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時代的自殺
市民圍觀女子在某酒店跳樓。2014,柳州
導語:最適合拍攝的苦難場景,無疑是跳樓。觀看視頻的人,既不知道跳樓者的歷史,也不知道他的未來,不知道他到底死沒有,也不關心這個結局。
作者:張豐,讀書人,媒體人,現居成都。
在過去一年,我大概看過幾十段跳樓自殺的視頻。這些視頻里的人,沒有姓名,沒有故事,他們就像高空中墜落的物體一樣,砸向地面,有時候還會伴隨著圍觀者的驚呼。
幾個月前在成都高新區有一次離奇的墜樓。一個輕生的人在樓頂徘徊,消防隊員趕到,他們在地上布置了氣墊,也派人上去勸解。只聽「砰」的一聲,消防員身後有人從樓上墜落,砸在了汽車上。死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那個想跳樓的人,因為震驚而退縮了。
我有一位朋友是當天的圍觀者之一。自殺的人,就在她單位對面樓上。她和同事們一起站在窗前觀看,不但看到那個要跳樓的人,也能看到正在緊張工作的消防隊員。很可惜,她沒有看清楚後來另一人墜落的情況。
「我看了一會兒,那個跳樓的人一直沒跳,我就去工作了。」
朋友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希望對面樓上那個人真的跳下來。但是,一個人隨時都有可能跳樓,並不能影響到對面樓內辦公室上班的白領,這本身不就是很悲哀的事嗎?人們的生活照舊,工作也照舊。看完跳樓回來,從事新媒體編輯的人,可能正在為一個娛樂新聞想一個有趣的標題。這樣的態度,其實已經算是很好的了。畢竟還有人在別人跳樓的時候,起鬨、嘲笑,甚至激將:「要跳就趕快啊。」
成都這次離奇的墜樓事件,最終變成一個這樣的故事:「某人正準備跳樓,對面樓上看熱鬧的人太多,有人被擠下墜亡。要死的人嚇得活過來了。」那個人到底為何墜樓,大家並不清楚,但是在新媒體時代,這樣的「故事」才是大家喜歡傳播的。
我也是轉發者之一,沒有為那個墜亡的人感到悲傷。
我已經去世的祖母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批評我。美國波士頓馬拉松發生恐怖襲擊,她從電視上看到有人死亡,很難過地問我:「他留下的孩子怎麼辦啊?」這就是她看問題的方式。她對周圍的苦難能夠感同身受,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也總是這句話:「可憐兩個孩子還很小啊。」
這是一種前現代價值觀,她一生的活動半徑,都沒出過縣城。即便到了縣城,她見到的也是親人和熟人。所以,她即便在電視上看到美國人在奔跑,會以為他和村裡人差不多。她認為別人是和自己相關的,有著同樣艱辛的生活。
然後祖母的世界已經過去。現代社會的一個根本特徵,是一堆陌生人在世界上相處。我們總是相信自己是善良的,但是,我們可以一邊看著電視里的重大傷亡事件,一邊享受美好的晚餐。移動互聯時代我們隨時可以看到血淋淋的照片,看到孩子在遭受苦難,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無動於衷。
說到底,這些都是「他人的痛苦」。
自殺就是最典型的「他人的痛苦」。一個人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每天有那麼多人死亡,只要警方來一句「初步排除他殺可能」,大家也就放心了——這是一起不需要他人負責的死亡事件。更重要的是,導致他死亡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外部威脅,他人的自殺確認了我們的安全。
這種對他人的冷漠態度,是現代人能夠快樂生活的前提之一。如果我們老是想著奧斯維辛,就不能寫詩;如果我們老是思考大饑荒,就很難愉快地吃飯。我們必須讓自己相信,這些苦難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人只對與自己有關的苦難才會產生負罪感,你吃牛肉的時候,只會覺得美味。但是,把那頭牛牽到你的面前,告訴你:「這頭牛剛產下孩子不久,它的肉會別有一番風味。」這時你會知道,你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決定這頭牛的命運,你的心就會變得沉重。
美國電影《網路殺機》劇照
這當然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但是在中國卻更嚴重。像魯迅那樣,用國民性來解釋中國人的看客心理,在今天已經是是一種偷懶行為。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慫恿別人跳樓並且發好幾條朋友圈,確實是特別中國。
我們普遍相信一種達爾文主義: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爭取成功,同時每個人也都應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在過去三十年,這種原則已經成為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信仰」。既然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我們就會對他人的苦難感到心安理得(我無能為力,他應該自己解決)。我們成為徹底的個人主義者,不關心別人,就成為一種正當的選擇。
那些在跳樓現場起鬨、慫恿的,就是把這種原則貫穿到極致的人。他們對他人的痛苦感到無動於衷,這還不夠,他們還要求對方證明自己的痛苦,展示自己的痛苦。如果你要自殺,就請立即兌現它。不久前北京那個陷入高利貸困境的女孩菲妥妥,第一次自殺失敗後,很多人網友懷疑她是靠自殺來博取眼球,最終,她不得不選擇再次自殺,來證明自己的苦難是真實的,證明自己的死是真誠的。
印度喜劇電影《自殺現場直播》劇照
如果說圍觀自殺、看熱鬧算是人性中惡的一面的話,那麼,慫恿自殺、拍攝自殺視頻並傳播到網上,就意味著這種惡到了一個新階段。社交媒體和視頻技術的普及,讓「展示別人的苦難」擁有了很大的市場。最適合拍攝的苦難場景,無疑是跳樓。它無頭無尾,瞬間發生,觀看視頻的人,既不知道跳樓者的歷史,也不知道他的未來,不知道他到底死沒有,也不關心這個結局。墜樓的場景,給人以一種震撼的感覺,但卻是抽離了痛苦的震撼,觀看者既可以驚呼一聲,又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數千人圍觀跳樓導致交通癱瘓。2017年,鄭州
這和傳統媒體時代區別很大。不管是報紙還是電視,編輯都不會把跳樓本身看成是新聞。他們會問一個基本的問題:他為什麼跳樓?這個疑問,就是苦難的開端。
每一個跳樓者,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為什麼絕望,是否遭遇到傷害或者不公,媒體的職責永遠是揭示自殺背後的東西,用很矯情的話說,媒體應該關注的是真相,而不是跳樓這個動作本身。
移動互聯網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拍攝者,每個人的手機,都變成一個發布平台。不管是在朋友圈還是在視頻平台,人們都發布的視頻都有時長限制。人們要在朋友圈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面,每天讚美歲月靜好的生活,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別人的死亡更能證明自己的幸運呢?自殺註定會成為短視頻拍攝者青睞的題材。
那些拿手機的人,不會去問一個人為什麼跳樓,他們最關心的只可能是跳樓本身。一個追求流量的自媒體拍客,是不會錯過拍攝跳樓這個瞬間的,當他舉起手機的時候,他就在期待這個瞬間。他的內心一定在呼喊,「快點吧,快點吧」——一個受過教育的、擁有基本文明素養的人,會克制住自己,不讓自己的嘴巴發出聲音。
有媒介素養的人,在轉發這種視頻的時候,會精心配一段文字,感嘆一下生命的易逝和命運的無常,但是說到底,我們這些轉發者,距離那些在朋友圈催促別人快跳的或者在現場起鬨、錄視頻的人,又有多遠呢。
法國電影《黑欲天堂》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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