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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與自學 | 周振鶴:問策與對策

原標題:讀書與自學 | 周振鶴:問策與對策


編者按


明清時期科舉考試考三場,前兩場內容迭經變化,但文體都要求採用八股文,第三場則始終未變——策問五道,題問經史、時務、政治,以此糾前兩場考試虛學之偏,測試考生的實學水平。策對得好,對於獲得好的官職也相當關鍵。許多教授如何對策的書就隨之應運而生,甚至有不少成了當時的超級暢銷書。


問策與對策


文 | 周振鶴


(原載《讀書》1993年3期)


「問策」是我的杜撰,為了與「對策」相應,其正式名稱應是「策問」。策問是一種考試方法,就是考官測驗應考人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或者說是「覘士子之經濟」。應考人答出自己的處理辦法,就叫對策,也可以叫做策對,意思是一樣的。所以策問就是問策——詢「問策」略。


問策起源很早,起初只是一種諮詢,或者說請教。漢代的賈誼和董仲舒是對策最出色的範例。賈誼提出「眾建諸侯少其力」的辦法,削弱諸侯王的割據勢力,幫了皇帝很大的忙,後來吳楚七國之亂之所以很快被平定,就跟事先採納了他的建議有關。董仲舒則指出「道不變,天亦不變」的道理,使儒家學說居於諸子百家之上。不久,策問也用來作為選拔人才的一種補充辦法(漢代尚無科舉,選拔人才靠選舉——鄉舉里選)。西漢第一個布衣宰相公孫弘,就是因為對策出色而被漢武帝看中的。科舉制度興起以後,策問正式成為取士的考試手段之一。



清代科舉考生入考場圖(藏香港藝術館,來源:info.gov.hk)


最近研究八股文的大作很多,有些人或許誤以為科舉考試只是考八股一項。其實明清時期的鄉試(考舉人)和會試(考進士)都要考三場,第一場考經義,代聖賢立言,用的文體是八股文。第二場考的主要是論。第三場考的就是策。第一二場的內容迭經變化,到乾隆以後,二場廢論題,改考五經,第一場則專考四書,兩場都用八股文。只有第三場不變,依舊是策問五道,題問經史、時務、政治。設立策問一試,目的就是要糾一二場考試之偏。因為考中之後,皇帝是要給你官做的,如果只會死讀書,而沒有經國濟世之才,那就失去考試的意義了。換句話說第一二場是虛學,只是測驗讀死書(而且只限於四書五經)的能力。第三場才是實學,測驗應變的才幹。但是在實際上三場之中以第一場最為重要,能不能考中,關鍵就看八股文做得好不好。因此士子拚命鑽研八股文的作法,其他一切不顧,以至於連秦皇漢武是誰都不清楚的人也有。


不過策試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當著應試者的八股文水平差不多,難以定名次高下時,策對得好的人就要佔便宜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會試中式以後還要舉行殿試,殿試的方法就只有策問一項。考得好,所得官職也好。因此如何對好策也就是一門學問了。所以我們今天常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是沒有來由的。



《放榜日》(絹本長卷局部,約1540年,疑為明代仇英所作,? 台北故宮博物院;來源:afe.easia.columbia.edu)

國人的脾氣是不怕多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考試之規,我有應試之法。八股文之外再加上策試也只等閑,不過多出了些生財之道而已——許多教授如何對策的書就隨之應運而生。這類書的出版早到你不能想像,竟然早到隋朝就有了。《新唐書·薛登傳》說:「煬帝始置進士等科,後生復相馳兢,赴速趨時,緝綴小文,名曰策學。」很可惜,這類「策學」的書一本也看不到了,想來當是一些策文的範本,讓人借鑒。當然,上面「出版」一詞只是借用,其時印刷術尚未發明,策學一類的書只能是手抄本。可以想見,印刷術發明以後,這類刻本更要滿天飛了。但也不是所有的策文都不值一讀。據傳為南宋楊萬里所作的策文二十五首,就頗精彩,不但為時人所重,而且被後人奉為楷模。明人遂將其裒為一集,並加上評語,顏曰《錦繡策》,供人參考。湖廣麻城有勞氏某以此勖子勞鉞,竟登進士第,感激之餘乃以之付梓。而受勞氏所託,為該書作序的南京國子監祭酒竟也說幼時受益此書不淺,無怪乎到清代康熙乾隆年間這書還有人一再重刻。



