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山鬼阿郎
文/田亞非
【作者簡介】田亞非,重慶市南岸區作協會員,南岸區網路協會會員,曾發表散文《尋找三毛——探訪三毛故居》《父親的二胡》,小說《失樂的天堂》《遠山的呼喚》《名師之死》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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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快下山了,莽莽群山,格外靜寂。
一位一身勁裝的獵家少女,手持弓箭,一路追趕著一隻獐鹿。前面一片松林,獐鹿鑽進去,一下不見了影。少女站在林外茫然四顧,群山起伏,密林環繞,該何去何從?
一條藍紫色桔梗花開滿兩旁的小徑出現在叢林里。她一陣恍惚,似乎,曾經來過。她不由自主地踏上了小徑。
沿著小徑,她走到了盡頭。這是一座精巧的石頭小院,院門上的匾額「望月居」三個字久經風霜,已然褪色。
她自然地抬起手,推門而入。幾壟翠竹掩映下的房舍靜無一人,房門半開。院中香樟樹下,石桌上擺著一把茶壺,兩個茶杯,杯中清茶氤氳。她一陣訝異。
抬目望去,小院旁的松樹,靜默無聲,一陣風來,它微微搖著松針,如同一位久別的老人,慈祥地和她打著招呼。望出去,小院不遠處的祭台,風雨沖刷得沒有了生氣。
她突然覺得胸中氣血翻湧,忙坐到的石凳上,捂住胸口,端起了溫熱的茶杯。
「你來了?」不知何時,院中站立著一位白衣勝雪的公子。
少女驚詫地回過頭。
「你還是來了。」公子微笑著。那抹微笑令天邊的晚霞失去了顏色。只是,他的臉色太過蒼白了,如一張透明的紙;白袍裹著的身體似乎隨時被風吹走。
她的心莫名地一痛:「你是誰?」
他痴痴地望著她:「真好,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黑色的同心結,遞給了她,是用青絲做成的。
她猶豫著接了過去。在她接過同心結的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一幕幕重臨心頭。
月亮掛在山頭,月華如水。
巍巍莽莽的大山慵懶地躺著,狸貓在木蘭樹上打著盹,鳳尾竹在風中發出輕微的聲響,松籮在樹枝上搖晃。偶爾一兩聲清猿啼叫,穿過一道道山口,消逝遠去。
林間,一位身著紅衣的少女踽踽獨行。林間的松枝掛亂了她的杜衡花冠,如瀑的髮絲垂落腰間,路旁的沙棘刺穿了她腰間的那串石蘭,露珠沾濕了她的鞋襪。她提著裙袂左右張望,一臉焦灼,哪條小路是通往山外呢?
忽然,一陣歌聲隱約傳來。她屏息聽了片刻,直奔過去。
山真高,路真陡!要不是眼疾手快抓住兩旁的蒲草,幾次都差點滑了下去,惹得草叢裡的精靈「嗤嗤」地笑。
爬上山腰,她看到崖邊的一塊巨石上,坐著一位白衣少年,正在擊掌高歌。歌聲如同雲中飛來,低沉婉轉。幾隻小雀落在他肩頭,歪著腦袋看著他,一隻孔雀在前面翩然起舞,前面深澗里,不時躍起幾條魚兒,泛著銀白色的光。山林發出「轟轟」的聲音,彷彿在與他唱和。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澹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摘選自屈原《山鬼》
歌聲停了。
良久,少年轉過身來:「聽夠了沒有?」
姑娘覺得眼前一晃。只見少年膚色晶瑩如玉,那雙鍾天地之靈秀的眼睛,清澈卻又深不見底。雲冠下,白色絲帶束著一頭烏髮,另有兩束長發垂在兩肩。一身雪白綢緞,外罩白色披風,站在那裡,如同九天仙人飄然出塵。
「看夠了嗎?」他微微一笑。
少女慌張地從樹下走出來:「我……我迷路了……」
「哦!我可以送你出去……」他朝她走了過來。
快靠近時,他停住了,在側耳聆聽。突然他跨前一步,一把摟住少女的腰,返身跳下深澗,少女只聽得他在耳邊快速說道:「有同伴尋來了。」
