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史老師和文學史課
在物理學這種專業偏偏有一個文學老師,設有文學史這種課程,這聽起來荒唐,然而這確實是事實,我只負責講出來,但不能負責讓你相信這些事真實存在。因為說服一個人是一件很難的事。這個文學老師,我們姑且稱她為W,她總是騎一輛破舊的單車,前輪居然是她自己拼裝上去的塑料輪子,風格獨特,我不知道在「禁止拼裝車,摩托車入內」的校門口,W是怎麼矇混過關的。當然我們對W的最深的感情,並不來源於那單車,畢竟我們不能因為一輛這麼獨特的單車而厭惡或者喜歡她,這種感情來的毫無根據,同時我們也不至於這麼濫情。她與我們最深的聯繫,是她在我們物理學,開設了文學史課程。你沒有聽錯,也不是筆誤,就是文學史。我告誡後來的人,不要讀物理學這種無趣透頂的專業,更不要讀設有文學史的物理學專業,但是絕大多數人,在畢業之後,填志願之時,是不會看課程設置的。不唯不看課程設置,以至專業背景,就業前景,師資力量也是不會關注的。我總以為老人的經驗之談總是有借鑒意義的,然而那些年輕人們,既見過了我,仍然要前赴後繼,置我的告誡於腦後,這讓我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說回W的文學史課。W年近四十,總穿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不論嚴寒酷暑,總穿短裙,黑色的,配白色襯衫。說到這裡,你不要以為我在YY著制服誘惑,你大可不必把她和穿正裝的那些給我們演算傅里葉變換的物理老師,對我們講英美國家風物的英語老師混為一談,畢竟,只要你沒有戀母情結,40歲的W就不至於對你構成誘惑,當然對我也沒有。W有著更年期的特徵,雖然我不知道更年期到底是什麼特徵,但是這種不問青紅皂白的表達厭惡女性的方式,已經被大多數人接受了。走進教室,先環視四周一遍,彷彿我們是一兩百人的大班,四周已經坐滿了人。然後開始點名,點到沒到的,就嘆一口氣,最後已經是有氣出,沒氣進了。這時候,你親自見了她柳眉倒豎,三角眼放光的神態,你就知道這口氣,包含著多少恨鐵不成鋼。「拿了父母的錢來學校,都不上課,你們對得起你們的父母嗎?」這段話頻率是三周一次,這與我們的交作業頻率一致,看到很少人交作業,她才會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什麼是即景生情。點完名,打開她隨身攜帶的三本古書,就滔滔不絕的講起來。如果你知道木心講述的《文學回憶錄》,你就知道,W說的多麼精彩了。只是《文學回憶錄》是最近幾年才由陳丹青整理出版,為人所知,所以流傳並不很廣,因此我們當時是無法得知W到底錯漏了多少字句的。唯一能夠證明她講課確實精彩的證據就是我每次重讀《文學回憶錄》,W的嗓音都會響起,就像讀有聲小說一樣。與之進行對照的是,有個朋友,也在讀物理學,他們類似的課叫做文學技巧分析,我敢用我低賤的人格擔保,物理學開設關於文學的課,只此兩家。他們把歷史上的文學作品解構成方法論去學,據說這是為了他們以後的畢業論文的文筆能夠出彩而做準備的。這是我極為反感鄙視的,所謂大巧不工,這種目的性極強的教法並不好,而文學是用心體會的,付之於方法論,太庸俗,太功利,也達不到人丑就多讀書的目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有的是詩書中的內容,而不是方法。
何況W並不是不注重方法,每三周交一次的作業,多是給幾段文學作品,比如李白的詩,李清照的詞,李敖的散文,賞析其中的寫作方法,然後仿照寫一首詩或詞,小說不能寫,小說寫起來並不能有所約束,沒有約束的東西容易犯錯誤。有時候W也會給出她自己的作品,謙稱拙作,讓我們作為作業。我看過很多人的作業,賞析都絲絲入扣,妙語連珠,仿作也頗有古風,情感真摯,貼近生活。但是偏偏有人說仿作不是真正的文學,連帶W的拙作也一起否定了。這個人就是K,他不止一次跟我說這不是真正的文學,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寫真正的文學,讓我教他。我怎麼會教他,須知道他口中的真正的文學,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的。高於生活,就出格了,犯出格的錯誤還能在學校呆下去?學校不開除你,有一天你自己也會走的。我是不會冒出格的危險教他的。所以每次他來,我都會倒好水,遞上紙巾,坐在桌子另一頭,很嚴肅的聽他說,但是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是每天閑的,須得找一件事來填滿他的空虛。在彼時彼刻,一個男人的空虛並不少見,而且不是因為沒有女人的空虛。K未畢業即已結婚,然而他仍然空虛,就是個例證。總之我能夠理解這種空虛,但我不會因為理解和同情而教他寫真正的文學的。最後我終於想到了辦法,拿出我曾經用過的西方音樂史給他,讓他想寫真正的文學的時候,就讀幾篇。這書,若要讀,絕對可以讓人睡著。我以前就是靠這個打發時間,疏解無聊的。這隻讓K消停了一周。因為一周後,他就把整本書背下來了。我再找的書也作用不大,三天之內,他必定能一字不漏的背下來了。這件事只能說明K確實想寫出真正的文學,也說明他高於生活的心態已經到了危險的地步。但是我幫不了他,愛他不一定,但莫能助是真的。
既然是上課,那不得不說到W的板書,雖然不是每個字都好看,但是一定都工整的,一筆一划,白灰飛揚。內容?哦,我並沒有記筆記,因為關於這些內容,已經有人做過了,不說你也會明白了。因為我不記筆記,我得到過W的特殊照顧,她質疑我不記筆記,能不能學好文學史,答案不得而知,但是這種質疑無可厚非,因為盜墓都有筆記,這樣其他事應該是一般的嚴肅才是。W問我文學史的學習情況,等著我出醜,還是在課堂而不是私下裡。我一言不發,持續了一節課,最後屈服的是W,因為我不說話,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得知我究竟學會了沒有。畢竟作業我都好好的完成了,而且有聲有色,十分出色。她為我解圍說我這叫做「作而不述」,比孔子「述而不作」高明多了,我還是一言不發,因為我懂得順坡下驢。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這也是我為什麼不教K寫真正的文學原因之一,因為W有恩與我。
講課內容,大致就是板書的內容了,這符合慣例,老師講課的時候應該有和內容對應的,數量合適的板書。W則做的更出色,有數量充足的板書,還有和板書內容對應的講課內容。這是一個足夠耐心的人才能勝任的。W的耐心不光體現在這個方面,還有,在我們昏昏欲睡,無法認真聽課的時候,她會從她在瑞典的留學經歷,在丹麥的工作故事說起,說到同學幾萬的收入,這也是我叫她W的原因。引起我們的興趣,然後告訴我們,只要努力,我們都可以成功,從而激發我們的學習興趣與熱情。這頗為有效,好多人聽了故事,立馬跑到圖書館自習就是明證。
畢業好多年之後,我雖然對W的印象深刻,但是對以前的點點滴滴,並不能很清楚的回憶起來。之所以能夠在這裡告訴你,因為K邀請我一起拜訪了W,回了一趟母校。在W的課堂外,聽著陣陣掌聲。K嘆了口氣,說當時太年輕啊,現在聽聽,還是深有所悟的。我笑了笑,跟在W的背後,回了W的家,在W家裡那嶄新的書架上,我發現了一本翻爛了的《文學回憶錄》。老師對書籍永遠這麼熱愛,我從心裡覺得中國文學還可以搶救一下,因為W這樣的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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