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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抑鬱症那年,陌生人救了我

可我沒想到,在死亡的念頭如螞蟻般爬滿我的身體之前,空腹的感覺更加難受。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79個故事

2014年秋天,我念大二。開學後不久,銀行卡里的數字低到兩位數。我每天都盼望著身邊有人中了五百萬,能分我一杯羹。

在我的兜里剩下不到十塊錢,我打算在學校外面找一個兼職做。跟商學院的同學打聽掙錢的路子,她羅列了一大堆選項:替人答道,一次十塊。出去給人做商演,一次兩百。給人當男朋友,顏值要高,一天五十,陪睡另算。

「只要不蠢,想掙錢是很容易的。」

我盯著手機屏幕上對方打來的這一行字,沉默良久。因為大一轉專業,從旅遊管理轉到漢語言文學,落下了許多專業課要補上,每天基本滿課。去做商業模特,又沒有走台經歷,即使我在念小學時曾經是文藝委員,但不至於要在一些車展和婚禮現場上給人吹葫蘆絲。剩下最後一條,跑到衛生間照照鏡子,徹底打消了最後一個念頭。

我問她:「還有其他門路嗎?」

她回復一個嫌棄的表情,過了一刻鐘,發來一個壞笑的表情,「去賣嗎?」

這次換我回復嫌棄的表情。「還不是陪睡,難不成以假亂真比假的要廉價?」

她說:「果然是文學院的人,說話就是聽不懂。在餐館端盤子,五塊錢一小時,做嗎?」我毫不猶豫地回復:「做!」

她不知從哪找來一份聯繫方式,長長的一串,看得人眼花繚亂。我挑了第一個電話撥過去,南昌的號,接聽的是一個年輕男人。我怯生生地說:您好,請問您這裡還招兼職嗎,我是XX大學的學生?他咳嗽了兩聲說:啊,我這會兒在老家,店要到國慶節後才開業,您到時再聯繫我吧。掛了電話,我還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顫抖的身體。我有一個老毛病,跟陌生人交流的時候,無論是老弱年少,說話都容易結巴。這一點後來被我查證為所謂的社交恐懼症。

距離我被確證為重度抑鬱症已經過去一個月,那是我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跟人說話。平時僅僅是跟室友養的狗在學校溜圈的時候,自言自語幾句。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境況,他們只是覺得我比以前更加孤僻,以前的朋友對於我深夜發給他們一堆毫無邏輯的消息,視而不見。

離國慶還有半個月,我找室友借了五百塊錢度日。期間,我去過兩次信息上的地址。店鋪開在學校西門口馬路對面的一個廣場,一樓,從3號門進去,走一百步就到了。商城早已沒有剛開業時繁華,人來人往的學生大多嬉笑著,我不想去看他們臉上的笑容。甚至為了不聽見人交談的聲音,我將耳機的音量調到最大,震得耳朵疼。

學校的心理老師疏導我,要多與身邊人接觸,多出去走走。這樣對於我的抑鬱癥狀會有所緩解。

我試過兩次,看到那些春光滿面的學生,實在想不透有什麼事值得他們如此開心。之後我再沒去找心理老師。希望自己可以繼續沉淪下去,到最後索性學往屆學生的行徑,挑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日子,從宿舍七樓的天台跳下去。

在我剛入學那會兒,就聽學姐講過,他們那一屆有一個男生,國慶節那天在我們14棟的七樓天台上跳了下去,屍體砸在宿舍樓前停自行車的棚子上,過了五天,才被返校的學生髮現。我也想過要在國慶節跳下去,因為那幾天是我的十九歲生日。

可我沒想到,在死亡的念頭如螞蟻般爬滿我的身體之前,空腹的感覺更加難受。

等我走到店鋪門口,醒目的黃色招牌扎入眼中,黑色的字貼在上面:黃燜雞米飯。門鎖著,裡面的桌椅擺放整齊,地上還有未清掃完的石灰,玻璃窗上張貼著找兼職和洗碗阿姨的告示,無比清冷。

店鋪的環境不禁讓我又想起自己的境遇:父母正在家裡籌劃著一場驚動四方的離婚大戰,沒有任何多餘的心力顧及我的生活。周邊的店鋪,飯香四溢,我干吞了兩下口水,趕緊逃回了學校。