風呼呼地從耳畔划過,她來不及大叫,他已在澗上凌波而行。再幾個縱躍,他便摟著她鑽進了對面的山林里。
林間,他帶著她穿梭飛行。
他低頭溫柔地說:「怕就把眼睛閉上。」
溫軟的氣息撲到臉上,少女覺得火辣辣地燙。她側目而視,看著少年俊朗的下巴,清秀的喉頭,以及斑駁的樹影,飛逝而退的樹木,聞著少年身上的石蘭花香,如夢如幻。
他把她帶到了一座石頭小院前——「望月居」。
他沒有進院,而是縱身一躍,帶她上了院旁一棵蒼虯多筋的松樹。
與此同時,小院趕來了幾個人。他們推開院門,大聲喊到:「阿郎!阿郎!」
進屋找了一圈,領頭的有點著急:「時辰都快到了,這個阿郎又到哪裡瘋去了!」
阿郎神色凝重地看著他們走遠。
透過枝葉,他們可以看見前方不遠處的祭台。祭台四周的油燈都點亮了,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響。祭台分為兩層,台下跪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他們合掌低首,極盡虔誠。
台上也跪著一排人,同樣的姿勢,合著雙手在祈禱。
一位威嚴的法師正在作法。他口中念念有詞,不時將一隻金碗里的酒喝一口,吐在高台中間的火盆里,「呼啦」一下,火盆里的火苗就竄得老高,接著火焰里出現一竄藍色的符號和圖案。
在高台的旁邊,有一扇門,發著金光。門後,是一片黑暗。少女禁不住問道:「他們在幹什麼?」
少年沉默了一下,答到:「他們即將去往另一個世界,獲得新生。」
好長時間過去了,祭師用金碗里的酒給高台上每個人額上點了一下,他們便排隊走向了那扇門。
突然,一個年輕的姑娘走出隊伍,跪到祭師前,把頭磕到了地上,似乎在央求著什麼。不一會,只見祭師手裡多了一柄金刀,刺進了姑娘胸口,然後用金碗接住了血。奇怪,只有幾滴。
姑娘站起來轉身時,少女驚訝地看到,她轉眼由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一位垂垂老嫗。
「姑娘是否有點害怕?」少年握住了她的手。
她本欲點頭,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又輕輕搖了搖頭:「感覺是一場迷離的夢。」
「夢嗎?有夢的日子也是好的。」
「她是在向祭師請求了卻某個心愿,但需以心頭血換取。我們山鬼的心頭血,在月圓之夜念力最強,不過取之很耗元氣。她根基較淺,所以對身體傷害特別大。」
「你怎麼不去參加儀式?」
少年看著少女那雙清泉般的眼睛:「命運總會出現一些意外。」
「如果今夜真是一場夢,你願意醒來嗎?」少年問道。
少女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輕輕搖了搖頭。
一絲秀髮垂了下來,少年溫柔地替她捋好,在她耳畔輕輕說道:「那就讓我來守護你的夢!」
他站了起來:「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他跳下樹,直奔祭台。高台上,少年和祭師發生了激烈地爭吵。
最後,祭師抬頭看了看少女所在的樹叢,又看著少年一臉的堅毅,嘆了一口氣,從身上取出一道符,猶豫了一下,印在了少年的額頭上。只見銀光一閃,符不見了。
少年朝少女揮了揮手,大踏步走下了祭台。夜風撩起他的披風,在月光下翻飛,這一幕,少女後來常常夢到。那一夜,他們在小院里,煮茶對飲,相見恨晚。
天要亮了,少女說,她要走了,回家報平安。
「還會來嗎?」少年一臉的不舍。
「你等著我,我一定會來的。」
「我真怕你一回頭就會忘了這裡。」少年的眼睛裡寫著憂傷。
「你是我最美麗的夢,我怎會忘記呢?」少女的眼裡寫滿了眷戀。
「不,我不要做你的夢,我要真真實實地陪在你身邊。」少年回房拿了一把剪刀,「我們剪下髮絲,編成一個結,這樣,生生世世,我們都會在一起。」
少女毫不猶豫地剪下一縷秀髮,少年也莊重地剪下自己的長髮,再一縷一縷地編織成了一個同心結。
「好了,我們憑著發上的氣息,一定能找到彼此。」少年把同心結小心地放進胸口。
「我怎樣才能找到這裡?」
