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在南方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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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詭譎而富有詩意的生命圖騰
文 | 胡讀書
朱山坡, 1973年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餵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現供職廣西文聯,為廣西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合同製作家。
我們很少談論死亡,而在朱山坡的作品中,最常看到的就是直面死亡的故事。從《我的叔叔於力》《兩個棺材匠》到《陪夜的女人》《靈魂課》等,瀕死與靈魂的故事一個個地在鬼門關前被著錄,彷彿一葉烏篷船在生命的河流上穿梭,時不時被洪流吞噬,把生命經驗推演到極致。探尋在最幽暗時刻登場的人性,是朱山坡在寫作上一貫的堅持,生猛而神秘,意蘊綿長。
生死「鬼門關」
「鬼門關」地處今廣西玉林市北流縣西,此地山巒聳立,壁立如削,兩峰對峙,形成一道天塹,自古以來是交通要道。這裡瘴氣滋生,陰晦鬼魅,令人生懼,也是歷代統治者流放「逆臣」途經之地,被貶謫的官員壯志難酬「生度鬼門關」,如臨生死之界,故徐霞客有言「『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言多瘴也。」現實地理奇觀與民間陰曹關卡的疊影相交,賦予鬼門關豐富而沉鬱的文學資源。
林白曾說朱山坡與他的人文地理同在「鬼門關以南」,稱讚他的作品「讀之有趣又包含了足夠複雜的當代中國經驗」。在我們閱讀西南邊陲作者的作品時,或多或少懷揣一種對於蠻荒的生死書寫的期待,而這種期待在朱山坡的小說中往往能得到不同程度的滿足。特別是其中關於生死與鬼魂的篇目,數量很多而且蘊含著殘酷感。關於死亡與臨終關懷的故事是朱山坡反覆書寫的內容,如《靈魂課》《跟范宏大告別》《陪夜的女人》《捕鱔記》《導演》等,陪夜、殯葬、饑荒、死刑、疾病等形態各異的生離死別中,甚至也不乏詭譎的魑魅魍魎。對於素來缺乏死亡教育的中國讀者來說,閱讀這類題材的作品時,會自然而然地產生陌生感和神秘感,特別是當小說的基底建構於超驗的民間傳說或者信仰之上。例如「井水可以照見魂靈」(《靈魂課》),「過了八十歲的人都能隱隱約約地預知到自己行將來臨的死期」(《跟范宏大告別》),朱山坡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不是身患絕症就是行將就木,或者是已經眼通陰陽,文中的極端經驗會讓大多數人在閱讀這些看似同代人的生命時,轉變為旁觀者的姿態,如《麥克白》里血紅森林中的鬼魂與如潛意識般存在的鬍子女巫,看著人來人往,看著有些魂魄無主,有些人活著卻如行屍走肉,而有些鬼魂則自在人間。宿命感隨著生命的流逝顯現出來,變成映照著命運鏡像的寓言故事。作品裡的大多數將死之人都有著各自的執著,縱然生命尾端的腥臭已經撲鼻而來,但他們的各持頑拗仍透著一股詩意的情懷,哭笑不得爾後感到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生命關懷。
生死有期,這位穿梭於「鬼門關」內外的作家,帶著這方水土孕育而成的生猛,一個接一個地划去瘴氣瀰漫的生死簿上深深淺淺的名字。幾乎每部小說里都有生命消殞,死亡在諸多故事中即便稀鬆平常至此,也依然會成為人物隱秘多年的至要癥結。藏匿在民間的故事正是由這些生死關聯起來,生命中的榮光與罪惡,在沙石俱下的日常生活中一併藏納,等待著作家和讀者共同挖掘。
