義。意義是從1做到1000、10000，通過「人在書店」，你會看到人的想法是多麼不一樣，世界是多麼廣闊，這些對你是一種衝擊和能量。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我們能從他人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樣子，我們能因此跳脫出來，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或者做出改變。在深夜出現的人，都是形形色色的，每個人背後都很多料可以挖。

Q：建築師開書店的優勢？一個建築師為什麼想要開書店？如果可以選擇，下輩子的職業是？

A：雖然我是建築師出身，但我做的事卻是讓書店裡的裝修變得不那麼重要。我的優勢是省下了一大筆設計費，也能用便宜的材料達到自己滿意的效果，這也是我們能開這麼多家門店的原因之一。

轉行是因為我建築做得不好，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才能捨棄建築師的光環與前景，去開酒吧、書店，去台灣等等。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下輩子我還是想做一個寫作者。作為書店的老闆，我是分裂的，管理是我的弱項。我更享受創作者的狀態，很有成就感。

下午在正佳Hi百貨店的分享會，我說的最多的詞是「順勢而為」。一切都隨緣吧，一切都是生長出來的。如果你問我，什麼才是好的建築？我覺得，好的建築就是只能在這片土壤里長出來的建築，我希望它是獨特的、有生機的，一草一木，每件小物件都是獨屬於1200bookshop的。但現實中，需要妥協，所以很多時候也只能順勢而為。

Q：書店賺錢嗎？目的是盈利還是其他？

A：開書店賺不了很多錢，但不能賠錢，這畢竟是生意，做生意講究利益，但我是「先益後利」，我相信做好「益」了，就會有「利」。當我們被CNN、CCTV、NHK報道，當我們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好的影響，我相信當書店有難時，會有很多人幫忙。一路走來，我們還是比較順利的，這也是因為我們沒有盲目追求利益。

2016年年底，我和書店火過一段時間，有很多資金找上門，要在一年內開二十家書店，開到上海、北京，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都拒絕了。南京的先鋒書店，北京的單向街書店是我尊敬並想要效仿的對象，這是我們未來的發展方向。

Q：深夜故事活動是為了分享？還是為了營銷？

A：深夜故事已經持續了三、四年，舉辦了171期。沒有一個書店可以這樣玩。

三、四年前，有個東北大哥，徒搭八十多天到了廣州，住在沙發客房間。我請他去吃飯，東北人特能聊，一路上不停地說，我就乾脆請他在書店和大家一起聊，拎了一台台式機，加上他的手機，沒有ppt，也沒有投影儀，就這樣聚集了一幫人閑聊，聊到三四點。這就是第一期深夜故事。

Q：我相信「不要讓興趣成為你的專業」，因此大學沒有選擇自己喜愛的新聞專業，讀了金融。我今年剛畢業，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年紀，被推著往前走。在夢想面前，深感自己才華不足，也沒有熱愛到可以不顧一切。當初是誰給你的勇氣，跳出舒適區，做出改變？

A：勇氣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工作確實會磨滅一部分興趣，但有愛、有興趣才能做得長久。

前陣子，本科畢業十周年聚會。我和我的同學曾經很一樣，雖然我是我們班最渣的，但現在我發現我是最不一樣的，因為我有勇氣，放棄建築、開酒吧、去台灣、徒步環島，包括開書店等等，都需要勇氣，而勇氣是可以疊加的。沒勇氣可能是因為缺乏安全感，如果說我曾有座右銘的話，那就是「不需要安全感就是自由」。如果你不需要房子、戀人，也能活得快樂、踏實，那你就是自由的。希望大家都可以成為梁靜茹。

深夜故事×172

我從櫃中走出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