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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山作協平台精選

夜 讀 張 岱

作者|杜永勝 編輯|剪風

1644年,甲申年。三百年後,一個人寫了一篇意味深長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

這一年,對大明來說,山河崩裂,天翻地覆;對滿人而言,金殿已踞,躊躇滿志;對李自成則是先喜後悲,倉惶莫名。

北京城頭的旗幟,一日三換,熱鬧至極,凄切到頂。

當煤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樹見證並親歷了一個王朝終結的時候,張岱在幹什麼,我無從知道。或許,他還在「新雨過,收葉上荷珠煮酒。」還在觀「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的美景。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月,也可以兩個月後吧,他的脖子會努力地伸長,頭會使勁地張望,張望北方的鐵騎踏踏,路人惶惶,張望南國的風聲鶴唳,走馬二王。

從此刻,從紹興起,張岱的餘生就開始了永不停歇的張望。哪怕在熟睡中,也用夢來張望。張望故園,張望故人,張望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1644年,張岱48歲。這一年,他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鼎峰跌落,從一個聲色犬馬「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的膏粱子弟變成了「粗羹淡飯飽則休,破衲鶉衣暖則休,頹垣敗屋安則休,薄酒村醉則休,空囊赤手省則休,惡人橫逆避則休」的垂垂老翁,既在避世流浪中見證了這個時代的壯烈和猥瑣,決絕和苟且,又在夢裡與故園,與故去,與故族日夜糾纏,著史安身,品文潤心。

張岱著史,源於崇禎上位,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被掃,他同多數文人士大夫一樣,感於朝政一新,氣象煥然,遂有心寫一部明史。事實上,他雖縱情聲色,但熱血未減,每讀節義之士之事迹,就「為之頰赤耳熱,眥裂髮指」,故從1618年開始,搜羅歷代先賢,良臣等事迹,經十年成書。1628年始,著手編篡,於1664年完成《石匱書》,計兩百五十萬字,1657年,張岱應時任浙江提督學政谷應泰之邀,有機會接觸崇禎朝邸報,計六年完成《石匱書後集》。

《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則是張岱明亡後,在顛沛流離,「國破家亡,無所歸止」的困境中,對前塵往事的追憶。《琅嬛文集》是各類序言,隨文的收錄。

多年來,張岱對我而言,猶如霧裡看花,總是無法走近,更是不敢觸摸那段令人「如羈人寒起,戰粟無措,如病夫酸嚏,淚汗交流」的歷史。但同樣,對於張岱所處的時代,那個集傲骨熱血,背叛屈膝的混沌時代,我無法放棄追尋的腳步和暗夜的思索。

即使跨越時空,即使亂麻一團,我還是努力的在張望。

張望那段不堪回首,那段熱血澎湃,那段時代下的輕靈悠遠,酸澀凝重的文字和文人。

一個朝代的終結對普通百姓而言,就是惶惶被動,或刀斧臨身,家破人亡,或麻木四野,苟全性命。但對一直自居為聖賢之徒,發聲於廟堂,振臂於野望的文人,該是如何在節氣和富貴,在殉國和投誠之間選擇、取捨呢?

讀張岱,初看他對為何不殉國的理由是「石匱書未成,不能死」,竟想笑。不敢,不舍,何故找理由?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和對他越來越深入地閱讀,我才知道,要死很艱難,活著更不易。為避兵賊,為逃辟征,惶惶僅帶一仆一子,輾轉避禍於山野寺廟間,除了書稿,「四十那年所積,亦一日盡失」,「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只有「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這樣的生存環境,與他甲申年前的繁華糜麗,「甲申之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但就是這樣,張岱用他的堅持為故國立傳,為家族立言,反思過往。且在暮年,他說一生「忠孝兩虧,仰愧俯怍,聚鐵如山,鑄一大錯」。

