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一場高級遊戲,他用了18年才準備好開場
和止庵的交談,我充滿了好奇。對於一個藏書家的書房;對於他年少時生活的無量大人衚衕,那個在八九十年代,見證過一席「文學流動盛宴」的地方;還有他如何兜兜轉轉,從口腔科醫生、報社記者、90年代初期的外企職員,再終於走到作家的路上。
他的書房就在望京,一個我還挺熟悉的老小區。那裡住著我大學的幾位老師,每次去都覺得那裡的人面目可親,迎面走來隨便一位穿著質樸的長者都可能是大儒。止庵的書房隱於此特別相宜,在我心目中,他不是知名的作家,更像是一位可親的鄰家兄長,無論說到哪個話題都可以告訴你一堆相關逸事。
房裡絕對的主角是書,四壁都是書架,一本緊挨一本,不少帶著保護的封套。
掃覽下來便知,書籍的擺放都經過精心的規劃,按照某一主題以及相互關聯性來歸置,按序記錄下來應該就可以探知他的個人閱讀和研究脈絡了。
少年時期正值文革,他常得與孤獨作伴,旺盛的求知慾和書籍的匱乏讓他骨子裡對文字充滿饑渴感。他會自嘲,「我連《演員的自我修養》都看了,雖然這輩子都沒派上用場,還佔了腦存量」。
作為有名的作家和藏書家,他對讀書的態度倒是淡然,「讀書也非非讀不可,有好些書也不必要讀的」,若是一定要歸結,「讀書就是一種生活方式,讓自己在人生起起伏伏間學會自處。」
話是超然,但實際上他平時讀書極為自律,在寫書這件事上也數十年嚴謹有加。
他翻閱了一百多個版本的《莊子》才寫了《樗下讀庄》;為研究周作人,收集了所有日文版的周作人著作;對於曾經不滿意的一本著作,捨得花上三年時間再重寫一遍。
與之對應,他閱讀過大量的小說卻從不輕易想寫,「我看卡夫卡的《地洞》,看到後半段,就知道我寫不出」,他說的時候眼神低垂,似有所思,「寫作這件事,若是不能再進一步不如不寫」。我聽著,生了敬意。在他的字典里沒有「差不多」這三個字。
受了姜文、王朔那些衚衕大院故事的影響,我對止庵生活過的紅星衚衕充滿好奇,據說那裡就挨著梅蘭芳故居。
然而,我沒收穫到屬於那個時代的離奇趣事。止庵的父親是詩人沙鷗,「我和父親的性格很不相同,他好客豪放,我則謹慎,凡事追求精確」。或是這樣的性格,雖然成長於文學家庭,77年恢復高考止庵報讀得是醫科,第一份工作是口腔科大夫。
此後經過十數年其他的工作經歷,他是過了四十歲才徹底辭了職專註下來寫作。只不過那之前的七年,他以一年一本書的速度,早已積累起聲名,稿約不斷。
他今年最新的一本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的《游日記》,是他過去十多年,二十八次去日本的日記合集。
他信奉加繆的「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要活得最多」,喜歡旅行就會在出發前做出詳盡的行程規劃,常常兩三倍於旅行本身的時間。
日本的百大溫泉他去了七十處,喜歡骨董市集、舊書店更是從不落下,喜歡的那些日本作家、導演的舊時行蹤他更會逐一走訪,去求證感受。即使這樣,他仍說不夠了解日本,一貫謙和。
這次聊天我沒限制時間,談話間他知識的廣博豐富總也取用不竭。
文學是生活的萃取,想像力的凝練,若是真正的作家,便是持之一生地積累,不輟耕耘。
「書,陪我走過了人生最灰暗的時期」
L:在北京衚衕里長大,你對當時的生活有什麼印象嗎?
Z:那個年代的北京,在文革背景下,父母、哥哥、姐姐,家裡的每個人都自顧不暇,我幾乎都是一個人成長,感覺每一天都特別的長,文字成為唯一的寄託,我反覆看一切能找到的書。
跟鄰居借來的一本《水滸傳》能看上30多遍,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我都讀過,因為找不到別的書。這種文字饑渴一直伴隨著我,在外企上班的時候,我的公文包里一半是資料,另一邊放的是羅蘭·巴特的書。
L:父親作為你文學的啟蒙者,對你有什麼影響?
Z:我父親是重慶人,1948年去了西柏坡,後來跟隨解放軍進了北京,在統戰部工作。他是一個詩人,在一個很不浪漫的年代,有著非常浪漫的性格,這讓他吃了不少虧,也惹了不少麻煩。
因此,他給我的性格造成一個完全相反的影響:一直以來,我都循規蹈矩,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我換過很多份工作,但是,每一次換工作都仔細規劃好下一份。
▲止庵與父親沙鷗
L:為什麼喜歡太宰治這類看起來跟你完全不一樣的人?
Z:我喜歡跟自己不一樣的人,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太宰治都是,但是喜歡,卻不能學,也學不會。
我在80年代的時候也有過一段灰暗時期,幹什麼事情都不成,非常絕望,想過自殺,也只是想想。太宰治、三島由紀夫的自殺,什麼年紀、什麼時間都是計劃好的。三島自殺那天因為早去了幾分鐘,他先繞著女兒學校轉了幾圈,一直到時間到了才實施計劃,這一般人做不到,只能嚮往。
▲向死而生,三島由紀夫的自殺美學
L:在人生的那段灰暗時期,你是如何走過的?