說不盡的父親
短篇小說集《十三個父親》書寫了13個關於「父親」的故事。無論是《爸爸,我們去哪裡》《把世界分成兩半》《捕鱔記》《牛骨湯》還是《騎手的最後一戰》,每一個「父親」的形象各異:他會對未來的道路感到迷茫無措,他會對路上遇到的女人曖昧不明,他會在生命燃盡的最後一刻展露出少年式的倔強……《單筒望遠鏡》《靈魂課》《鳥失蹤》等作品中的母親形象也各不相似,或殘酷、或荒誕、或無奈。在朱山坡的筆下,父親與母親都不再是傳統敘述中的偉岸如山、慈愛可靠。相反,他們有弱點、有罪孽、有慾望,無論是在饑荒中掙扎還是從牢獄中解脫的父輩,都一一被打回原形,在人生場中四處遊盪沉浮,時而無稽時而絕望,不時地顯現無力感與宿命感。所謂長者,回歸到自身的年紀也是一個新人,並不會因為過往經驗的積累而必然有應對現實的底氣。當然,採用子輩的視角去觀察父輩的世界也是一種策略,朱山坡描繪的世界往往是蠻荒之地,物資稀缺、饑荒餓殍或者罪孽深重乃至人性相殘,本應給孩子提供更多指引的父輩同在生存線的掙扎中,並沒有高出任何人一籌,在瀕死邊緣只剩下人性的掙扎。
在這樣一種對父輩並非「背影」式的書寫中,朱山坡時不時地把人物推到生存線的邊緣,儘可能把人性、本能、應激的狀態放大到極致。比如在《騎手的最後一戰》和《陪夜的女人》中,兩位父親都是垂死掙扎的形象,臨死前為了漸漸成為本能的挂念,用盡最後的氣力,煙消雲散。人之將死,放不下的終歸還是源自本心多年的念想,或意氣風發,或情愛繾綣。這些父親形象的塑造,並不是利用輩分稱謂來強化長幼尊卑,而是旨在推翻固有對親緣關係的美化,從而撥開這層長輩的遮罩,將他們放置到屬於自己的生命長河中,不乏詩意地書寫人的慾望、人的宿命、人的生死,看千帆過境,泛不系之舟,自主沉浮。
詩意的烏篷船
關於朱山坡小說彰顯出的鄉土情懷已經有不少人談過,為民間野生人物立傳也好,作為鄉土文學的靈魂捕手也罷,擅長寫人物,特別是擅長搭建一個有豐富層次的民間敘述空間的人物關係網,始終是他作品的特色。而在地緣上,作家筆下的地名往往由幾片水域串聯起來(如惠江之於青梅鎮、慧江之於鳳庄,或者雁湖與西湖等等),而讓人往來穿梭於不同土地的交通工具就是小說中常常出現的烏篷船。烏篷船與女人,似乎成為朱山坡幾部短篇小說中的必要裝置,令人難忘。
與周作人娓娓道來的那個滿懷著閑適與鄉愁的烏篷船有所不同,朱山坡的烏篷船在地緣特色之外,還有對傳統的回望。在《回頭客》中,船是浦庄聯通外部的重要橋樑,也是陌生男人認為浦庄「人人有份的傢具」,沒有船,就看不到湖對岸的世界。《陪夜的女人》中斷斷續續的馬達聲把女人逆流而上送到了鳳庄,幾乎已經沒人再選擇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交通工具了,但這個女人堅持用古色古香的烏篷船,送了老人最後一程,而自己也最終消失在河面的迷霧之中。在今天,火車早已可以把人更快地送到更遠的地方,鐵軌與火車象徵著都市與現代文明,勾連著大都市,火車拉來的也都是「大城市」。而人跡荒涼的水路上,一個女人撐著船,消失在江心,這個畫面彷彿一首詩,整個故事也非常具有詩意。無獨有偶,《回頭客》中的父親和馬自珍兩人在湖面自絕時都毫無悔意地撐著破船,最終都沉溺在湖心……《爸爸,我們去哪裡》中父親和「我」一起望著錯過的女人站在船尾消失在江心,與《陪夜的女人》最後的一幕多有暗合。一葉扁舟在河流中擺渡,出入生死,最終被生命的洪流吞噬,想必這幅畫面在作家心中早有圖景,而詩人出身的朱山坡往往會在小說結尾留下一個令人反覆玩味的畫面,或是精巧地設置一個打開懸念的機關。後者在他看來是一個技巧的掌握,並不困難。而前者則會成為朱山坡有別於其他寫作者的一個重要特點。
朱山坡的寫作格局開闊,看似站穩西南邊陲的小鎮、鄉村,只為故鄉的民間人物立傳著書,實際上他的故事中並不指涉個人經驗,而是任由想像恣肆,同時以詩意的、悲憫的關懷去描繪貧瘠的、荒誕的現世。從中短篇的鋪排,包括其長篇如《懦夫傳》《風暴預警期》的設置來看,朱山坡是一個有壯志的作家,他也不諱言自己受到余華、蘇童等作家的影響,似乎他筆下的一眾闕姓平民、米庄或高州,也在慢慢變成屬於他的文學領地。
