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痴從此醉 致敬可愛的英格蘭球迷
克韓
如果你想找一首代表英格蘭足球精神的歌曲,除了已經太過俗濫的《你永遠不會獨行》之外,我更喜歡向你推薦的是《足球回家(Football is coming home)》。
第一次對這首歌印象深刻,是我在現場跑的第一屆世界盃——2006年世界盃。那次非常有意思,因為要從蓋爾森基興趕回英格蘭隊駐地巴登巴登參加三獅軍團的新聞發布會,我機緣巧合與英國《星期日電訊報》的超級大牌帕特里克·巴克萊(Patrick Barclay)走了一路。當時是因為難得出故障的德國鐵路突然出了一次故障,我們眼看著要來不及了。正好身旁兩個英國記者看著熟悉,我就與他們攀談起來了,證實了其中一個正是我常常讀其文章的巴克萊。
巴克萊在加盟電訊報集團前,先後轉戰過《衛報》、《獨立報》、《觀察家報》,2009年離開《電訊報》後又加盟了《泰晤士報》,是少有的在四大嚴肅報系的體育部都干過的英國名記。後來他還出版過弗格森和穆里尼奧的傳記。巴克萊當時一拍自己身旁的同伴,「哥們也是《電訊報》的,羅伊·科林斯。」科林斯當然也是一個名記,捉刀過喬治·貝斯特的自傳。
我們幾個加上《衛報》名記科爾索臨時商定,從海德堡下車,再一起坐他們租的車去巴登巴登。這是一次非常奇妙的旅程。不僅僅是因為作為業界大佬,巴克萊可以直接打電話給足總新聞官貝文頓,要求他稍微推遲一下新聞發布會——事實上也真的推遲了,從原定的11點推遲到了11點30分。另外一個奇妙之處,是兩位英國老記(科爾索除外)在開車風馳電掣之時,一直在哼唱著一首洗腦神曲,彷彿這首歌能幫他們走出前一天英格蘭出局的痛苦。這首歌,就是《Football is coming home》。
當時,這已經是一曲10年前的老歌了。這首歌本是為1996年歐洲杯創作,創作者來自兩個位面:曲作者是英格蘭另類搖滾樂團閃電種子(The Lightning Seeds)的靈魂人物、利物浦人伊恩·布勞迪(Ian Broudie),而歌詞作者則是著名的電視諧星大衛·拜迪爾(David Baddiel)、弗蘭克·斯金納(Frank Skinner)。歌曲最初就叫《三獅軍團(Three Lions)》,或者說它的正式名字就叫《三獅軍團》,只是人們經常用其中最有感染力的一句歌詞「Football is coming home」來代指這首歌。
就在那次飆車聽歌的過程中,我突然意識到了這首歌中有我們與足球痴纏關係的真意。
《Football is coming home》在1996年歐洲杯上能夠走紅的原因,是因為它簡單易唱,曲調富有感染力,也因為它恰好擊中了當時社會的幾根神經。名作家戴維·戈德布拉特(David Goldblatt,寫過多部足球社會學名著)的《我們一生之運動:英超和現代英國的誕生》一書中就談到,對於當時的英國社會來講,高唱起來的「足球回家」,意味著英格蘭隊層面全面回歸海瑟爾慘案後的歐洲,也意味著足球結束了在英國社會長期的賤民地位。
1980年代的很長時間內,英格蘭足球因為諸多造成重大傷亡的足球流氓事件,而處於一種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狀態——這本來就是一種產業工人運動,喜歡居高臨下俯視的英國上等階層從來就沒喜歡過足球,足球流氓事件讓他們對這項運動更加厭惡,而他們又偏偏把持著輿論。
在俱樂部層面,英超的誕生挽救了足球的形象。《泰勒報告》聰明地讓足球場變成了全坐席球場,這樣票價必然漲價,除了鎖鏈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無產階級球迷被擠出球場,略有小錢的中產階級成為了新的球迷群體基石,足球流氓事件大為減少。
而在國際比賽層面,1996年歐洲杯才是英國足球形象大為改觀的一屆大賽,畢竟1992年歐洲杯時英超尚未開始,而1994年世界盃三獅居然缺席。恰好這一屆歐洲杯,又是在英格蘭舉行,此時又是1966年英格蘭奪取世界盃的30周年紀念。多年來雖然足球在全世界發揚光大,英國不再是足球的老大帝國,但他們卻始終以現代足球的發源地而自豪,「足球回家」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朗朗上口的標語。
