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藝術的虛妄和藝術之死
Marcel Duchamp. Image: Artspace.
1973年,一種新的聲音檔案誕生:專註於藝術和藝術家的《有聲藝術》雜誌,以卡帶形式發行。(播客的前身?)梅爾·古丁(Mel Gooding)在《論藝術》(Speaking of Art,由費頓出版社出版)一書中寫道:「隨著20世紀60年代早期菲利普斯卡帶錄音機的發明,這個想法恰逢其時。」即將出版的《論藝術》,把《有聲藝術》中大量的音頻轉成文字,將成為對檔案館的寶貴補充。
此處,我們從《有聲藝術》摘錄出一段1959年馬塞爾·杜尚的訪談,這段訪談在1974年發行的音頻雜誌中以專題形式出現。其中,杜尚談到了一個現成品是否可以是藝術——我們現在認為杜尚的小便池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藝術品之一,如此想來,這場討論就更加令人感到吃驚。喬治·赫德·漢密爾頓、理查德·漢密爾頓和查爾斯·米切爾三人輪流採訪杜尚,現在來看,60年前他的哲學洞察在今天依然顯得重要。
諷刺、矛盾和智慧滲透在馬塞爾·杜尚(1887 - 1968)的生活和作品中。這位與立體主義、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有關聯的藝術家,把自己生命的最後二十年奉獻給了國際象棋,同時秘密地創作著他的最後一部傑作《給予:1.瀑布、2.燃燒的氣體》(1946-66)。1913年,他在凳子上安裝了一個拾得的自行車輪子(《自行車輪子》),發明了現成品,而在這件作品中蘊藉著20世紀最偉大的一次藝術革命。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杜尚主張的是藝術觀念,而非圖像或物體。這次採訪從紐約開始,之後在倫敦繼續,揭示了杜尚對自己作品以及創作動機的看法,以清晰、簡單和幽默的方式表達了與他的藝術實踐有關的複雜問題。
馬塞爾·杜尚:第一個現成品是在1913年完成的。那是一個自行車輪子。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只是一個普通的輪子?
馬塞爾·杜尚:就是一個普通的輪子。架子上的自行車輪子。經過它時,我會轉動它。它轉動起來就像壁爐里的火。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當你在想什麼事情的時候,房間裡頭有東西在轉動。第二個現成品是一個晾瓶架——你知道的,在法國酒窖里,人們在上面晾瓶子。第三個作品是雪鏟,1915年我第一次來紐約時在這裡做的。只是在五金店買的一個普通的雪鏟,現在,它的複製品保存在耶魯大學美術館。還有《塞拉維為什麼不打噴嚏?》,創作於1921年。當然,標題不是描述性的,因為這個現成品是一個小鳥籠做的,裡面不是一隻鳥,而是看起來像方糖的方塊。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白色大理石做的方塊。
馬塞爾·杜尚:這是雙關語,視覺上的雙關語——當你拿起它的時候,你明白它是大理石而不是糖。我也給它加了一個溫度計。另一個作品是一個小瓶子。1919年我在巴黎,我想給加利福尼亞的沃爾特·阿倫斯伯格帶一件禮物回來。於是我去了一家藥店,說:「你能不能給我一隻小瓶,清空裡面的血清,然後再封起來?這樣裡面就是巴黎的空氣了。」藥劑師照做了,我把我的禮物帶到加利福尼亞,交給了阿倫斯伯格,後來它被稱為《50cc的巴黎空氣》。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那是最後一個加工過的現成品嗎?
馬塞爾·杜尚:是的,但是我在1934年的《綠色盒子》的筆記里,提到了一些可以做的東西。我稱之為「互惠現成品」。「拿出一幅倫勃朗的畫,不是觀賞它,而是把它單純的當作熨衣板。」在上面熨你的衣服,它就變成了互惠的現成品。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這麼對待倫勃朗可是相當困難。
馬塞爾·杜尚:是的,但是我們必須打破傳統。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這樣,就有了兩種現成品——就是說,在你遇到它們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以及那些你改造過的。你會優先考慮其中一種嗎?