曹禺在《原野》開篇曾寫道「大地是沉鬱的,生命藏在裡面」。廣西沉鬱鬼魅的水土滋養了朱山坡以及他的文學領地,他飽滿的筆鋒力透生死,看穿人鬼,眾生飄蕩、流轉、沉浮於鬼門關內外,複雜的人性在民俗與信仰的文化背景上編織成形,匯成一幅詭譎幽郁而富有詩意的生命圖騰。
2
創作談
在南方
寫作
文 | 朱山坡
我生長在南方以南,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知道北方在哪裡。在我的想像里,北方意味著雄渾、遼闊、古老、強悍和摧枯拉朽。我一直仰望著北方。小時候,我們村裡人都認為,但凡不說粵語的地方都是北方。他們對說普通話的人充滿了輕視和排斥,像原始部落對待外來文明。後來從事寫作才發現,我的思維方式全是粵語的說話邏輯,每寫一句話都得把它「轉換」成普通話,得用「北方」的辭彙替換更為準確生動的方言。此時我才理解村裡人排斥普通話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遠不止於此。因此,我覺得像我這種狹隘的南方人的文學創作是以放棄語言的差異性為代價的。當然,哪一個作家不是這樣?只是後來我發現自己不僅如此。北方猶如深邃的夜空,仰視久了,自己竟被吸食、吞噬,讓我自覺不自覺地放棄了更多的「差異性」,希望變得跟「北方」一樣。這讓我警醒。
文學應該永不厭倦地尋找「差異性」。
如果我未曾見識過北方,就不知道南方有多好。第一次去北方是冬天,我透過火車窗口看到了遼闊的原野,被蒼涼、曠遠和寂寥的大地嚇懵了。所有的草和樹木都是枯死的,成群結隊的烏鴉、蒼鷹在空中尋找腐肉……我的心很陰晦,對北方人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從北方回來,一下飛機,眼前一片綠色,生機勃勃,陽光和空氣都好得無可挑剔,好像看得見那些草木正在生長,聽得見鳥獸飛翔和奔跑喘息的聲音,連泥土和石頭都在迅速地發育繁殖,幾乎看不到枯枝敗葉,看不到更替、頹廢和衰亡。我的心情一下子便明亮起來:這才是文學生長發育的地方,離開此地,連最頑強的文字都會枯亡。但隨著我對北方更多的深入了解,發現真實的北方雖然與我想像中的北方不一樣,但它的雄渾、遼闊、古老、強悍和摧枯拉朽是真的。我也喜歡上了北方,羨慕北方作家,有時候也希望到北方生活,將北方融化在我的身體里,用北方的腔調寫作,把自己變成面目模糊的「全國性」作家。但我清醒地知道,這是徒勞的。有些東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隱藏在基因里的,無論怎麼努力,我也變不成一個地道的北方人。我也沒有必要將自己折騰成「全國性」作家。我爭取把普通話說得更好一些,語言「轉換」中盡量保留更多純粹的「南方表達方式」,以此向北方致敬。
是的,此時我想到了一個詞:堅守。隨著交匯融合加深,南北差異越來越小。南方正在消失。但「南方」是不會徹底消失的。在文學的版圖上,南方將依然是南方。南方的經驗、南方的腔調、南方的氣息,構成了南方的獨特性和豐富性,在文學裡這些東西生命力無比強大。無論我身在何處,我都堅持「在南方寫作」。我將樂此不疲地把殘存在血液里的南方基因植入我的作品裡,讓它們繁殖、擴散、裂變,讓每一個文字都變成一棵樹、一根草、一滴水、一隻鳥、一頭小獸,映入你的眼帘,撞擊你的心扉,讓你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哦,這是南方!」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6月29日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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