科舉考場里的醉漢(圖出自《明狀元圖考》)


策問的目的原是要考出應試者的真本事,但在應考人一方卻是怎樣千方百計發現捷徑去敷衍皇帝——任何考試從來就是一塊敲門磚。同時,策試的範圍又過於廣泛,使士子窮於應付。這就造成策學長盛不衰的局面。這門學問告訴人們如何花最少的時間去學習策對,甚至於套用現成的策文模子,以便矇混過關。所以在明代就有「策套」這種名目。楊慎在《舉業之陋》里就說:「本朝以經學取人,士子自一經之外,罕所通貫。近日稍知務博,以名苟取,而不究本原,徒事末節。五經諸子則割取其碎語而通之,謂之蠡測;歷代諸史,則抄節其碎事而綴之,謂之策套。」


因為策試要考到有關經史子集的知識,所以策學也要將這些知識分門別類地告訴士子。有些講策學的書比較簡略,只是提綱挈領而已,有的則是宏篇巨制,有如百科全書。簡略型的可以乾隆間的《策略》一書為代表。這裡的「策略」並非謀略之義,而是簡略的策學的意思。這本書只有六卷,而內容以道統為首,及於經學、史學、天文、地輿甚至軍制、律令、水利、官制,無所不包,自然非簡略不可。視其史學一門,從目錄上看,囊括廿二史(從《史記》到《元史》),還要加上《資治通鑒》、朱子《綱目》等書),而實際內容卻只有五千多字,只能將每部史書及其作者作一簡單評述。就中短者僅僅一語帶過,如:「李百葯《齊書》類多遷就之詞,令狐德棻《周書》則只清談是務。」最長者司馬遷《史記》也不到二百字。這種簡略的策學書籍,提供的只是最基礎的知識,讀者自己還得臨場發揮。




(清)白紙精印《新增策學總纂大全》(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宏篇巨制一類則以光緒間的《策府統宗》與《策學備纂》為典型。前者有六十五卷,分為十二部,即經史子集、吏戶禮兵刑工以及天文地理。後者規模更大,為卷三百七十八,分作三十二門,從目錄到內容都真正無所不包。還是以史部為例:這一門共九十四卷,光《史記》就佔了九卷,細目將近兩千條之多,舉凡《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江西江東》《大風歌》等等應有盡有。史部所收內容不但是將廿四史的資料條分縷析,以便查閱,而且將前人有關的研究成果也分部別居插入其中,以長識見。如「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條,在照錄《史記集解》所釋三十六郡後,又摘抄了清人《三餘偶筆》的不同見解。這樣既彌補了《史記》不載三十六郡名目之失,又讓人有進一步思考的餘地。前人成果中以乾嘉諸儒之作證引得最多,而於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一書尤甚。這倒也表明了編者的眼光,因為錢氏此書是極高明的第一等著作,不似其妻兄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只是尋常人語。史部以外的其他各門也有可觀之處。由於內容豐富詳贍,《策學備纂》成為光緒前期的暢銷書,至少有兩種版式至今還常在書店碰到。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錢氏潛研堂家刻本)


但是策學類的工具書部頭越大,記誦起來也越吃力。而且考試限時限刻,沒有多少工夫可供琢磨。所以在殿試前一般人往往預擬數十條策對空文,策問題發下,按照每門參入題旨,加以點綴成篇。即使遇到自己不熟悉的問題也並不可怕,有一位名叫侯鳳苞的人就寫了一篇《策學例言》,專門教人如何應付。其中所敘不僅對策試,即對今天的一般考試中的問答題似亦至理名言,故不厭煩,摘其要於下:

條對固以詳明為上,然亦鬥智不鬥力也。必博集群書而後對策,闈中有幾人乎?況所問者多至數十百條,雖極淹博,必有一二條偶而遺忘;雖甚空疏,亦有一二條偶然熟記。貴以其所知,證其所不知。……總之,所知者則鋪張而附益之,累幅不止;不知者則深諱而固匿之,一字不題。……徵實處以多為貴,欲見長也;空衍處以少為佳,恐取厭也。經史策欲其詳,貴實學也;時務策不妨略,省空談也。時務亦多述古而少談今,古可覘學,今易觸諱也。五策中擇一二題人皆孑孑,我獨有餘,儘力寫去,至千言以上,余則隨意抒寫,可滿篇幅矣。所知過半者,挨次條對,不及知者,左右支吾,易露破綻,索性揉碎全題,錯綜變化而出之。筆力好者出沒無方,凌駕有法,使閱者但覺文氣之佳,遺漏者全然不覺,是一巧法也。……對策未求有功,先求無過。實對固佳,然偶有記憶不清,致成謬誤,則所累不少。故平日流覽,先必字字著實,自量不能記者,即刪之。下筆時萬分謹慎,略有所疑者,即闕之,此死法也。更有活法,則疑者,渾之記憶不全者,舉一二以該之,人名可稱昔人,地名書名時代,俱可遷就,則趨避有方,無割愛之嫌矣。

此真可謂得盡策試之三昧矣!


