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死」號特快列車
「一生只有一次」的旅行
撰文 | 韓宇
編輯 | 弛木 金庄維
雅各布小心地步入「極樂世界（ELYSIUM）」公司，帶著好奇與疑惑，坐在了公司經理的對面。
得知這是一家旅行社，並且提供的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旅行之後，雅各布挺直身子，微微前傾，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飄忽的眼神聚焦在這位面相和藹的經理身上。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答案。
藉助藥物安詳地在家人身邊離去
獨自乘舟垂釣突然遭遇精確爆炸
……
面對「極樂世界」提供的各式策劃方案，雅各布選擇了最意外的「意外」——在不被告知時間、地點和形式的情況下，送他到達目的地。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每天照常生活，與這個意外不期而遇。
雅各布走出公司，容光煥發，生活彷彿又充實了起來。
主人公雅各布無意間撿到「極樂世界（ELYSIUM）」公司的廣告，上面印著「Expert guidance to your final destination（旅行專家：將您帶往最終目的地）」。圖源：《意外製造公司》（De surprise）
只有單程票的特快列車
這是電影《意外製造公司》（De surprise）的劇情，它借用喜劇的外殼，探討了一個嚴肅的話題——安樂死和協助自殺。
都說人生是一場旅行，且行且珍惜。但現實中，有人厭倦於旅途太長或太乏味，想提前結束旅程，早日進入幻想中的「極樂世界」。還有很多人在人生的最後階段飽受病痛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絕望侵蝕著他們的心靈。他們之中，有些人希望能買到一張「安樂死」號特快列車的單程票，以搭上這列特快，通往永夜。
最近，將這一敏感話題推入公眾視野的，是因罹患晚期胰腺癌，於2018年6月7日在瑞士接受「協助自殺」的台灣著名體育主播傅達仁先生。生前他曾積極推動「安樂死」合法化，呼籲給絕症患者選擇死亡的自由。
「安樂死」的英文為Euthanasia。這個單詞源自希臘語ε?θανασ?α，ε?意為「好的」，θ?νατο?意為「死亡」。但「好的死亡」這一名稱及其實際做法不斷受到爭議：這是一種幫助患有不治之症的人，以「盡量減小痛苦」的方式致死的行為或措施，實施前須經醫生和病人雙方的同意。
作為安樂死中一種特殊的情況，協助自殺（Assisted Suicide）是一種被經常用到的手段。協助自殺是指醫生在有精神能力的患者自願和要求下，為減輕其持續且難以忍受的痛苦，特意為患者提供藥物進行自我給葯（self-administration），幫助患者自殺[1, 2]。
在醫學上，安樂死可分為：
自願安樂死（Voluntary Euthanasia），即在患者同意的情況下進行的安樂死；
非自願安樂死（Involuntary Euthanasia），即未經患者本人同意進行的安樂死。出現這種情況是由於患者自己無法做出決定，因而由其他人代為決定。
根據執行程序，安樂死又可以分為被動安樂死和主動安樂死。
被動安樂死（Passive Euthanasia），是停止療程，例如除去維持病人生命的系統或讓病人停止服藥，使其自然死亡。
歷史上，植物人特麗·夏沃的非自願被動安樂死案例引起過不小的轟動。特麗·夏沃是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名植物人。她丈夫希望移除其生命維持系統，但她父母反對，最後法院判決結束特麗的生命。於是在2005年3月18日，特麗的生命維持系統被移除。13天後，特麗死亡[4]。
而主動安樂死（Active Euthanasia），是指患者本人或他人使用致命物質或通過外力終止患者的生命[1, 2]。
在自願主動安樂死的案例中，心理學大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也許是最著名的一位。1939年9月，飽受下顎癌折磨的弗洛伊德，在彌留之際要求他的私人醫生結束他的生命。在注射了兩針嗎啡後，弗洛伊德的心臟在1939年9月23日凌晨三點停止了跳動[3]。
旅途並不總是一帆風順
從弗洛伊德到特麗，再到傅達仁，安樂死和協助自殺已不是極少數案例。伴隨著這種死亡形式的出現，反對的聲音也不曾停息。
最早的反對論點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Hippocratic Oath），所有的醫生都遵守著這份古老的誓言：「余必不以毒物藥品與他人，並不作此項之指導……」
「首先，不要造成傷害。」（圖源：joedubs.com）
此外，反對觀點還集中在道德和宗教方面。有一些信仰認為安樂死是謀殺的一種形式，道德上不可接受。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安樂死會削弱社會對生命尊嚴的尊重。在一些宗教中，自殺被認為是「非法」的。
