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集聚與散佚
人皆有執念,以新近重讀的小說《俠客行》中的角色來譬喻,石清、閔柔夫婦「執」於自己的不成器兒子,凌霄城主白自在「執」於武功與聲名,梅芳姑「執」於 因愛生的恨,長樂幫會眾的「執」呢,在於金銀財寶。那麼,話題扭轉來,談起讀書人的執念,自是別有滋味在心頭,對書籍的痴迷恐只有同道可扺掌而笑,達成一 種默契了。書為我所用,是所有讀書人的初衷,亦是源於書之精神與物質屬性的混合;但隨著披閱摩挲的交誼,以及書籍數量的逐漸增多,書的主人與自己的所屬物 間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懷,似乎那些由紙頁構成的物什已幻化出生命,由不得任誰來隨意遺棄了。於是,其集聚與散佚,必然成為了讀書人的莫大心事,纏繞著無數 的人,並不以尖利的方式,卻在絲絲縷縷地潛行,鑽進你的心間,演繹出許多的心緒,及故事。
聚書,在讀書人那裡順理成章是一種必然。起 初要讀,要用,其後成為一種習慣乃至「癮」,明知沒有時間讀也要買(有許多書痴極專業地稱之為「收」,很有神韻的一個字),成系列地買,成套地買,還有僅 因裝幀雅緻漂亮而重複地買,不同版本、譯本亦買,直至囊中空空或書架溢出,才幡然似有悔意,不過不要緊,這悔意於次日就會淡許多,再次日可想而知,一有機 緣,手指又開始發癢,懷中的錢夾看來免不得要持續遭劫了。
聚書於讀書人而言是一種快樂,但似乎沒有誰未體嘗過失去心愛之物的經歷。其 中的緣由很多,因人而異,比如我就因搬家莫名不見了灕江版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浙江文藝版的《百年孤獨》、瞿秋白文集中的若干、茅盾文集中的幾卷,以及 因各種原因散去林林總總數百冊,若無參照似不覺得什麼,不過存留書冊中總隱現其影蹤,讓人不免時有念想。讀書人手中少珍籍秘本,多為尋常見的書而已,但新 舊不論,皆為自己歷年來花盡心思搜尋來的,且越近早期的書,幾乎每冊都讀過(或不止一遍),浸潤著自己的記憶及精神的成長,安得不飽含感情?一旦遺失,似 乎自己生命的印記缺了一塊拼圖,變得不再完整了。於是,總想尋回來,情形大致有,或絕版不再可得,或舊書攤意外淘到,或再版又購一冊,不過終究不是原來的 了,舊有的氣息不復,惆悵之意頓生。如此這般,在外人看來,果然是怪異的癖好,不足道也。
對書之散佚的惆悵,算得是輕的了,演至深處,已是焦慮乃至恐懼。此種情狀,在我們這樣詩書傳禮的國度,自古皆然。但也有許多暗自的禁令,如書不外借,如他人要看,寧可再買一冊送之,也不願壞了規矩。
水火之災,兵荒馬亂,是書的大敵,這百多年消停的時候真是不多,中國讀書人的好日子直到近些年才到來,書的集聚亦處於一個平穩的階段,不太擔心遭遇外力的干涉,化為烏有。只要喜歡,具備一定的經濟條件,總能收集起自己心愛的書。
不過呢,讀書人的書,通常而言是極無用的物什,當不得吃當不得穿,不是珍籍換不來多少錢,徒然占著居住的空間。這個道理,每位讀書人都明白,他們的心裡 儘管不願想,但也時時掠過一個現實得不容逃避的難題:這許多書以後怎麼辦?如果子女有此同好自然理想,但事情往往不遂人願,否則錢叔寶也不用斥罵詛咒來預 防藏書的被糟蹋了。古來多少私人藏書能保存下來,估計大家都心裡有數。最讓人羨慕的如魯迅的書,在專門的博物館儲存,條件良好,且供研究用,重新煥發出生 機來,大約是私人書籍的最好命運了。若不是如此條件,即使如巴金這樣的大名人,身後將書捐給國家圖書館,原指望所託穩妥,不料不幾年潘家園就見到了這批書 的一部分,不免引起如許輿論波瀾。名人的遭遇尚且如此,何況芸芸愛書人?書比人長壽,於人而言,很難說是幸而不幸。幸的一面是我們可以觸摸乃至收藏到百年 前甚或更久遠的舊書珍籍,而不幸的一面,跟隨我們悠長時光的書冊在我們老去時生命力遠未衰竭,我們不得不考慮它們的去處。我們不奢望書離開自己後還能獲得 如己般細心照管,亦不忍心那些雖不太值錢卻費了許多年神思的物什蒙塵散落,甚至化為還魂紙,如此的讀書人心事或許還是能得到他人的體諒的。
人有人的命運,書也有書的命運,可以相互獨立,亦可相互交織,多有不完美處,而我們正是生活在殘缺的罅隙間。書的來與去,似為一種緣,本應達觀視之,不過人性的複雜與微妙,免不得帶來數不盡的優柔與執念,於是,總是在喜悅、惆悵、焦慮中猶疑與徘徊,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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