「我會為你鋪一條種滿藍紫色桔梗花的路,你沿它而來就是。」
他們緊緊相依,等待著分別的那一刻。
太陽出來了,少女推開院門,一條藍紫色桔梗花開的小路出現了,她踏了上去,回頭看時,少年和小院都不見了,只有滿山的蔥蔥鬱郁。
她握著同心結,似乎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中醒來。淚水涌了出來,打濕了衣襟。他們隔著的,不僅是千山萬水,而是三生三世。
她看到,就在她離去的那天,剛走出山林,就遇到了歹人,遭遇了不測。
「是的,當我看到你的髮絲失去了顏色,就知道了……」少年傷痛地說,「但是,我知道你無論化成了什麼,都一定會回來的。」
於是在每個月圓之夜,他都用心頭之血滋養著同心結。他要留住她的氣息。
沒想到她的第二世,剛剛成人,又慘遭橫禍。
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
他捧著她的臉,幾滴清淚落了下來:「對不起,你來了,我卻要走了。」
她驚恐地問:「你要去哪裡?」
他轉過身去:「去很遠的地方,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不!」她抱著他,失聲痛哭:「你是在生我的氣嗎?我失約了這麼久。」
「傻姑娘,我怎麼會怨你呢!真的對不起!這或許是我強逆命數的懲罰。其實,我們相見的那個晚上,是我轉世之時,而今夜,我的大限已到。感謝神靈垂憐,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與你得以相見,不負三世相守。」
「啊?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少女悲痛慟哭。
少年輕輕地擦去她的眼淚,「我們六十年一個輪迴,無愛,無恨,不死,不滅,生生世世,我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個輪迴。在這無休無止的輪迴里,就像沒有月亮的黑夜,漫長而又寒冷。曾經,我無數次夢見一位姑娘,踏著月色而來。那晚,你來了,我就不想醒來了,我要守住我的夢。」
「其實,那晚你在山間迷了路,我早就看到了,我的歌就是為你而唱啊!」
少女柔腸百結:「我來了呀,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少年凄然笑道:「那一晚,我決定用我一半的壽命來換取和你的相守。可是,可是第二次,我已無可換,只有我自己了。」
少女的心裡,說不出的痛,淚如泉湧:「你傻呀!為什麼要等!為什麼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因為你說過,你會回來,我怕一走,我們彼此就找不到了。」
他們相擁而泣。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少年萬般不舍:「即使我不在了,但我依然會在你身邊,我會化作風,化成雨,一直陪著你。你一定要好好愛自己,幫著多愛自己一份,答應我,好嗎?」
少女悲痛欲絕。
第一聲雞叫了。少年給了她一個最深的吻,無比眷念地走了出去。剛走出小院,一縷金光照在他身上,剎那間,他化作了無形的氣。
「不!」少女撕心裂肺地哭著撲了出來。
只有一個同心結飄蕩在空中。
此刻,一陣山風吹過,周圍的山林呼呼地唱起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澹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摘自屈原《山鬼》
好長時間過去了,少女從昏迷中醒來。她看到床頭有一柄尖刀。
「我們山鬼的心頭血,在月圓之夜念力最強。」
她拿起尖刀,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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