馬塞爾·杜尚:不,不。這是為了給觀念增加一點多樣性。這不是我生活中非常活躍的部分,當你每年做一、兩個現成品時,你就有足夠的時間做其他事情。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你認為別人能做嗎?
馬塞爾·杜尚:是的,每個人都可以。我不附加任何價值——我指的是商業價值,甚至是藝術價值。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怎麼才能讓我們把現成品當作藝術品?
馬塞爾·杜尚:這是難點所在,因為首先必須定義藝術。我們能試著定義藝術嗎?我們已經試過了。每個人都試過了。每一個世紀都有一個新的藝術定義,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定義適用於每個世紀。所以如果我們接受不去定義藝術的想法,便是一個合理的概念,那麼現成品成為一種諷刺,因為它宣稱,「這是一個我稱之為藝術的東西,但我自己甚至什麼都沒做。」我們知道,從詞源上來說,「藝術」意味著「手工製作」。這就是現成品。所以這是否定藝術定義的一種可能,因為你不定義電。你看到了電的結果,但你沒有定義它。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但是,對我而言,現成品概念將這些東西帶出了日常生活的世界——走出了五金店,就像雪鏟那樣——帶上了某種你自己的諷刺和智慧。我們難道不能相信它們有某種……
馬塞爾·杜尚:信息嗎?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不是信息,不是,而是藝術價值。即使你沒有製造它們,你的意圖使你選中了它,而不是其它東西。這難道不會給它們賦予了某種智力價值嗎?
馬塞爾·杜尚:它有一個觀念價值,如果你想說觀念性的話。我不知道它確切的意義,但它去掉了繪畫的所有技術術語。繪畫應該是用顏色,鉛筆,刷子來完成的。當你拿來一個東西,如果它不是用那些技術工具製作的,你就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它當成一件藝術品了。這就是諷刺之處。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諷刺恰恰是達達精神的一部分,不是嗎?
馬塞爾·杜尚:是的,這是在太過嚴肅的世界中引入幽默的一種重要方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幾年前你曾對我說,在達達被命名為運動之前,在紐約時的你,還有曼雷已然是達達精神的踐行者了。
馬塞爾·杜尚:是的,是的,像很多東西一樣,它無處不在。特里斯坦·特扎拉(Tristan Tzara)、漢斯·阿爾普(Hans Arp)和理查德·胡爾森貝克(Richard Huelsenbeck)他們在蘇黎世以達達之名開始創作時,我們其實也有一樣的精神。他們為這一精神命了名。當然,這個名字是一個很好的標誌,所有這些想法圍繞著它展開……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一個口號?
馬塞爾·杜尚:是的,一個口號。這對運動有很大的幫助。當然,達達精神一直存在,現在也存在。像拉伯雷這樣的人在本質上也是達達派。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你認為達達不僅是對藝術的批評,也是對社會的批評嗎?
馬塞爾·杜尚:它比這還要多。每個世紀、每個時期都存在著一種不墨守成規的精神,人之為人,必然如此。
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 (The Large Glass), 1915-1923, reconstruction by Richard Hamilton 1965-6. Photo via Tate.org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另一件作品英語譯為《新娘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了衣服(大玻璃)》,現在收藏在費城藝術博物館。
馬塞爾·杜尚:它斷斷續續的開始於1912年,1913年,1914年。我在戰前就開始創作,儘管我試著在《大玻璃》里找到一種完全個人的、全新的表達方式,最終的結果卻變成一場精神婚禮和視覺反饋。《大玻璃》中的觀念比實際的視覺呈現更重要。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但這聽起來也很矛盾,因為這件作品首先是一種視覺體驗。
