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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圖技術下的我們,不真實又如何?

在星巴克看到洋子本人的時候,竟沒能把面前的她和朋友圈裡的照片聯繫起來。

個子不高,短髮燙卷,眉眼端正有神,不過素顏的她稍顯疲憊。臉算小,但有點兒圓、皮膚也不算白,大概跟許多亞洲女孩有著同樣的煩惱。「我知道我沒下巴。」洋子語氣直白而爽朗,「我算是有南洋血統吧,這也是我的特點。」

洋子絲毫不諱言自己「自拍+修圖高手」的定位。我又打開朋友圈裡看了她昨天的自拍——不敢說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但自拍中的信息讓人無法聯想到眼前的她。她用右手不經意地遮住下巴一角,暖光下皮膚的質感像綢緞一樣柔和,臉側向一邊,眉眼的輪廓有歐亞混血的感覺。

左圖是作者自己自拍,右圖是同一時間、地點,按照洋子的指示進行的自拍和修圖 | 李子李子簡訊

說實話,我很好奇我的自拍在「修圖大師」的手下會變成什麼樣子——我邀請洋子來為我的自拍進行一下日常的加工。按照她的套路,我得先用一款叫 b612 的 app 拍照,然後用「美圖秀秀」的美顏功能把下巴往後收一點黑眼圈塗掉,再把眼珠子稍微放大。最後,她用 VSCO 選了一款濾鏡,換了個更加明快的色調。全程大概只花了2-3分鐘。

我看著「精修」過的自己,的確變得更好看了,幾乎必然能在朋友圈裡引來點贊。然而他們贊的是什麼呢?是「我」,或者是一張經過修飾而符合大眾審美的臉,還是我穿著印花連衣裙在咖啡館裡喝冰美式這樣一個故事?

在修圖時代,或許上述都是。

修圖技術下的我們

說到手機修圖,「美圖秀秀」是國內份額最大的 app。今天我們熟練使用的人像修圖功能,一開始只是其電腦版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按鈕,但卻意外地受到用戶追捧,這讓創始人吳欣鴻看到了機會。2011年,美圖秀秀正式發布了手機移動版。而同一年,擁有自動美化濾鏡功能的社交app Instagram 正式上線,僅一年後就被 Facebook 以創記錄的價格收購。2013 年是美圖公司官稱的「自拍元年」,在這一年,美顏相機正式推出、美圖秀秀功能升級,牛津英語辭典更是正式收錄英語的自拍「selfie」一詞。洋子大量用手機自拍,也始於2013年。

圖 | 1337x.to

如今,美圖秀秀作為一款工具類軟體,在全球範圍內裝機量超過11億,2018年4月的月活超過1.2億。而整個拍照 p 圖 app 的行業市場滲透率為47.4%,也就是說,接近一半的手機用戶都在自己的手機里下載安裝了修圖 app,用於修改自己的照片——從給照片加點光,到扭曲背景的「美顏瘦身」。

根據美圖秀秀給的用戶畫像,美圖秀秀的用戶是「生活在大城市、16-30歲、追求美」的女性對女孩子來說,修圖彷彿已經成為了手機拍照標配。85後的洋子坦承,「不能忍受沒有 p 過的自己」,不想別人看到她沒修圖的樣子,因為「把控不了」。95後大二在讀的美夏則告訴我,身邊只用系統攝像頭拍照的「大概只有兩個人」,絕大部分人起碼要用修圖軟體調個色。

這個趨勢已經蔓延到了中老年和男性群體中。美圖秀秀的數據顯示,有1/3的用戶是男性一名30歲的男性朋友來北京找我吃飯,例行合照之後,他看著照片嘆了口氣,「臉太大了,得修一下」。當我驚訝地發現我母親的朋友圈照片也磨過皮,我才意識到,年齡也不再是美顏修圖的限制

未經修飾的自己似乎醜陋到不可接受,而 p 圖則給了自己一次「新生」。「如果 p 完圖還像自己,那就沒有意義了嘛。」美夏笑說。她給我展示了她最滿意的修圖成果,圖中的原片已經由拍照 app「b612」的一款濾鏡進行了自動美化,皮膚白得沒有一絲瑕疵;然後是一系列拉伸眼睛、瘦臉和髮際線調整等操作,圖裡的女孩兒幾乎和原圖不再相似。美夏視作「重要」的照片,都會經過如此一番精修加工。