有人認為，患者的「自願」決定必須是在具有精神能力的前提下做出的，而患者在彌留之際，可能並不清楚自己所表達的意思及所處的生活狀況。也有人擔心，醫院可能利用患者在身體、心理、情感和經濟上的多重負擔造成的愧疚，從而引誘患者同意安樂死。
但支持者認為，對於那些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的重病患而言，安樂死或協助自殺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支持者的論點是，只有病人才真切地知道他們自己的境況，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疾病和長期治療帶來的身心痛苦如何影響著他們的生活質量。他們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每個人都應該能夠「帶著尊嚴活著，帶著尊嚴死去」。允許一個難以忍受痛苦的人選擇結束這種痛苦，或許更加人性化。
此外，隨著醫學的進步，現代醫學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也為醫生注入了新的職責：「感謝一切，我被賦予了拯救生命的使命。但在職責範圍內，我亦有奪去生命的能力。而這份令人敬畏的責任，必須來自偉大的謙卑和對自我脆弱的認識。」[2]
選擇安樂死的傅達仁也曾在社交媒體寫道：「安樂死是現代化產物，是不分藍綠、宗教、種族、人倫道德與文化哲學的，這有如一場戰爭——戰場上殺人並不犯罪，這是全人類對抗惡病菌毒的戰爭。」[5, 6]
為數不多的停靠站
在這場曠日持久、沒有硝煙的戰爭中，這輛特快列車能停靠的站台並不多。
電影中的「極樂世界」公司當然是虛構的，但現實世界中的確存在類似的機構，比如「自願安樂死協會」和一家名為「尊嚴」的機構。
「自願安樂死協會」（The Voluntary Euthanasia Society, VES）在1935年創辦於英格蘭，是世界上首家發起安樂死合法化運動的組織。其宗旨是：促進醫療協助死亡的合法化，以幫助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competent adult）在自己考慮和堅持要求下，擺脫無法治癒的疾病帶來的無法忍受的痛苦[7]。但是，這家組織不提供執行服務。
「尊嚴」（Dignitas）則是一家提供協助自殺的非營利性機構，它創立於1998年。在得到獨立醫生的許可後，這家瑞士機構幫助患有嚴重身體或心理疾病的會員，以及身患絕症的會員結束自己的生命[8]。這也是唯一一家為國際人士提供相關服務的機構，傅達仁拿到的就是「尊嚴」的協助自殺「綠卡」。
「尊嚴」之所以為國際人士提供服務，是因為安樂死在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是違法的，只有少數幾個例外。電影中虛構的「極樂世界」公司所在國為荷蘭。現實中，荷蘭於2002年成為全球第一個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自願安樂死目前在比利時、盧森堡、荷蘭、瑞士以及美國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都是合法的。澳大利亞、加拿大立法容許協助自殺。而被動安樂死只在英國等少數國家被認可[1, 2]。
乘客越來越多
到目前為止，這趟特快列車的通車國還不是很多。但在已經通車的荷蘭和比利時，約有一半或以上的醫生收到過安樂死請求，60％的荷蘭醫生批准過這樣的要求[11]。 而且近些年來，安樂死和協助自殺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意見支持。
2013年，研究人員曾對74個國家的公眾關於醫生協助自殺（physician- assisted suicide）的意見進行調查，並公布了結果。總體而言，65％的受訪者投票反對醫生協助自殺。而且在74個國家中，支持者佔據絕大多數的僅有11個國家。具體到美國，1712名受訪者代表49個州進行了投票，其中67％表示反對。有18個州的大多數投票者支持醫生協助自殺，但這其中並不包括安樂死現已合法化的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9]。
到了2017年，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73％的受訪者贊成美國通過安樂死合法化法案，67％贊成醫生協助自殺。與87%不經常去教堂的人群相比，在每周都去教堂做禮拜的人中，55％的人贊成醫生終止絕症病人的生命。另外，這一結果中或許還存在政治因素。在支持者一方，有近90%為親自由黨者，而溫和黨和保守黨的比例分別為79％和60％[10]。
2017年，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73％的受訪者贊成美國通過安樂死合法化法案，67％贊成醫生協助自殺。從圖中可以看出，近幾年來，贊成者所佔比例整體呈上升趨勢。（圖源：Majority of Americans Remain Supportive of Euthanasia）