一個鄉試屢敗,遠離廟堂的文人,一個富家子弟,能有樸素的漢家情懷,能從揚州瘦馬的風流陣里走入深山,且「布衣疏食,常至斷炊」,「終能心平氣和看待過去,置之度外,平靜觀察史事」,能有對明朝「譬猶蟲木,獻忠啄之,自成殊之,實群盜鑽穴之」的清醒客觀認識。能用自己的文字重塑內心的堅守,夢想,能把對鄉愁,故園的追憶如泣如訴的留給後人,就夠了。特別是我們再看待同時代的文豪大家之言之行的時候,張岱的所謂逃避,所謂懦弱反倒值得為他慶幸,給他一掬尊重和認同。

我們熟知的錢謙益、龔鼎孽、吳梅村,明晚江左三大家,在朝聲望著顯,在野文氣昂溢。張岱與他們相比,可謂螢火之光豈敢與皓月爭輝。但在大廈將傾,身體和心靈都不得不選擇的時候,錢謙益欲死「水太涼」,不想剃髮奈何「頭皮癢」,龔鼎孽則「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乎?」。吳梅村則是想殉國,父母阻。其實沒什麼,作為文人,麵皮薄,身子弱,又恥於顛簸流離。何況有人想千金買馬骨,你的哪怕朽骨不止二兩,也會賣個三五兩的。問題是這些人的無恥是讀書少的人所不能想像的。福王立,錢謙益趕緊帶著柳如是赴南京尋求機會,史書上說,柳如是「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如昭君出塞狀,都人咸笑之」。為巴結阮大鋮,錢又是讓柳如是敬酒再三,見還不到位,自己趕緊「移席近阮」,旁人則「聞者絕倒」。這其實也沒什麼,也許老錢想通過曲線救國來實現報國之志。但是還有,當多鐸兵鋒所指的時候,錢謙益用他的如椽之筆寫道「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再能說什麼呢?

這個時候的張岱也不甘心山河變色,也圖謀為報國救亡。可惜人家錢謙益是禮部侍郎,自己是布衣一個。沒辦法就用東海布衣的身份上書魯王,提出自己的見解。並稱「賊臣馬士英者,鬼為藍面,肉是腰刀」,且帶兵追捕之。可他不知道,這個被他恨之入骨的馬士英,被俘之後死不投降清朝,被凌遲處死。

當張岱的好友祁佳彪,一介普通士子,面對故國變色,散盡田產,投湖殉國的時候,他就怎麼不找找水太涼,妾又不讓死的客觀條件呢?

歷史啊,叫人怎麼說呢?

1664年,柳如是懸樑自盡。

「百尺章台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漂泊奈他飛。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輕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17年前(1647年),仰慕柳如是的陳子龍,起兵反清被俘,投水自盡,那時的她可否知道這首為她而作的詞。史載,1647年,錢謙益被主子下獄,柳如是扶病隨行,上書陳情,誓願代死。

就在這一年,張岱倉皇出走,離開老家紹興開始了他的苦修生活,寫作,做夢。他說,是投湖自盡的祁佳彪託夢讓他趕緊避禍逃亡。「宗老此時不埋名屏跡,出山何為焉?」。

陳子龍殉國,弟子夏完醇同年被捕就義。給母訣別「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願畢矣。」

張岱遠遁,好友託夢而送,此後歲月,他為好友的壯烈汗顏,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慚。以致於老境之年,「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夏完醇老母知悉兒子的遺書否,我們不得而知。但柳如是懸樑的瞬間,其所託非人的念頭,是否會有剎那?

懺悔的還有吳梅村。

「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他苟活於世,過得極苦。甚至在遺言里要求死後穿僧衣下葬,且「勿起祠堂,勿乞銘」。

我相信吳梅村的懺悔是真實真誠的,事實上僅出仕四年就返鄉不出。同時代有一位叫李流芳的文人,可能當時李名氣太小,致使吳這樣的大家或未知其人,或不屑一顧,要不吳的命運可能就會發生改變吧。魏忠賢生祠遍地的時候,有人勸李流芳去拜魏的生祠,李流芳說「拜,一時之事,不拜,千古之事」。

一時,千古,多少的人不會算這道簡單的數學題?