第二次去,店門口多了一輛破舊的電動車。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前台,倒騰著收款機。看到門口有人,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還沒開業呢!」我說,「我是來找兼職的。」他想都沒想就說,「好啊,你一個人嗎?」我說是。他笑容滿面地問:「你叫什麼?」我說,「李澤,我在隔壁學校讀大二。」

「小李啊,行,你下周一過來上班。」說完繼續埋頭倒騰前台的收款機。

我問他,「您是這老闆嗎?」他搖頭說不是,看我木訥的樣子,他從前台走出來拍了拍我的肩說,「你周一儘管來,可以帶一些同學過來吃飯,我給他們打折。」

回去的路上,我覺得自己被誆了,找給我介紹兼職信息的商院同學理論,她說,「兼職信息都是從正規渠道得來的,我都沒收你費用,你他媽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我再發消息過去,她已經把我拉黑了。

離國慶節還有三天,我每天下課後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給兼職信息上的店鋪打電話,除了一家離校兩公里的烤魚店,其他的回復很統一:招滿了,開學就招滿了。

捱到周一,我十點過去報道。店門口擺了兩個花籃,掛著「喜迎開業,恭喜發財」的紅聯。我到時,那天在前台的男人剛好騎電動車回來,車上載著一個穿紅色工服的夥計。男人看到我,朝我招手,熱絡地喊:「小李,你來了。」車停下來後,他跟夥計抬起車前面隱藏的一袋冷凍雞肉。我想過去搭把手,男人急忙說,「不用不用,這會兒還沒人來吃飯,你去裡面坐會兒,看看書,寫寫作業。」

我尷尬笑笑說,「大學沒有作業的。」說完他旁邊的夥計抬頭看我,叫囂道,「真的?果然大學和他們說的一樣,原來這麼爽。」他看起來和我一般大,甚至比我小,鬍子青澀,臉上還有未褪去的痘印。他說完,另外一個穿著紅色工服的夥計從店裡出來,自覺接過男人手上的袋子。他看起來年齡更小,十四五歲,喉結都不明顯。兩人用方言互相罵了兩句,又哈哈大笑起來。

進到店裡,還有三個人,有兩個男人正坐在桌子上用本子寫寫畫畫的,像是在算賬。從其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可以辨別出,他就是那天我打電話對我稱呼「您」的男人。皮膚白凈,身形微胖,肚子上有一圈小肚腩,拇指上戴著老闆常見的金戒指。他招呼我過去,問我是不是找兼職的,我戰戰兢兢地說是。他仔細詢問了我在學校的專業和課程以及籍貫,我一一作答。

在他還想要繼續問我是否有類似的兼職經歷時,從廚房洗完手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用方言和他吵嚷了幾句,大意是說:又不是查水表,你問那麼多幹嘛。他又用普通話對我說,「就你了,小李,我跟你投緣。」即使是語言不通,在他們的快速交談中,我聽到老闆喊了一聲中年男人:爸。

年長的夥計給我拿來一件紅色的工服,上面殘有沒洗凈的油漬。我小聲問他:「這個可以不穿嗎?」他帶著似有似無的敵意說,「還是穿著吧,不穿更麻煩,後廚很髒的。」他所說的後廚,不過就是橫穿在店鋪裡面的一個隔斷間,兩邊都是敞開著的。不到五平米的地方,放著一排烤架,另一邊放原材料,一個冰箱,一個洗碗池,進去之後只能側著身出來。這樣的規模,要供二十桌的客人,實在難以想像。

第一天開業,生意火爆,店裡推出了八折優惠,另送一罐涼茶。菜單只有三樣:黃燜雞、黃燜豬腳、黃燜土豆。我的工作就是將老闆做好的砂鍋端到客人的桌上,順帶一句:請小心燙。剛出爐的肉質是最鮮的,撲鼻而來的香氣,上面的湯汁還在沸騰,氣泡直冒。我必須時刻緊繃著身子,像軍訓練習立正一樣,雙手鉗在砂鍋的邊緣,才能避免被熱氣燙到。