美夏提供的精修前後對比,應採訪者要求並未放全臉 | 李子李子簡訊

但在美夏熟練地進行這套操作的同時,她,以及大部分修圖的人,都並沒意識到,修圖的「套路」很大程度上是技術產品的邏輯決定

這一方面是圖像技術的實現問題。所謂磨皮實際上是面部高光加強之後的高斯模糊,用於提亮膚色、同時減少臉部圖像細節——這大概是最簡便地提高顏值的方式,類似於攝影中的補光燈和反光板。而瘦臉瘦身、放大眼睛的功能,來源於 Photoshop 里的「液化」。減少面部細節、縮小臉的輪廓,並將主要製造視覺焦點的眼部予以突出,這種相對簡單的美化效果非常流行,但是也難以避免特徵的消失和趨同。

而另一方面,技術 「翻譯」成產品的過程,也影響了修圖的呈現。我找到美圖秀秀 app 的產品負責人姜晗聊了聊,他表示,用戶的偏好是產品開發的決定性因素,因此從技術到產品的流程,一定會受制於大多數用戶的審美「人像美化是美圖秀秀最關鍵的功能、也是最為頻繁使用的功能。磨皮、瘦臉、瘦身居使用前列;其次是局部調整和修整瑕疵。」他說。裝機數量、使用的頻次和時長構成了產品評估的核心,而產品會根據用戶使用的數據進行優化,會將高頻的功能強化、便利化,讓用戶更願意使用。

例如,很多人打開 app 之後的第一個動作是「一鍵美圖」。「我們在一鍵裡面,優化集合了最高頻的幾種功能,根據用戶的喜好進行調整。」姜晗向我解釋道,「大部分用戶都習慣一鍵功能。」。按照產品邏輯,使用者想要的磨皮、瘦臉的高頻功能,以及肌膚調白、咬肌內收、放大眼睛等效果,實際上左右了這個「一鍵」的最終呈現。「美圖秀秀的確反映了大眾想要的主流審美方向。」姜晗對我說。

同樣的,2011年,Instagram 開了「自動濾鏡」的先河,通過對亮度、對比度和飽和度的綜合運算,將多個步驟在一個過程中完成;在國內,則是「小清新」「Lomo」等風格濾鏡的自動調色。大部分流行的濾鏡都體現為過曝、低對比度,以及陰影和高光色相的偏移。儘管濾鏡選擇很多,但環顧朋友圈,大家的自拍都呈現出有限的幾種風格。甚至一款成功的濾鏡,往往會成為一個新 app 站住腳的決定性因素例如 VSCO 的「褪色濾鏡」。

朋友圈裡的白凈女孩子和清一色的小清新濾鏡,的確看得我審美疲勞,然而她們自己不知道這一點么?技術產品必須反映用戶的「需求」,那麼問題就在於,「美」是可以客觀量化的需求,還是主觀認知的產物?

為理想中的自己而修

注意到修圖同質化趨勢的人已經不少了,微博、朋友圈裡時常可見對於修圖假臉的批判。洋子就十分反對「蛇精臉」路數的修圖,「已經完全失去自身特點了,沒有意義。」 她給我展示了朋友圈裡幾個她認為的「修圖過度」的典範,其中一個姑娘的臉立即讓我聯想起所謂「網紅」——「爆款」的尖下巴、平眉和超大的眼睛成為了僅有的視覺焦點。

美圖當然也清楚這一點。他們試圖擺脫現有圖像技術的千篇一律化,主動出擊去「馴服」技術。姜晗介紹,公司有一個「美圖實驗室」,來自前沿的圖像技術在那裡被適配為人像處理技術,比如五官的「微調」,以及用 AI 加強的人臉識別等等。「隨著技術的成熟,用戶也可以追求個性,達成更『自然』的美圖效果。」姜晗繼續解釋道。

更「自然」的言下之意,並不是和自己更相像,而是技術實現更「隱秘」。美顏軟體出現之前,用戶當然也可以使用 Photoshop 等軟體來修改自己的照片(事實上,膠片時代的照片編輯技術就已經頗為成熟了),但包含著大量且繁複的手動調整。現在,它們都被打包進了諸如「五官微調」這樣的懶人操作里。

便捷化的進程還不止於此:如今調整的過程已經可以做到實時呈現——在人臉識別智能的輔助下,打開前置攝像頭,我們就能看到一個美化過的自己;而美圖公司出的手機則乾脆更進一步,把這種功能幹脆內嵌進了拍照程序里,這一切都不需要「修」這個動作。

可是如果修改過的面容,能如此自然地呈現,那麼對你來說,修過圖的自己,是否已經替換了腦中自己真實的模樣?