不過,《足球回家》擊中的最重要一根神經是:我們何以對足球如此痴愛?YouTube上可以找到「閃電種子」樂團為這首歌錄製的MV,讓我們回放這個時長3分55秒的MV來尋找答案。在歌曲的開頭,是電視里解說嘉賓們的悲觀論調,阿蘭·漢森說:「我想這對於英格蘭足球來說是個壞消息。」布魯金爵士(西漢姆聯名宿)說:「我們不夠有創意,我們不夠積極正面。」傑米·希爾(英格蘭橫跨數界的足球名宿)說:「我們將會拿到比較糟糕的比賽結果。」
電視機前,三名球迷(分別是詞曲作者)或坐或站,他們嫌嘉賓們太悲觀。歌聲漸漸響起,歌詞是反覆的「We still believe,we still believe」,然後是反覆的「it』s coming home,football』s coming home」。隨著比賽進展,歌聲繼續:「怎麼好像人人都知道比分/他們說看過這一集/他們好像都知道/他們都這麼肯定/英格蘭肯定最後要跪/要跪/一定要跪/但我知道英格蘭能踢好/因為我還記得/戎裝在身的三獅/雷米特杯依然閃耀/30年的傷害/從未讓我停止夢想……」
30年的傷害,從未讓我停止夢想——這是所有歌詞里關鍵的一句。
《足球回家》這首歌曲的1998年世界盃版,更是延續了這種「你雖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戀」的痴纏設定:三個球迷在瓢潑大雨中走近商店櫥窗,看著電視機里索斯蓋特射失點球,然後落寞搭公車回家,但是他們很快又重新振作,為了三獅軍團的下次大賽再度集結。很多年後,在1998年世界盃上一戰成名的追風少年歐文說,他最喜歡的足球歌曲就是《足球回家》。
歌詞作者弗蘭克·斯金納很多年後在談到自己的創造動機時說:「這首歌有關苦痛,有關失望,有關讓球迷反覆回來的那一線微茫希望。」在足球這個問題上,太多的球迷有抖M的屬性。說了太多次「從此我們恩斷情絕」,可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又回來身邊。所有的球迷,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元好問那首「問世間,情為何物」里的「痴兒女」。
我們支持某一支球隊,往往就像談一場戀愛。這個世界有很多痴情的人,他們一旦喜歡起來,就再也難以放下。哪怕無數次的流淚,哪怕無數次的受傷,我還是會回到你的身邊,陪你度過風霜歲月——為了我們心中的愛情,我們都曾經竭盡全力。就像李宗盛的《鬼迷心竅》所唱:「有人問我你究竟是那裡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金庸在《天龍八部》里寫段譽初次遇到王語嫣,還沒有見到容貌就已經「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段譽當時想:「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待聽到王語嫣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金庸在此處,將王語嫣幻化為他現實生活中的「神仙姐姐」夏夢。
在真實的生活中,金庸當然沒有和夏夢有美滿的結局。所以,多年後他修改《天龍八部》時,將結局修改,讓段譽看到阿碧與王語嫣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的「柔情無限」,讓段譽想:「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語嫣、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王語嫣會因為落入污井而轉頭愛上段譽,那是年輕人對這個世界的臆想。王語嫣對慕容復痴心不改,才是更符合生活邏輯的愛情,也是金庸老年澄光回澈的心境。
《天龍八部》這部書中,幾乎無人不痴。像游坦之對阿紫,阿紫對蕭峰,哪怕他們有百般惡行,但對彼此的愛人,真的算得上青衫磊落,生死相以。《陶庵夢憶》里說:「人無癖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在生活中,我愛與喜歡足球的痴人交往,以其有深情也。他們都飽經失望,但奇蹟般地,他們依然充滿希望。