馬塞爾·杜尚:是的,但是在我探索一些以前從未嘗試過的東西的過程中,這兩種不同靈感來源的結合給了我一個滿意的回答。我探索的方向——找到一種表達自己的方式,又不是作家的那種,不使用任何標籤,卻還能產生自我的內在表達。這兩件事——把觀念及其視覺表現結合在一起——吸引了我,如果必須把它視為一種技巧的話。這種混合形式解釋了為什麼沒有人認同我的做法。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就是說所有東西都必須是首創的。
馬塞爾·杜尚:是的,因為正如你所知,庫爾貝的革命主要是視覺革命,你可以稱之為視網膜革命。他認為,毋庸置疑,繪畫只能被觀看,而在一幅畫面前的反應,是視覺上的或視網膜上的生理反應。這種想法從庫爾貝一直流行至今。如果你今天和一個畫家說話,他永遠不會想到談奇聞軼事。都是關於線條,形式,越抽象越好。
喬治·赫德·漢密爾頓:而這一切都與《大玻璃》無關。
馬塞爾·杜尚:我認為《大玻璃》是對繪畫中視網膜概念的一種反抗,我認為它到現在也仍然是,因為它引入了概念。這是文學繪畫。它使用單詞。但是你知道,所有使用文字的東西不一定非得是文學作品。
訪談在倫敦繼續……
理查德·漢密爾頓:你在《綠色盒子》的筆記中說,「總是,差不多總是,在兩個或多個解決方案之間,諷刺的因果關係將是你最終選擇的理由。」諷刺的因果關係是你做決定的技巧之一。但這始終是一個非常拘謹的、概念性的決定。
查爾斯·米切爾:是的,但這同時也可以是個玩笑。
馬塞爾·杜尚:是的,這可以是一個玩笑,但這是基於我對真正因果關係的懷疑。沒有真正的理由去使用因果關係。為什麼不通過發明一個與通常意義上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來諷刺性的使用因果關係呢?
理查德·漢密爾頓:你自己的活動,你創造一個世界,比起像薩爾瓦多·達利這樣的超現實主義者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活動,你們之間的區別在哪裡?有人可能會認為,把你的《巧克力研磨器》和《九個羥基烴模子》兩件作品放進《大玻璃》是一種超現實主義活動,但你的觀念卻同系統緊密相關。
馬塞爾·杜尚:潛意識作為任何一種藝術表現的基礎都不能讓我感興趣。沒錯,我真的是非常的——那個詞是——défroqué,或「還俗」,笛卡兒那種,因為我樂此不疲的使用笛卡兒哲學的邏輯形式,也非常接近數學思維,但是,如果我的想法能夠擺脫它,也會使我高興。雷蒙德·魯塞爾(Raymond Roussel)作品中有幾處也是如此。他是一位作家,他在一個序列里進行了奇異的描寫,一切都可以做到,一切都可以被發明,用文字描述時尤為明顯——體現在他的《孤單的軌跡》(Locus Solus)和《非洲印象》(Impressions d』afrique)中。那就是我在1911-1212年間開始新活動的來源。
理查德·漢密爾頓:儘管有人認為你已處於立體派的頂端,但你仍覺得有必要,在短短一兩年的立體派經驗之後,就為自己找到一條新的道路。我認為你是這麼發現它的——將對知識和概念的探索和你對物質的配置結合起來,是嗎?
馬塞爾·杜尚:是的,很快我就感到不耐煩了,可以說,是對立體主義——至少,我的不耐煩是因為我看不出在這裡面有什麼前途。事實上,我接觸過立體主義,1912年的《下樓梯的裸女》自然是立體主義的風格,但在其中加入的運動,似乎是未來義的,因為只有未來主義者在當時談論運動。這並不是他們的新概念——運動無處不在。對我來說,未來主義者那時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就是那些刊登出來的人們擊劍的照片或者馬奔跑的照片等等……
理查德·漢密爾頓:《大玻璃》這件作品,任誰可以清楚地看到非常直接的的符號——男人和女人,機器的運作、功能和機制都可以解釋為性關係,這是作品的基本前設。
馬塞爾·杜尚:是的,色情是我一生中一個非常珍視的主題,我當然會把這一主題用在《大玻璃》上。事實上,我認為做任何事唯一的借口就是賦予它一種色情的生命,這種生命完全接近於一般意義上的生命,比哲學或其他類似的東西更接近。它是動物性的,有許多面向,比如說,可以愉快的把它看成是一管顏料,把它注入你的作品。它就在那兒。這是一種幻想。《剝光》在基督那裡甚至有一絲頑皮的意味。你知道,基督被剝光了。它引入了色情和宗教……我為說這些而感到羞愧。
理查德·漢密爾頓:在你的作品中經常有褻瀆的成分。在作品《L.H.O.O.Q.》中,你給蒙娜麗莎畫鬍子之舉更為褻瀆。你對過去的藝術作品和博物館裡對藝術品的神化有什麼看法?