美夏告訴我,她使用這些軟體的目的,是將鏡頭裡的自己拉回「正常」的樣子。「感覺自己腦中的自己,就是美過圖的自己了。」我也問了洋子腦中的自己是怎樣。洋子思索片刻,也點頭承認,她會將修過圖的自己代入想像。

看到理想中的自己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無疑是修圖帶來的即刻滿足。

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的女性學者伊莎貝爾·科伊-迪布里(Isabelle Coy-Dibley)將社交網路上的修圖稱之為「數字化扭曲」(Digitized Dysmorphia),對應心理學中的「體像扭曲」一詞。體像扭曲本是一種自我判斷的失常,例如厭食症的女孩在文化和心理的雙重作用下依然覺得自己胖。而修圖技術普及至今,我們打開攝像頭就看到美化過的自己,那麼社會審美對於身材和樣貌的判斷,便會通過前置攝像頭,不斷扭曲著我們對於自我的審視。修圖的技術,滿足了自己對於容顏的期望,幫我們將「理想的自己」內化為理所當然。

而又是誰、通過什麼樣的手段,定義了我們內心中的理想?

是攝影師,是模特,也是觀眾

實際上,我們對於美的判斷,大部分源於大眾文化所體現的價值我們也並不是最近才暴露在修飾過的影像中,Photoshop 已經流行了很多年,在各類媒體上出現的人像,尤其是女性,總是呈現出經過修飾的姿態——年輕、身材苗條、皮膚光潔無瑕。上世紀80年代的我們把鵝蛋臉的畫報女郎奉為女性的美之標準,而當下的大眾文化受西方傳媒中女性形象的影響,窄臉、白膚、雙眼皮大眼睛稱為了美女標配。

大眾文化價值指導下的修圖,無疑是把「PS」從工業級變成了消費級,配合社交媒體的出現,普遍程度更高,滲透能力更強美夏告訴我,她時常會在微博上關注一些博主提供的修圖教程以及修圖 app 推薦。在她的指引下,我看了一連串關於如何去除雙下巴、消除油皮的步驟,並在她的推薦下用了一款「日系自然妝」濾鏡——美夏看到我按照她的建議做出的自拍,直呼「果然漂亮」。

左圖是 iPhone7 前置攝像頭。右圖是同一時間和地點拍攝,通過「一鍵濾鏡」修圖 | 李子李子簡訊

我立馬翻了一下朋友圈,短短5分鐘,這個風格的照片就出現了不下3次。朋友圈裡的美人在這幾年似乎驟然增多,朋友圈裡許多人都有著「牛奶肌」和「斬男唇」——當然,還有與這些相符的消費項目,比如無數多個色號的口紅以及製造牛奶肌的氣墊粉餅。

更重要的是,社交網路為審美提供了另一個重要的模式:與大眾文化的單向影響不同,我們自身在社交網路里成為了被觀看、被比較的對象。一些研究顯示,社交網路上無處不在的、經過修飾的照片——不管是名人還是同齡人的——都會通過與自己、與他人的比較,變本加厲地製造著焦慮 。

哪怕是洋子這樣公認的美女,也會非常在意自己在朋友圈呈現的形象,平均要拍上6-8張,才會選上1-2張精修。某次,她在其他人手機上無意間看到了自己的一張「崩照」,一度陷入恐慌——咧著嘴大笑,鼻孔朝天,這怎麼能接受?「有時候別人也會告訴我,說覺得我太累,太『端著』了。」 洋子說。

女性的身體焦慮格外強,某方面是因為女性長期處於一種被觀賞的位置,觀賞價值構成了核心價值之一。如果你是一個被觀賞的存在,你就一定會有這種被評判的焦慮。」微博女性科普作者@女王 C-cup 對我說。「希望別人誇自己,或至少覺得自己好看,帶著這樣的期望自然會陷入相對應的壓力之下。哪怕是加個濾鏡讓自己皮膚看起來好一點,人們也很難抵擋這個誘惑。」