八股文的誤國害人早已有人痛斥,講得痛切的甚至認為大明江山也是它葬送的。也早就有人主張改革,所以康熙二年一度廢止八股文,但不久又恢復了。策試也並非沒有毛病,乾隆時有大臣請求改革考試方法,就認為時文(即八股)徒託空言,不適於用,答策隨題敷衍,實不足以得人。但是當權者並不想取消這種桎梏讀書人聰明才智的辦法,僅在技術上稍作調整,便又將祖制繼續奉行下去。直到晚清喪權辱國吃虧挨打半個多世紀後,才不得不在戊戌維新前夕,宣布對科舉考試方法進行重大改革。因為就八股與策對而言,八股的危害更大,所以主要的改革措施就是停用八股而改試策論。可笑議而未行,而光緒新政已敗,一切又率由舊章。庚子事變幾於亡國,辛丑於是重提科舉改革,宣布自明年起改首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義一篇。把策試的地位提高了一級,又把策試的內容更加具體化了,於是新的策學書籍馬上跟著出現。



《辛丑條約》簽訂現場(資料圖)


就在辛丑當年冬月,一部篇幅三百八十卷之巨的《萬國政治藝學叢考》已經編就,第二年春天便已出版上編《政治叢考》,其速度遠過於九十年後的今日。雖說這是因為追求經濟效益所致,但未始不反映當時人急於改革的迫切心情,這由該書的序言可見一斑:

我朝沿前明舊制,以八股取士。……雖有一二英俊之士不屑為所束縛,而功令所在不得不隨俗浮沉誦焉習焉(的確如此,即嚴復這樣吃過洋麵包的革新人物,也因未由正途出身而始終耿耿於懷)。上以是求,下即以是應,而中國人才遂以頹廢而不能自振矣。……戊戌之夏,我皇上銳意鼎新,力求郅治,特詔廢八股,改試策論,天下喁喁望治,未幾而複試八股,豪傑之士靡不沮喪。洎乎去歲畿輔變起,兩宮西狩,創鉅痛深之後,我皇太后皇上知變法之不可或緩,於十月十六日特頒明諭,永廢八股,鄉會各場一律改試中國政治史事,暨各國政治藝學策論。……此誠我中國轉弱為強之一大樞機,而薄海內外士子所當鼓舞歡欣而奮發策勵者也。

因為有這樣的背景,該書的編輯目的就凸現出來了,序言於是繼續說:

特是以向所研精八股之人,而驟欲其縱談萬機,橫議五洲,雖其中未始無博通古今之士,不難出向所學以應上求,而在鄉曲迂墟見聞未廣,使無彙集大成之書以資觀覽,何以藉通曉而便討究?同人有鑒於此,因殫數人之力,需數月之久,博採東西新譯諸書,不下數十百種,提要鉤玄,旁搜曲證,掇其菁英,去其糠粃,融會貫通,以成一書,名曰《萬國政學通考》。

在這種廣告之下,要想博取功名的人自然要掏腰包了。


這種連編者自己也稱為「急就之章」的書,當然不能期望有什麼高水平,但也不見得比近年來大行其道的各式各樣的辭典差。該書的《政治叢考》分為二十考,即:疆域、盛衰、交涉、度支、稅政、幣政、官制、民俗、禮政、刑政、學校、農政、工政、商政、礦政、兵政、船政、鐵路、電報、郵政諸考。顯見與上述的《策府統宗》一類書不同,那是偏重經史策,而這是突出時務策了(晚清的進步大約就體現在這種蝸爬牛步之中)。各考之下又再分為細目,如度支考就有英國國債、諸國國債多於中國、擬立中國文錢合益會、論中國易於富強這樣的細目。《藝學叢考》則與今日的藝術毫不相干,乃是科技叢考之義(時人把西方科技與中國古代的術藝或藝術看成一類),包括算學、身體學(即解剖學)、動物學、醫學、工學等亦二十考。