也有失手的時候,客人催得急,剛起鍋,放置不到兩秒,就要端出去,沸騰的湯汁濺到手上。皮膚灼燒的感覺在一瞬間,比當年高中做中和反應時被稀釋的鹽酸滴到手上還要刺痛。我倒吸了一口氣,忍住喊出聲來,幾乎是要將砂鍋摔在餐桌上。最後強撐微笑跟客人說:請小心燙。趕緊溜回後廚。年長的夥計走過來冷冰冰地對我說,「不要太急嘛,燙到客人就不好了。」說完他從冰櫃里扣出一塊冰遞到我手上,像舉手之勞,就去忙其他事了。

忙的時間只有兩個鍾,過了一點,往來吃飯的人少了許多,廣場外面都是些閑逛的大學情侶。兩個夥計站在門口,門神似的,招攬最後一波客人,我在店裡清理桌子上的碗筷和油漬。砂鍋涼了之後,比普通鐵器要冷。桌上的殘羹,帶著雞肉的油腥味兒與口水,像過夜的下水。中年男人見店裡只剩下一桌客人,招呼我道,「小李,去洗一下手,吃飯。」

老闆把早已做好的黃燜雞合著高壓鍋端出來。那是我第一次吃黃燜雞,湯汁很濃,鍋里有雞肉、土豆,還有我喜歡吃的香菇。老闆從廚房裡拿出一把生菜,坐在中年男人旁邊的女人是老闆的母親,她正對我坐著,笑對我說,「小李啊,你這麼瘦,要多吃點。」親切得像是我的長輩,不禁讓我想起了經常念叨我吃飯的奶奶。我一時無法適應,嘴裡的飯都有些難以下咽,兩個夥計同時抬頭朝我齜牙,接著埋下頭扒碗里的飯,狼吞虎咽著。

老闆指導性地說,「把生菜放進去燙一下,湯用來拌飯吃。」我試著將汁倒進碗里,夾起生菜,抱一塊雞肉,吃了一口,飯很濃稠,雞肉就著生菜嫩而不膩。中年男人帶有驕傲的神情問我:「好吃嗎?」我點頭說,「好吃。」我們一桌一共七個人,圍成一圈,吃出了年夜飯的感覺。

不算吃飯的時間,兩個半小時,掙了十二塊五毛。下班前,老闆對我說,「下午早點來,今天會有些忙。」等我下午五點趕到的時候,店裡只有寥寥幾個客人。兩個夥計坐在餐桌前玩手游。年長的夥計叫小志,另一個叫小亮。兩人都是南昌本地人。小志十八歲,初中念完就出來給人當學徒,老闆是他的師傅。

我問他,「你們之前也是做黃燜雞的?」小志說,「是的嘛,以前的店比這個大很多,客人也多很多,不該來這裡。」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戴著帽子,嘴上總是掛著痞痞的笑意。他好奇地看向我,「你們師院是不是好多漂亮的妹子,改天帶我認識認識。」我說,「行啊,哪天帶你進去逛逛。」他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看自己的工服,突然轉變了態度,「不行啊,我這種一看就是沒讀過書的人,進去肯定要丟人現眼的。」旁邊的小亮又跟他插科打諢起來,我沒再說話。

到了六點,學生開始出來覓食,才漸漸有客人進來。忙碌起來,時間稍縱即逝。晚上吃飯前,老闆的母親特意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她去菜市場買。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老闆的母親看起來五十歲左右,做事手腳麻利,說話卻極其溫柔。她看我生澀的樣子,落落大方笑著說,「沒事,有什麼想吃的,你就跟阿姨說,看你瘦得讓人心疼,在這吃放,就當做在家裡一樣。」我遲疑很久,小聲說,「我想吃魚。」小志剛好收拾完砂鍋從裡面出來,高興地喊,「好耶,晚上有魚吃!」

沒過半小時,老闆的母親拎回來一條已經清理好的新鮮鯽魚回來。晚飯依舊是老闆掌勺,做了黃燜玉米排骨,紅燒鯽魚,清炒蘆筍,就著當天沒吃完的海帶絲吃。

那是我一個月以來,吃得最豐盛的一餐。有魚有肉,老闆的父親還開了三瓶啤酒,請我們喝。

兼職一個星期,來店裡吃飯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廣場里店鋪的生意本就冷清,依附的消費群體就只有我們學校的學生。以往隔一個月去一次,就能看到一家店鋪關門歇業。倒是隔壁家雞排的生意,一直紅火。

