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作品裡,人們是怎樣告別的
今天,我們來試著按照時間脈絡,梳理一些中國文學作品裡的告別場景好啦。[1]
先秦時期,我們想到的,大約首先是《詩經》。清代王士禛在《帶經堂詩話》中稱讚《邶風·燕燕》「宜為萬古送別詩之祖」。[2]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楚辭》中亦有對於告別的描寫: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
我們在課本中學過的樂府詩《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劉蘭芝夫婦告別的場景,可謂驚心動魄: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凄絕與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燕丹子》中的易水之別:
荊軻入秦,不擇日而發,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於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築,宋意和之。為壯聲則發怒衝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二子行過,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
這裡亂入一下駱賓王的《於易水送人》: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唐宋時期,大約是中國文學裡離別主題相當繁盛的時期。據粗略的統計,在《全唐詩》里,涉及告別的詩作,「幾佔十之三四」。這其中,僅僅李白有關離別的詩作,就達到一百七十多首。[3] 許多都是文學作品裡的經典場景: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送友人》)
啊果然還是最喜歡李白啊……
唐詩里的經典送別場景多到不可勝數: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
及至宋代,詞的格式,賦予了告別更加具象的場景: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
元代雜劇中,著名的告別場景,當推《西廂記·長亭送別》一節。
[正宮][端正好]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滾繡球]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迴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明清時期的作品中,四大名著中的許多告別場景都堪稱經典。《紅樓夢》第五回: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三國演義》中,關羽留書辭別曹操:
關公寫書答云:「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實聞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請三事,已蒙恩諾。今探知故主現在袁紹軍中,回思昔日之盟,豈容違背?新恩雖厚,舊義難忘。茲特奉書告辭,伏惟照察。其有餘恩未報,願以俟之異日。」
寫畢,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遞;一面將累次所受金銀,一一封置庫中,懸漢壽亭侯印於堂中,請二夫人上車。關公上赤兔馬,手提青龍刀,率領舊日跟隨人役,護送車仗,徑出北門。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宋江送武松離開柴進莊上:
三個離了柴進東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
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西遊記》第十二回里,玄奘辭別洪福寺諸僧:
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這個伏筆,應在《西遊記》結局的第一百回:
唐僧四眾,隨駕入朝,滿城中無一不知是取經人來了。卻說那長安唐僧舊住的洪福寺大小僧人,看見幾株松樹一顆顆頭俱向東,驚訝道:「怪哉!怪哉!今夜未曾颳風,如何這樹頭都扭過來了?」內有三藏的舊徒道:「快拿衣服來!取經的老師父來了!」眾僧問道:「你何以知之?」舊徒曰:「當年師父去時,曾有言道:『我去之後,或三五年,或六七年,但看松樹枝頭若是東向,我即回矣。』我師父佛口聖言,故此知之。」急披衣而出,至西街時,早已有人傳播說:「取經的人適才方到,萬歲爺爺接入城來了。」眾僧聽說,又急急跑來,卻就遇著,一見大駕,不敢近前,隨後跟至朝門之外。唐僧下馬,同眾進朝。唐僧將龍馬與經擔,同行者、八戒、沙僧,站在玉階之下。
現代文學中,李叔同的《送別》、朱自清的《背影》、徐志摩《再別康橋》自不必說。當代文學中的作品稍舉幾例:
《神鵰俠侶》的結尾: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至此全書完。
王安憶《長恨歌》里王琦瑤和老克臘的告別:
老克臘沒有來。他內心曉得,王琦瑤的這個派推,是專為他一個人舉行的,會有些難堪等著他,還會有些傷感等著他,這就是王琦瑤為他準備的好菜肴。但他還是騎著車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點鐘的光景,他知道,這往往是晚會正酣的時節,他騎進弄堂,看著王琦瑤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搖曳,他曉得那不是燈光,而是燭光。他望著那窗口,有幾分鐘的走神,心想: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還能聽見一些樂聲,辨不出年頭的。他迴轉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麼也算到過了,也是對她請求的一個回答吧!這是一個正式的告別,有些歌舞在作著伴奏,他心裡無喜也無悲,水木然地背著那歌樂離去,那歌樂中人實是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那似水的年月,他過橋,他渡舟,都也是個追不上。
《活著》里,春生在死前來和福貴告別:
過了一個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來了,他來時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經睡了,敲門把我們敲醒,我打開門借著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臉腫的都圓了,我說:
「春生,快進來。」
春生站在門外不肯進來,他問:
「嫂子還好吧?」
我就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沒有答應,我讓春生進屋,家珍不開口,春生就不進來,他說:
「福貴,你出來一下。」
我回頭又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來了。」
家珍還是沒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樹下,對我說:
「福貴,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問:「你要去哪裡?」
他咬著牙齒狠狠地說: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驚,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說:
「春生,你別糊塗,你還有女人和兒子呢。」
一聽這話,春生哭了,他說:
「福貴,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
說著他把手伸過來: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樣,燙得嚇人,我問他:
「疼不疼?」
他搖搖頭:「不覺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說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對他說,「你千萬別糊塗,死人都還想活過來,你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說:「你的命是爹娘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
春生抹了抹眼淚說:
「我爹娘早死了。」
我說:「那你更該好好活著,你想想,你走南闖北打了那麼多仗,你活下來容易嗎?」
那天我和春生說了很多話,家珍坐在屋裡床上全聽進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來說要走了,這時家珍在裡面喊:
「春生。」
我們兩個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聲,春生才答應。我們走到門口,家珍在床上說:
「春生,你要活著。」
春生點了點頭,家珍在裡面哭了,她說:
「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
春生站了一會說: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讓我站住,別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著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著頭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對他喊:
「春生,你要答應我活著。」
春生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
「我答應你。」
春生後來還是沒有答應我,一個多月後,我聽說城裡的劉縣長上弔死了。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
最後,還是以我個人喜歡的、魯迅的《影的告別》作為結尾吧: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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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好傷感啊,告別果然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啊。
雷蒙德·錢德勒 (Raymond Chandler) 在《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 里寫:
早上我起來弄咖啡
她還在睡
我淋浴、刮鬍子和更衣
這時候她才醒來
我們一起吃早餐
我叫了一輛計程車
把她的過夜提袋拎下台階
我們道聲再見
目送計程車消失
我回到台階上,走進浴室
把床鋪整個弄亂再重新鋪好
其中一個枕頭上有根淺黑色長髮
我的胃裡好像沉著一塊重重的鉛
法國人有一句話形容那種感覺
那些雜種對任何事都有個說法
而且永遠是對的
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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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林鶴鳴的《文學作品中 「離別」主題的表現》一文中,對於中外文學裡「離別」場景的表現,有非常概觀的介紹。不過,相比於告別場景,文章里引用的例子更偏向分離與思念的主題。
[2] (清)王士禛 著, 張宗柟 纂集, 戴鴻森 校點, 《帶經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3).
[3] 鄭納新.送別詩略論[J].學術論壇,19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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