明,這是個令人困惑的王朝。一方面有著君王死社稷的血性,一方面有著流氓式的痞性。一方面有著「農工商皆可言之,惟生員不許進言」的祖訓,顛覆了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格局,文人為入仕就得放棄自我,甚至人格分裂,一方面又充斥著放浪形骸,聲色之好的潮流。李漁也說明中葉後有「厭正而趨奇,嗜淫而惡愨」的心理和行為的趨勢。

或許只有在這個背景下,對張岱的解讀才更為立體而真實。前半生的他,率性而為,活得多姿多彩,「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的熱鬧放蕩,「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紫螯巨如拳,小腳油油且肉出」的饕餮之欲,「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的富家恣意,甚至觀其步行,可知腳大腳小的品揚州瘦馬之法,他都熟稔無比,名妓王月生的小腳「如出水紅菱」,他為此念念不忘。當然,組建戲班,自己扮相,創鬥雞社鬥雞等等,都是張岱日常的生活俗事。正因為這樣的過往,他在以後逃難奔走的艱難歲月里,才會反覆追憶,追憶繁華,慨嘆變故。可以說張岱的夢裡,故園的錦繡如同他當時的心境,都是愜意而充實的。反之,對於國破之後的見聞,心境不堪,風物荒蕪。逃亡三年後回到曾經「閉門成市」,高朋滿座的「快園」,已是荒蕪一片。膾炙人口的《湖心亭看雪》,文字極簡,意境極遠。但多年後重來西湖,「一帶湖庄,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固有,其夢也真。」在張岱的文章里,這樣的反差比比皆是,先有極熱鬧,必有極冷戚。先有極完美,必有極破敗。

國已不在,家園百不存一,此時心又能如何?只能「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事實上,張岱的嘆息不僅僅是對自己命運無常的感慨。明亡後,他遊歷四方「所過州縣,一城之中但茅屋數間,余皆蓬蒿荊棘,見之墜淚」,在無法改變什麼的無奈中,任身軀蒼老,心境寒涼,他依舊堅持著完成《石匱書》,用自己的執著想找出一個王朝的興衰脈絡,給後人以啟示,給自己以交代。這也是支撐他活著的自己給自己的最大理由。閑暇時光,最大的幸福,就是與三五少年訴說前塵往事,慨嘆世事無常罷了。此外,在內心把自己始終融入不進這個王朝的時候,他最嚮往的就是陶淵明的東籬南山。人,總得給自己的軀體,靈魂一個安放的所在。所以,他把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所在地命名為「琅嬛」,夢想在這個地方有草庵一間,可置書齋,「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此後,各類序文,雜記歸於《琅嬛文集》。

一個人,一群人,一族人的命運在王朝的更替中顯得蒼白無力,但似乎一個人,一群人,一族人在一個王朝的背上有意無意打下的烙印,其影響比王朝本身的更迭更遠,更能帶給後人以思索和探究。

我在反覆閱讀張岱的時候,就無法不把他和這個王朝,這個王朝那麼多的身影聯繫起來。

明朝逐元於漠北,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治國的頂層設計中,粗暴,野蠻的風格繼承了不少。再加上開國皇帝出身底蘊的局限性,對一個相對治國穩定的,有前瞻眼光的士大夫階層缺乏基本的尊重和信任,非理性的猜忌,要麼閹割了他們獨立的思考,打折了他們挺直的人格。文人的階層極端分化,要麼為榮華富貴喪失道德底線,失去是非標準,擅長於搞黨爭,鬧內訌,或以理學道德賢達自居,或以文章蓋世傲詡,既沒有眼光不能成為政治家,又缺少治世之才,成為實幹者。要麼就入山謀時機,出世為民請命,慷慨者多,謾罵者眾,唯獨對內憂外患熟視無睹,束手無策。對此,後來的康熙都感嘆道「每因師生、同年情面,遂至掣肘,未有從直秉公立論行事者」。或許,明朝的同黨皆社,是極度缺少安全感的反應吧。這個結論使人對這個時代人性的墮落,無恥不再那麼的刺骨寒冷。