Z:1987年,我人生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頂點,想去澳洲留學,但是身上一分錢沒有。在香港開公司的親戚答應借錢給我,前提是我先學會英語。於是,我花了一年時間,在家學習外語,期間不看任何中文的東西。我學了一年,能說點話了,親戚卻不提借錢的事。當時,恰巧我在外企工作的同學,想要離職,就把我介紹進去了。
那是一家丹麥公司,我的工作是醫療設備推銷,一定年齡可能就不能幹了,不能做為終身職業。所以,當時我就在尋找一個沒有年齡、性別、相貌限制的事,這件事就是我以前乾的事情——寫作,所以,在外企工作的時候,我一直在寫書,離開的時候已經出了七本書,手上拿到的出版約稿,也足夠忙幾年了。
「寫作是高級遊戲,我用了18年來準備」
L:你做過醫生、記者、外企業務員,這些經歷對你有什麼影響?
Z:我做過的所有工作基本都是自己的短項,當時很多噩夢一樣的經歷,我都當成一種對自己的鍛煉。
我慣用左手,但是,口腔科醫生用的所有設備都是方便右手的,所以我不得不鍛煉使用右手。我是一個非常不愛說話的人,但是,做記者和業務員的時候,都需要跟人溝通,甚至應付很多刁鑽的客戶。所以,在去外企之前,我專門買了一本外貿方面的書,在書上演練洽談業務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我準備的還沒用完,生意已經談成了。
L:為什麼要兜兜轉轉十幾年後,才選擇寫作?
Z: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和寫作,並且一生只想做這一件事。但是,在那個年代,作家這條路不好走,作家的整體生活狀態也不好。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家從小就是文人聚集地,家裡經常擺不止一桌飯,有時候甚至擺到鄰居家院子里。
那個時候,我見識了太多被生活邊緣化的作家和藝術家,他們那種失控狀態,我一點也不喜歡。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想把作家當成一個職業和生活來源。我可以寫作,但是不能依賴寫作為生。我當醫生、記者、外企業務員,直到1999年,整整18年的時間,是一種浪費,但是,也為我現在可以從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提供了基礎。
▲當牙科醫生時期的止庵
L:不是職業,不是生活來源,那寫作對你來說是什麼?
Z:在外企工作11年,我沒做過自己的生意,但是見識過什麼是大生意。拿出版一本書來說,碼洋20塊錢,書店拿2塊多,出版社1塊多,作家1塊多,出版5000冊,賺不了多少錢,所以寫作不是生意,只能當作遊戲,一種非常高級的遊戲,高級到別人請你玩,還要給你錢。
我一直認為不得不幹的事情可以糊弄,但是可干可不幹的事情必須認真干,否則,為什麼要干?寫作是遊戲,是可干可不幹的,所以,必須認真做好。
L:你說要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這些事情是什麼?
Z:第一,以前做過,但是沒有做好的事情。2000年,我出版過一本《畫廊故事》,在我的書里算是賣的最好,也是當時稿費拿最多的,但是我一直覺得這本書不太對。後來,我專門去歐洲、美國、日本看展覽,寫了很多筆記,對於畫的理解,已經遠遠超出當時水平,於是,2015年,我開始重寫這本書,到今年終於寫完,篇幅增加了一倍,原來的內容保留不到十分之一。
第二,以前想做,但是沒有做成的事情。我的日記本里一直留著一個故事,是80年代的時候想寫的一本小說的構思,因為到外企上班擱置了,後來我翻出筆記的時候,整整二十五年過去了,現在,我想把這個故事寫完。把這兩件事情做完了,我的人生想做的事情就都做完了。
「莊子的人生觀,卡夫卡的世界觀」
L:你讀過很多書,也寫過不少傳記隨筆,哪些人對你的人生有真正意義上的推動?
Z:第一個是莊子,他對我人生觀的形成有巨大影響。我讀《莊子》的時候,處在人生最困頓的階段,非常憤世嫉俗。當時,我4個月沒去上班,在家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莊子》,讀完之後的感覺就跟受了洗禮一樣,看待自己和世界的關係都不一樣了,很多以前放不下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了。還有一個是卡夫卡,他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是《地洞》,我的世界觀基本就來源於此。
▲《樗下讀庄》傾注了止庵對莊子的感激之情
L:做為一個藏書家,可以推薦幾本對你影響比較大的書嗎?
Z: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的《我的履曆書》,其中有一件事對我影響非常大:他是一個非常守時的人,一次跟女人約會,對方遲到,他又給了半個小時,這個時間一過就不會再給對方半點機會,即使離開的時候正好瞥見女人的身影。
還有,格拉寧的《奇特的一生》,裡面的主人公柳比歇夫用特殊時間統計法規劃自己的人生,他每天用正負值統計自己做過的事情,將所有無效的事情都標註為負值,這個對我影響特別大,所以我特別擔心負值。
下期預告:
她是虹影,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英籍華人女作家,以傳奇般的身世與廣受爭議的作品讓全世界著迷。她絕不寫小情小調的言情小說,所有作品幾乎都有宏大背景,寫盡女性的苦難與抗爭。下周,我們一起走近這位傳奇女作家。
撰文 ?Miss魯 攝影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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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魯
Hi,你好,我是Miss魯,我喜愛讀書,喜愛和朋友聊天,十幾年前我在廣州開辦了唐寧書店。無意間,這間書店陪伴了我的成長,同時也讓我結識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每次和他們聊天,總能讓我受益無窮。Miss魯的三點一刻就是我和這些朋友的私家聊天,我希望通過這個欄目,將每一次的相遇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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