這部書最有參考價值的應該是附編部分的《萬國政治藝學最新文編》八十卷。這實際上是策論的範文,在當時是給應試的士子模仿用的,例如《論封建難復而郡縣當授常職》《糾合西人以開中國諸礦說》《推廣江海商輪議》《論西人不盡似墨子》等等,在今天卻未始不可用來了解清末的思潮動向。



光緒壬寅上海書局印《新輯各國政治藝學策論》(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專門搜集策論文章的文集也有,小型的可以《新輯各國政治藝學策論》為例,這也是在廢八股詔頒布的翌年春就面世的。該書收集了百來篇有代表性的策論,因為是要給人作範本,所以不怕題目有所重複,不少文章都同題兩篇並列,以讓讀者有所比較,如《中西農政異同考》《日本明治維新考》及《問西人似墨近儒》等篇都是。但是在作者方面卻又盡量求其廣泛,重複的很少,似有意充分體現各種不同的風格。


較大型的則有《中外文獻策論匯海》,比上書稍晚出,為卷七十一,選文至三四千篇之多。該書序言在批評「近來坊本所刊策論種類甚繁,然多系採錄經世文編及舊刻史學政治諸書重以編輯而成,其名雖新,其文實舊」後,自稱其書「廣搜各省課作、各省新報,並譯西報之最新論說,……凡場中應出之題,此編已無題不有,無論不精。一展卷間,中外得失之故,古今利病之原,皆可恍然於胸中,即可運用於腕底。」有此種種優點,自然十分誘人。但是事實與自許有距離,有些文章其實選得並不好,譬如《交涉》類中,竟有簡單到一句話就算一篇的:在《與英為難》的標題下,就僅「克拉喀得來信雲,尼歐坡爾人民現在預備軍械,欲與英國商民為難。」這二十來字,算是策還是論?而且分類也不大講究,如《興浙會章程》不入「社會」類而入「地輿」,實在離譜。雖然如此,在「海內儒林久為八股所束縛,今欲盡棄其所學,不免手足無措」的情況下,這類書還是有其啟發作用,而且也是很行時的。



國畫《洋務運動·留美幼童》(作者 :方瑞,2009)

廢止八股雖然有過小小轟動效應,但是這個效應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真正的人才並不因停試八股而輩出,因為策試也可剿襲雷同,於庸人或許更得心應手。況且八股的毛病並不在八股本身(八股不過文體之一種罷了),而在於當權者把它作為束縛思想的工具。如果策試仍為原來目的服務,則與考八股無多大差別。以是必須改變的是整個垂死的科舉制度,而不是其枝葉末節。只要科舉不廢,就人人仍存僥倖之心,希望通過「搏一記」來獲得官位。不會去走由學校循序漸進的培養人才的道路。清政府雖早已有興辦學校的舉措,但成效甚微,要不是靠著西文教育的維持(懂西文上可充電報鐵路差使以待保舉,下亦得為買辦西崽以圖厚利),早就無人問津了。因此在要求改革變法的強大壓力下,顢頇的清廷不得不最終徹底端掉科舉制,時在光緒卅一年乙巳(一九○五),去廢八股之時不過四載。



1918年赴美留學的清華學生在上海登船(來源:《紀實》雜誌2017年2月刊


隨著科舉制的消亡,問策和對策也成了歷史的陳跡。當著策試時行的時候,策學書籍和策文範本之類在書肆之中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但其命運與所有的敲門磚一樣,用過了也就丟掉了,現在能看到的已經不多。這些書不但作為文化史上的一個印記值得保留,而且有些文集所選諸人多有今已湮沒不彰的人物,還有一些是無名氏的作品,這對於研究三四流甚至更一般的人的思想無疑有一定價值,雖然這些人的思想是整個社會思潮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歷來卻是研究得太少了。更有某些少見的史料也藉此類書的採摘而得以保存,如《中外文獻策論匯海》中有一篇《江西創辦英文學塾略章》,就讓我們知道在變法維新時期,不但沿海地區多有英語學堂,連內地的江西也受波及。今人研究外文教育,總是一提就是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同文館,連南京也有同文館都不大清楚,更不用說江西的英文學塾了。由是以觀,天下真無無用之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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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於「讀書文叢」精選之《隨無涯之旅》


J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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