但冷是消除不了的。青史斑斑,再大的理由都無法稀釋濃濃的血腥味道。這個味道有大奸,有大忠,更有被龍捲風卷沒的生命。

我不知道當朱元璋把高啟無辜腰斬八截的時候,是否能料到他的後代自掛老樹而死,身邊只有一個老太監相陪。歷史有沒有報應我不知道,但輪迴是亘古不變的。

「浮雲隨風,飄零四野。仰天悲歌,泣數行下。」

高啟的這首詩,是不是偈語,不得而知。但崇禎帝亡後三日,在滿人許可弔唁的情況下,「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九人,余皆睥睨而過」 。

如果說這是報應的話,這對那麼多戰死的太監,殉國自殺的宮女就是極大的侮辱。再怎麼著,朝廷對那些高居廟堂官員的俸祿,待遇大過這些最底層的太監宮女吧?更何況,當皇帝死訊傳來的時候,尚有乞丐沒臉苟活,投河自盡的。乞丐有俸祿嗎?

我們說明朝的苛政,呆板,是從理性的教訓的角度而言。一個人對家國的情懷,對信仰和道德的堅守,不是一時的不公甚至是打壓所能變更的。翻遍明史,有個奇怪的現象不得不讓人深思:滿人入主中原後,揭竿而起的絕大多數是民間士子,鄉紳,是所謂朝廷沒有直接恩養的人,而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重臣皇親倒沒見有什麼激烈的反抗。張岱說他的一個堂弟,自小就是紈絝子弟,其稱之為「燕客」。燕客痴迷巨石奇石,見巨資買的石壁太新無苔蘚,便又買來綠石讓門客用筆在上面畫苔蘚。結果「雨過湮沒,則又皴之如前」。就是這樣一個敗家子,在清軍長驅直入家鄉的時候,戰死沙場。且因無法保全故土桑梓,而言死後蒙羞以「鴟夷皮裹屍」。

張岱在遊歷的過程中,親眼見證了流民餓殍,堆積如山的慘景,也聽聞了很多起於鄉野的烈士不屈的抗爭,他才以家族,家人,祖先的名義,隱晦的在史書上記載了一筆。中國人,家即天下;有家就有國,有不屈的族群就有國的希望。

滿清入關的第二年,1645年,孫之獬上書「唯獨衣冠束髮之制,仍從漢人之制。此乃陛下從中國,而非中國從陛下」。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剃髮令的來由。此後,服章衣冠改變,禮儀倫理猥瑣,華夏淪喪。

「平心而論,東林假仗名義,類有正人。南黨依附冰山,實多群小。」多年後張岱如此說。

我對錢謙益等人總試圖在人性的角度來詮釋他們的選擇,可以怕死,可以貪圖榮華。但對孫之獬,就是徹骨的寒冷。一個人怎麼能喪心病狂到如此程度,把一個民族的骨頭徹底打斷來報復所謂已投誠的漢臣對自己的排擠。「恐聚十六州鐵鑄不成一錯也。」最後他被混身插滿豬毛而死,死的壯烈而另類,也算得償所願吧。

一個王朝的氣度決定了一個時代多數人的氣質。比如,唐朝健康,成熟的自信,成就了大氣的邊塞詩,產生了那麼多的浪漫和動人。甚至連女人都有著「粉胸半掩凝成雪」的美麗自信。反觀明朝,狹隘,猥瑣的性格,即使是有那麼多的鐵骨錚錚,但無法讓人有沸騰之血的衝動。

所以,張岱與他的時代,應該就是在瑣碎的堅守里給予了我們一份沉重,一份反思,一份看似愜意文字里的落寞和無奈吧。

不管如何,張岱對故國,故園的思念就在散碎的小品文里,在夢中的琅嬛世界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以及一聲長長的嘆息。

張岱既享盡繁華,又閱盡蒼涼。時光走失,物非人更非,或許只有雪天才能白水不動青山肥。

記得多年前看過馮驥才的一個短篇小說。一個高大女人和一個矮男人的故事。兩個人的婚姻似乎很平淡,感情似乎很一般。女人去世後,男人每到下雨的晚上,就會打著傘到街上。雨中,他的手臂前傾,傘總是打得老高老高,而雨就在他的身後沙沙的響……

作者簡介

杜永勝,甘肅省武山縣教體局局長,出版散文集《走在路上》。

看累了吧,請喝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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