然而,修圖也並不只是提供焦慮——至少美圖不這麼認為。姜晗用篤定的語氣告訴我,美圖秀秀所做的事情,其實是更加「正能量」的:「讓每個人都能追求美,都能有自信。」他表示,就跟化妝、整形一樣,修圖也是變美的手段。但是免費的手機 app,無疑能讓沒有條件的人也可以靠近理想的自己。而他們產品開發的使命,就是通過技術去滿足這些願望。

這些願望投射在社交網路里,不僅僅是對自己身體不滿的掩蓋,還有自我滿足、自我表達,乃至人與人之間帶有恭維的的互動。

洋子毫不諱言,女孩子之間互相點贊的圖片社交,實際上是一種「商業互吹」即使很多讚揚並非真心,但洋子笑說,「對我的心理健康來說是挺必要的」。

她也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的真實形象也是「好看的那種」,朋友圈的反饋、周圍人的讚揚,又不斷地強化了這個印象。實際上,對自己形象滿意的人,會不斷追求更好的形象展示——2017年一項基於韓國女性的研究也指出,對自我認同有更高需求、對自我形象更加滿意的人,才會更傾向於頻繁修圖、並在社交平台上曬出。

一個產品方面的細節可能更能說明問題:大部分美圖 app 拍出來的照片也是默認鏡像的。雖然「鏡中的自己是否更好看」,心理學並沒有提供確鑿的證據,但姜晗表示,這是從產品設計上的考慮——在生活中,我們的確更習慣鏡中的自己。美顏 app 服務的對象,首先是使用者自己而不是觀者。而大大小小的審美標準,都必須經過自己的內化,轉換為對自己容貌的期望和認知。

在社交和修圖的年代,我們自己同時擔任著觀眾、攝影師和模特,親身反映著、並且加強來自社交網路的偏好、期望和價值選擇。通過互動,產品不斷引導著我們重複這些動作——拍出符合自己期待的照片,曬出符合自己期待的內容,並接受符合自己期望的點贊。

這也是「數字化扭曲」的另一個位面:我們並不是被動接受判斷,而是通過不斷的修飾、自我表達、自我滿足,主動成為整個評判體系的一部分,成為大眾文化的傳播載體。

「不真實」又如何

修圖工具生產美,社交網路定義美,我們即使把工具握在手中,也難以左右自己的認知。我們離真實也越來越遙遠——人們不在乎真實與否,而是身份符號,以及被技術和資本左右的理想自我。就像科伊-迪布里在展望「數字扭曲」的未來時所說,最終我們會逃避我們真實的肉身,將修過圖的自己作為一個虛擬的身份。

然而,對虛擬的理想的追求,依然是資本覬覦的對象。社交網路影響了人們對於美的認知,製造了焦慮,又促使我們自己不斷表達、傳播,真金白銀地創造消費的慾望。所有人都覬覦著 Instagram 的成功——用鋪天蓋地的美化圖片告訴用戶這就是美,再提供一些辦法讓你變美,用戶便會非常爽快地掏腰包,再驕傲地把它曬給更多人看。美圖創始人吳欣鴻口中的「美麗生態圈」的邏輯大抵也如此。

這樣的現象也已經不限於女性了。C-Cup給我講了一個例子:一個90年生的「鋼鐵直男」,本來一直覺得打理外表是「不man」的,但無意間看了一個講眉毛的帖子,開始意識到自己外表的不足,並開始注意修眉。「他被輸入了這些概念,並最終促成了一種自我認識和需求。」C-Cup 說,「女性很難擺脫這種與外表有關的消費主義,但我覺得男性不會一直站在岸上,他們也會掉下來

男性修圖 | Miguel Benitez

甚至這樣的現象,可以不依存於任何現實中的模板,可以創造比任何人都要標準、或者都「不標準」的美,集體的美,無死角的美,被美所承載的消費,也已經蔓延到了任何視覺所至的角落——裝修精緻的「網紅店」越來越多,持奶茶或者蛋糕拍照越來越重要,食物的味道退居其次;旅行的時候,照片的構圖越來越重要,看到了什麼退居其次。我們身體力行地利用修圖軟體和社交網路熱烈地創造一切、修飾一切,也在我們創造出來的理想中迷失真實。

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呢?誰也不知道。不過,洋子向我透露,她終於還是在去年花了五位數做了期盼已久的鼻樑整形。「整形之後的樣子,大概就是之前拚命修圖想修成的樣子吧,」她說,「不想再為一張照片費太多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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