車票並不好買
面對逐漸放開的政策和市場，很多人關心的下一個問題是，「車票」價格究竟如何？
以「尊嚴」為例。據報道，「尊嚴」對協助自殺的收費為4000歐元（約30000人民幣）。若需要其他服務，如葬禮或醫療開銷，則加至7000歐元（約52000人民幣）。該機構也會為經濟困難人士免除一部分費用[8]。
如此看來，這筆花銷並不算很多。但是，想要申請相關服務，並不是一個電話打過去或直接飛到他們公司就能立馬買票上車的。
實際上，「尊嚴」所提供服務的每一個過程，包括與醫生的協商、處方的開具以及協助自殺本身，通常需要三個月或更長時間。在準備工作完成後，服務項目可以在三到四周內開始執行。在漫長的過程中，醫生早就以很重要的方式參與其中，而不僅僅是形式上或最後階段的參與[12]。
即便手續如此繁瑣，自創立以來，「尊嚴」已為超過2100位會員辦理了「登車」手續。
在美國，程序更為漫長和複雜。2015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簽署「生命終止選擇權法案」（The End of Life Option Act），允許絕症患者六個月內在醫師的協助下結束生命。獲得資格的首要條件，必須是基於醫學證實的診斷，此外，患者必須通過精神健康檢查，以確認患者有能力做出這樣的決定。
其次，申請致命藥物的個人必須是加利福尼亞州的居民，而且該居民能夠獲得州政府頒發的身份證、選民登記證、財產所有權證明或租賃證明，或是最近一個納稅年度中的加州納稅申報表。為了遵守法律，患者至少在要求3次以後（每次至少間隔15天），醫生才可能提供患者所需要的致死藥物。
最後，患者必須授權另一人——通常是親密的家庭成員。被授權人有權代表患者做出決定，有時包括撤銷生命支持。授權必須在患者有合法授權能力的情況下進行，昏迷者無權授權。這意味著患者要謹慎地提前完成授權，以防止將來出現問題[13]。
設置如此漫長的流程和複雜的程序，主要還是為了緩解患者情緒，或是給患者一定的恢復期。畢竟安樂死和協助自殺在絕大部分國家和地區仍然屬於禁忌。即使在相關行為合法化的國家和地區，也僅有0.3%到4.6%的死者是通過安樂死或協助自殺來結束生命的，而且其中70％以上是癌症病患。在美國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每年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醫生會開具協助自殺的許可[11]。
終究，「尊嚴」這樣的機構或政府想要做的，是給人們以希望。登上「安樂死」號特快列車只是患者在病情惡化到無法忍受時的最後選擇。
而那些選擇安樂死或協助自殺的乘客，他們最後所希冀的，或許只是一刻淡淡的安詳，然而這並不容易。
參考資料
[1]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AE%89%E4%B9%90%E6%AD%BB
[2] https://www.medicalnewstoday.com/articles/182951.php
[3]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d03a1a0100eqez.html
[4]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89%B9%E4%B8%BD%C2%B7%E5%A4%8F%E6%B2%83
[5] http://qnck.cyol.com/html/2017-12/06/nw.D110000qnck_20171206_1-06.htm
[6]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2%85%E9%81%94%E4%BB%81
[7] https://www.medicinenet.com/script/main/art.asp?articlekey=7423
[8] https://www.thesun.co.uk/news/4245459/dignitas-assisted-dying-clinic-switzerland/
[9] https://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clde1310667
[10] https://news.gallup.com/poll/211928/majority-americans-remain-supportive-euthanasia.aspx
[11] https://jamanetwork.com/journals/jama/article-abstract/2532018
[13] https://statelaws.findlaw.com/california-law/california-euthanasia-laws.html
文章頭圖及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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