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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松 | 我們就是不需要蛋白質(之四)

原標題:田松 | 我們就是不需要蛋白質(之四)

作者 田 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嘉芩 劉愈


四、人不是機器


還原論之錘所敲碎的不僅是食物,還必須同時把人敲碎,才能成就營養學的大業。在機械論、決定論、還原論的牛頓物理學羽翼豐滿之後,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機械物質的集合,上帝成了鐘錶匠。人,就如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拉·梅特里所說,是機器。「身體不是別的,就是一架鐘表。」[1]。拉·梅特里首先是在物質與靈魂兩分的意義上強調人體的物質屬性,強調構成人體的物質也服從物理定律。但是,隨後他就把這個物質屬性直接與機械,與鐘錶等同起來了。並說:「真正的醫學也就在於此。」[2]此時代使然。在他看來,只有接受了這種機械論、決定論和還原論的醫學才是「真正的」。這個觀點也佔據了今天中國人的頭腦,所以常有人說:中醫雖然能治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而西醫則能夠給出具體的病因,致病的機制,以及治病的機制。西醫獲得了話語權,西醫給出的解釋才為人所接受。而中醫失去了話語權,所以中醫即使給出解釋,也被認為不知道為什麼。


在營養學家看來,人的肉身不過是一個具有某些生物功能、由營養素維繫的生物機器。「營養學家相信,他們能夠知道,每一種營養素對應著哪些生物功能,或者反過來,每一種生物功能與哪些營養素相關聯。比如提高記憶力應該吃什麼,提高睡眠質量應該吃什麼;哪種營養素可以減少心血管疾病的比例,怎樣搭配使皮膚有彈性,有水分,等等。隨著科學的進步,營養學可以不斷發現營養素和生物體之間更多的關聯和對應,不斷給出提高和改善各種功能的最佳配方。」[3]

在這種觀念下,人的地域差異、種族差異、文化差異都被抹平,或者認為這些差異並非本質,只需要對平均生物機器的某些參數進行調整,就可以表現這些差異。比如有所謂專為亞洲人所設計的某種搭檔,就以此作為廣告訴求。然而,個體差異仍然無從體現。事實上,只有消滅了個體差異,食品工業以及醫藥行業才有可能實現大批量生產,才更容易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


當代人對科學的信仰,是建立在對牛頓物理學的信仰之上的。我們相信,牛頓物理學已經給出了超越地域、超越文化的關於物質世界的普遍性的知識。所以我們才會相信,營養學能夠給出超越性的普遍性的關於人這種生物機器的知識。然而,即使我承認,每一個人體都是一架機器,即使我承認,營養學或者西方西學已經獲得了對這個機器的普遍性的一般性的描述,企望營養學為每一個人提供飲食指導,也是不可能的。


讓我們回到相對簡單的純粹的物理系統。理論上說,麥克斯韋方程組可以描述所有的光電現象,比如,可以根據我家裡的各個光源的強度和位置,計算出我家裡每一個角落的光強,從而指導我如何使用燈具。然而,這種計算即使對於一個小屋子,也是不可能的。因為計算量太大,太複雜,完全不具備可操作性。真正指導我如何用燈的,是我的眼睛,我的經驗。把檯燈往桌面上一放,我就知道,光是暗是弱,是把燈拉近一點兒,還是推遠一點兒;是把燈頭扭東一點兒,還是扭西一點兒。至於那個具有普遍性的麥克斯韋方程組,我完全可以不予理睬。人體的這個機器,比幾個燈泡不知複雜多少萬倍。關於我們應該吃什麼,不應該吃什麼,我們通過個體經驗,通過歷史傳統給我們的生存智慧,就已經足夠。而指望通過一個普遍性的營養學原則、規律、公式,算出來我應該吃什麼,吃多少,那隻能是——巫術,科學巫術。


營養學家不斷向我們提供關於飲食的指導,和政府聯手,推出膳食指南之類的東西,指導我們,每天應該攝入多少氨基酸,多少蛋白質。即使我相信,這些數據經過了嚴密的科學統計,比方說,某種物質每天應該攝入50克,的確是大多數人的最佳攝入量;但是,李猛(我的學生)問:我怎麼知道,我恰恰屬於大多數人呢?我怎麼知道,我今天恰恰屬於大多數人呢?可能我的身體每天(或者今天)只需要20克,那麼按照膳食指南,我就吃多了;也可能,我的身體每天(或者今天)需要80克,那我就吃少了。也就是說,膳食指南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是沒有意義的。[4]


然而,膳食指南的確是有意義的,那是在為食品工業服務的意義上。因為食品工業不關心具體的某個人,它關心的一般性的平均人。

不幸的是,人自身也同樣可以被改變。當我們被視為機器,當我們視自己為機器,我們也就真的變成了機器。


波倫教授還說,食物是人與環境之間的中介。人與環境是相互作用,相互適應的關係。而食物,在其中扮演著中介的角色。就如中國古語所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依賴於其所生存的環境,所以一個人背井離鄉,首先就會遭到腸胃的抵抗——水土不服。


但是,反過來,當我們接受了營養學給出的新標準,我們就已經接受了營養學的前提,把自己當成了機器。我們接受營養學提供的標準配方,就像一台機器接受工程師為某它設計的燃料配方,久而久之,我們真的就變成了與地域脫離了關係的生物機器。[5]


當我們的話語方式從直接的食物轉換到其中的營養素,我們所關注的重點發生了變化。 在傳統文化中,食物是神聖的。納西族對於可食用的植物在話語上用好壞善惡之分,好的植物可以食用,可以祭神,壞的植物只能用作禳鬼。每天的飲食與其所生存的土地、與其自身的傳統密切相關。這時,食物不僅是我們的身體與環境的中介,還是與歷史、與傳統、與祖先的中介。而當我們吃的東西變成了營養素的時候,我們身體的另一端連接著的,則是實驗室。我們主動地把自己看作生物機器,主動地讓自己成為食品工業流水線的末端。


營養學塑造了我們的話語,塑造了我們的食物,也塑造了我們的身體。

對於營養學的理想,從學理上說,它所立基於的機械論、還原論和決定論的實在觀已經遭到了全面的質疑。從現實世界來看,基於這種實在觀的數理科學及其技術,在兩三百年的時間裡,造成了人與自然關係的極度緊張,導致了全球性的生態危機,環境危機,能源危機。科學之技術在解決某種問題的同時,也在造成新的問題。營養學也不例外。


比如,基於營養學的理論,我們可以相信,補充維生素B2可以治療口腔潰瘍。但是,直接攝入這種純粹的化學合成品,是否會引起其它問題,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我們所知道的是,曾經被營養學認可的糖精、醋精、味精——這些曾經的精華,都逐一遭到了否定。就在我這篇文章就要結尾的時候,報刊及網路上爆發了關於碘鹽的爭論,為我提供了一個新的案例。

  1. 拉·梅特里,人是機器,商務印書館,1959. 第60頁。
  2. 同上。
  3. 引自拙文《營養的迷思》,《南方周末》,2008年10月30日D25「閱讀」版。
  4. 關於營養學對普通人不能構成指導的這一理由是由我的碩士研究生李猛提出的。
  5. 關於人之成為機器的問題,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有相對詳細的討論。參見:田松,我們是行走著的塑料,博覽群書,2008年第6期。

【本文發表於《我們的科學文化》之第六輯《科學的越位》(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20頁),收入到《警惕科學》與《警惕科學(完整版)》(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2017),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取授權,並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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