老闆的父親站在門口,望外面隔壁排隊的人群張望,兀自感嘆「都是吃雞,怎麼區別這麼大!」我走過去,叔叔悠悠地問我,「小李啊,你們學校有多少人?」我答道,「兩萬左右吧。」他目瞪口呆,「有這麼多,那學生都去哪了,都沒人來吃飯。」我答不出來。

其實人數是我瞎猜的,只不過每天中午下課時,校園裡擠滿了學生,站在人堆里,我喘不過氣來。我甚至覺得學校里的學生有十萬多個,少了誰都無關緊要。

兩天後,中午上班,小志趁著空擋跑過來,悄聲問我,「你們這有回南昌的車嗎?」我說有,他說在哪坐車。我說,「要到市中心那邊的車站。」他撓著頭,仔細想了會兒說,「你們這市中心比我們那小縣城還破。」我問他,「你要走?」他警惕地看向我,忙著打哈哈,搖頭說,「沒有,我就只是隨便問問嘛。」小亮看我們聊天,走過來問我們在聊什麼聊得這麼開心。小志朝他教訓道,「還不去干你的活!」他又乖乖地走開了。

小志吹鬍子瞪眼的樣子看起來很兇,卻一秒慫。他轉而哈哈對我笑著,「你們這連找家網吧都要走一公里,當初招商廣告說這裡特別繁華。」我說,「你被招商廣告騙了。」他沉默起來,眼裡有些哀怨。

第二天上午,我來店裡還沒來得及換工服,就被小志拉到店外面的角落。他小聲問我,「這裡有回南昌的火車嗎?」我說,「這些你可以在網上查得到的,我推薦你一個軟體......」我還沒說完,他就朝我做一個「噓」的手勢,「你聲音小一點!」過了會兒,他滿臉歉意,「那個東西我不會用,我是坐師傅的車來的,睡一覺就到了。」他很茫然的看著我,像是在祈求,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我告訴他,「我下午回去幫你查查,寫在紙上晚上帶給你。」叔叔在店門口喊他,小志趕緊收斂情緒進了後廚。

當天晚上,我把一份火車班次表遞到小志手上時,他像是電影里偷偷接貨的混混一樣,鼠目朝四周望了望,趕緊塞到口袋裡。他說,「李哥,你真是一個好人。」他激動的神情,讓我恍惚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小志走的那天,只告訴了我,他趁著休息的空擋,到遠在十多公里外的火車站買了一張硬座票。其實我原本可以在網上給他訂一張票,卻沒告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對我說,「你以後一定要來我們南昌,我帶你去吃我們老家店的黃燜雞,我來掌廚。」他的眼神很真摯,又帶有年少的青澀。

小志離開後的第三天,小亮也走了。一前一後,也不知他倆私底下有沒聯繫過。只是那兩天,小亮幹活都不說話,他發獃的時候,我問他在想些什麼。他羞赧地說,「想回家,這裡離家太遠了。」

店裡的夥計只剩下我一個人,生意沒有預期的好,也沒再繼續招兼職。做了一個月後,我也辭職了。老闆算了工錢,不到六百塊。還了室友五百塊,我去院里辦了休學手續。

後來我坐車經過南昌,突然想起小志來,卻發現我們當時連對方的聯繫方式都沒留。

休學後,我去了武漢,每次經過黃燜雞米飯的店鋪,都會進去點一單黃燜雞。湯很淡,一直吃不到原來的味道。

在我辭職離開店鋪的那天,叔叔瞞著老闆特意多塞給了我兩百塊錢,臨行前他對我說,「小李,我們倆投緣,那天見你,覺得你一點朝氣都沒有,年輕人不該是那個樣子的,現在的樣子好多了。好好照顧自己。」

一年後,我復學,學校北門又新開了一條商業街,跟原先的學生街連在一起,建了網咖和電影院,生意空前的繁盛。西門對面的商場,門庭冷落,那家店鋪早就關門了。

最後去看一眼,店裡的桌子七零八亂地堆放著,黃色的招牌已經拆掉。店裡光線很暗,地上一片狼藉,落地玻璃窗映出我的身影,像是站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分不清哪邊是真哪邊是假。

作者李澤,自由職業

編輯 |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如需轉載請至後台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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