馬塞爾·杜尚:我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理論——姑且稱之為理論吧,這樣我就可以犯錯了——藝術作品只有在觀眾看過之後才會存在。在那之前,只有已經做過的事情,它可能會消失,可能沒有人會知道它。觀眾說:「這個好。我們要保存它。」在這種情況下,觀眾已經是後人,而後人則讓博物館裡填滿繪畫。在我印象里,博物館——它叫普拉多美術館也好,叫國家美術館也好,叫羅浮宮也罷——只是倖存下來的東西的容器,這些東西也可能是平庸的。它們只是碰巧倖存下來,所以沒有理由讓它們變得如此重要、鋪張、美麗,也沒有理由給它們貼上「美」的標籤。為什麼它們倖存下來?並不是因為它們的美。它們在機會法則下倖存了下來。我們可能已經失去了很多很多其他藝術家的作品,這些作品和同時代藝術家的作品一樣美,甚至更美。
理查德·漢密爾頓:你如何看待自己在博物館的作品?
馬塞爾·杜尚:我也這麼看自己的作品。我不擔心,因為我不認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我真正的感覺是,一件藝術品之為藝術品的時間是短暫的。藝術作品的生命是短暫的,甚至比人的一生還短。要我說就是二十年。只要二十年,印象派的繪畫已經不再是印象派繪畫了,因為材料、顏色、顏料已經變得太暗了,不再是那個人作畫時的樣子了。這是看待它的一種方式。所以我把這個規則應用到所有的藝術品上,二十年後它們都完蛋了。它們的生命就結束了。它們倖存下來,因為它們是藝術史的一部分,但藝術史不是藝術。我不相信那些遺留物。我認為,如我說的,一件藝術品會消亡。這是現代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你可能會看到一些東西,因為它與你是同時代的,它是在你活著的同時創作的,它有一件藝術作品的所有必要條件,你的同時代人正在創作藝術作品。它們是藝術作品,同時你活著,但一旦你死了,它們也會跟著死去。
理查德·漢密爾頓:你對魯塞爾和拉伯雷的作品感興趣,所以你可以通過文本接受思想的永恆。但你不太願意通過繪畫來接受它。
馬塞爾·杜尚:原因在於,思想可以生存更久而不被扭曲。對於思想來說,死亡的時間要長一些,因為語言至少要持續幾個世紀——就像拉伯雷的作品。但我敢肯定,阿里斯托芬、荷馬,我們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我們理解荷馬是非常二十世紀的方式。每隔五十年,新一代人就會歪曲舊的藝術作品,也會歪曲新的藝術作品,這是不合理的。換句話說,五十年前我們喜歡這個,一百年前我們喜歡那個,這顯示了對藝術作品中人性的懷疑。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它只有二十年。藝術應該是短暫的。
理查德·漢密爾頓:有人說接到《大玻璃》被打碎的通知時,你的反應十分冷淡。十二年時間、精力和思想都花在這件作品上面,你卻不在乎。你當初的感覺如何?
馬塞爾·杜尚:我不在乎。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正在和一個朋友共進午餐,她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是她沒辦法告訴我。她被派來通知我,但是猶豫不定;我的反應是幫助她淡然處之。我接受一切不幸。我不反擊。
理查德·漢密爾頓:我想知道你對這個廣播系列的標題「藝術,反藝術」有什麼反應。你認為「反藝術」的概念是什麼?
馬塞爾·杜尚:我反對「反對」這個詞,因為這就像比較信徒和無神論者一樣。無神論者和信徒一樣都是虔誠的人。反藝術家和其他藝術家一樣都是藝術家。「非藝術家」會更好。我不介意做一個「非藝術家」。
來源:中外藝術
ID:YISHUZHONGWAI
★美術生和文化生的區別,簡直太形象了!
機構合作、廣告刊登、項目合作請聯繫
※創意爆棚!他是抓不到的塗鴉「通緝犯」,用炸裂的腦洞給城市紋了身
※他拍下都市中那些寂寞的人,戳中了無數人的內心……
TAG:文藝星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