痴迷,終究是因為能夠滿足人的某種精神需要。完完全全屬於某個客體的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好。死心塌地,生死以之,就算全世界都變了,我相信你還在這裡,你最好就是你最好,沒有懷疑,沒有揣測,完全的信任,完全的託付,完全地交出自己……如果你一輩子沒有體驗過這種極致的痴迷,那真的是太可惜了。不用計算的感覺,很好。而且哪怕生活中再點滴計算的人,也總有不計回報的時候。相信我,你會感到一種獻身的幸福。
如果你全身心地投入到熱愛一支球隊時,你收穫的幸福,會遠超於你沒有這麼做的時候。我們都知道,體育心理學中有一個詞叫BIRGing(Basking in Reflected Glory,在反射出來的榮光中歡叫,也就是球隊成功的時候我也同享榮光)。諸多研究都表明,同等條件下當你對這個球隊的投入程度越高,當球隊成功時你的幸福感就越強,這就是回報效應。
但一個聯賽只能有一個冠軍,一屆世界盃也只能有一個冠軍,這就決定了大部分人的痴情投入,除了偶爾能獲得這種極其強烈的幸福感之外,大部分時刻只能換來痛苦和傷害。
既然一次一次的希望,換來的只有失望,那為什麼痴心的球迷還死心不改呢?或許,我們可以用心理學上的斯金納箱來解釋。斯金納(B. F. Skinner)是美國一個著名的行為心理學家——是的,非常巧合,他和《足球回家》一曲的詞作者同姓——他認為人類的自由意志只是一個幻象,人們之所以做某種行為,是因為之前行為的後果:如果後果不好,那麼人們接下來再做這一行為的可能性就比較小;如果後果很好,也就是得到了獎賞,那麼人們接下來再繼續這一行為的可能性就比較大。
斯金納發明了一種裝置,叫作斯金納箱。通過斯金納箱,他研究了小白鼠和鴿子的行為反射機制。他這一派的心理學家利用斯金納箱的一個重要發現是:如果你持續地給小白鼠固定的獎勵,比如每隔一分鐘按一次槓桿就會掉下食物,其餘時間按槓桿無效,那麼小白鼠很快不再不停按槓桿;但如果你給小白鼠的獎勵是不固定的,也就是說概率掉落,那小白鼠會不停地按槓桿,期待一次突然的歡喜。換句話說,概率掉落的獎勵,會更加鼓勵小白鼠鞏固某種行為。
而我們球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斯金納箱里的小白鼠。我們就像一個老虎機前的賭徒,不知道何時才能釣上魚來的釣客,準備再努力抽一把SSR道具的遊戲眾……由於曾經有過的概率掉落(某次冠軍,某場讓你心儀的比賽,某個讓你折倒的球員),你會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球隊這台老虎機前,滿懷希冀等待下一次驚喜——雖然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要耗去漫長的時光、最好的歲月,但你甘之若飴。
根據尼克·霍恩比改編的棒球電影《熱力球場》中,卡爾叔叔帶小本去看了一場紅襪隊的棒球賽,這是主人公小本第一次去現場,當卡爾叔叔看到小本對紅襪隊一見鍾情時,說了一句經典的台詞:「小心點啊孩子,他們會讓你心碎。」喜歡足球的人,不管當初掉入坑內時有沒有聽到過這句警告,都已經明白這句話的深意。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罷,斯金納箱概率掉落也罷,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取消自己的痴迷。
《Football is coming home》一曲的歌詞作者斯金納曾說:「理性上,我們都知道我們終究要失望,但不知怎麼,我們一直不停地回來,希望這一次的結果會有所不同。而這首歌的核心,就是哪怕面對歷史一切都不樂觀,哪怕我們註定要受到傷害,但我們依然充滿希望,這是一種和命運的大無畏對抗。儘管這是一首有關脆弱的歌曲,但它的副歌(football is coming home)永遠可以在正確的時刻響起——當我們把一切謹小慎微都在風中扔掉的時候。」來吧,我再也不怕受到傷害了,因為我充滿希望,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境界?
向來痴,從此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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