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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餐館前請先讀這篇文章

安東尼·邁克爾·伯爾頓是一位美國廚師、作家及電視節目主持人。他的成名作是《廚房機密檔案:烹飪深處的探險》,去世前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上當《安東尼·伯爾頓:秘境探索》的主持。此節目獲皮博迪獎和艾美獎。6月25日是他62歲的生日,特呈此文,以示紀念。

作者:安東尼?伯爾頓

發表日期:1999年4月19日

插圖:李雲星,AdrianGill

好吃的東西都是和血,五臟六腑,殘酷,腐爛有關。什麼好吃?蓋著一層白花花的鹽的腌豬肥肉,聞起來奇臭無比的乳酪,嫩嫩的胸腺,小動物的肝臟。吃好東西要冒著生命危險,牛肉,雞肉,乳酪,和貝殼類海鮮都帶著致命的細菌。吃時也要適可而止,你一個接一個地吃著生蚝,邊吃邊數,206個,207個,吃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可是當第208個下去,你會突然渾身冒冷汗,打寒顫,胃裡翻江倒海,站也站不起來,要上床躺著了。

烹飪學是一門充滿痛苦的學科。廚師們屬於一個秘密的社會。在那個社會裡,從古至今人人信奉斯多葛。儘管工作充滿了羞辱,傷害,每天精疲力盡,不時地受到疾病的危脅,可是他們還是順從天命,安份守己。廚房狹小,到處都是油膩,人在裡面就像是在潛水艇里。由於長時間工作在悶熱,空氣不流通的環境里,又被一個暴君老闆統治著,他們就像是當年拿破崙時代的皇家海軍,迷信,藐視外來者,不忠於任何人,只稱自己為王。

作家奧威爾的自傳體小說《巴黎倫敦落魄記》描述了豪華飯店的不堪內幕。自從小說問世以來,廚房裡的情況改善了很多。為了增加廚師們的壽命,廚房裡裝了煤氣灶和排風扇。和以前不一樣的是,現在幹這一行的人,是他們自己選擇了這種職業,並且還特地去學校進修過。如今一流的廚師更像是體育明星,他們從一個廚房跳到另一個廚房,為的是掙更多的錢,名氣更響。

我在紐約干廚師有10多年了。在這之前,我當過洗碗工,打雜的,二廚師,和副行政廚師。幾年前,聽到一個關於國家監獄人群的調查,說是大多數犯人在關進去之前的職業是「干廚房」的,對此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就像我們很多人知道的那樣,從販賣大麻的打雜工,到有兩本不同的會計賬簿的老闆,這個行業里有很多「壞坯子」。事實上,正是這個職業不光採的一面把我吸引了進去。在70年代早期,我從大學退學,轉到《美國烹飪學院》就讀。廚房提供的,我都喜歡,都想要:手上的切口,腰部的灼傷,廚房黑色的幽默,免費食品,能偷酒喝,訂單,店堂里大聲喧嘩,還有淌漾在里里外外的夥計們的友情。我立志,不管出什麼代價,我要爬上去做大廚。於是我從小打雜做起,一直到我自己開飯店,僱傭了一幫子惡棍作夥計。

一年前我的飯店關門了,這家店位於紐約的時代廣場。我冰箱里的肉,魚,以及我的供應商都受到了懲罰,他們被送到了另外一家店。當顧客打電話要訂位時,事先錄製好的聲音會親切地說,對不起,本店已經關門了。我的理想破滅了,從這次事件起,我開始想成為這個行業的叛徒。


魚和全熟(Well-Done)牛肉

一個星期一的晚上,周圍很安靜。你在位於紐約法蘭提尼區的藝術裝飾店逛了一圈,出來後,想找家店痛痛快快地吃一頓。你想吃一大塊灑了胡椒的黃鰭金槍魚,或者是一塊20盎司,被美國農業部認證過的安格斯牛排。

嗯,這家店不錯,被《紐約時報》打了兩星,價格也便宜。可是你知不知道,這家店的魚也許在冰箱里己經放了四天了。飯店是如何訂購周末要用的海鮮的呢?周四晚上打電話,星期五早上送來。廚師知道周末會很忙,大多數魚會在星期五,或者是星期六晚上買掉,剩下的會用在於星期天和星期一。很多供應商星期六星期天不送貨,所以你星期一晚上吃的魚很有可能是星期五早上就運來的。四天過去了,這魚還新鮮嗎?只有上帝知道。周末飯店客滿,廚師忙得團團轉,不停地從冰箱里找雞,羊肉,或者牛肉,冰箱的門不停地開關,你的魚想好好的冷藏是不可能的。既使星期天晚上訂購星期一要用的魚,廚師最好親自去碼頭看看,保證這魚是星期天打上來的,而不是前二天的剩貨。

一般來說,星期二有好東西:海鮮是一早送來的,熟菜是今天新做的,廚師們經過一天休息,這天上班時都輕鬆愉快,精力充沛(大多數廚師都是星期一休息)。較之於周末來吃飯的顧客,廚師們更喜歡為周日的顧客服務,他們也喜歡在新的一周開始時燒些有創意的菜肴。在紐約,當地人都是周日出來吃飯。周末是業餘吃貨的天下:來旅遊的人,頭腦簡單的鄉下人,看戲之前隨便抓些什麼東西填滿肚子的人。星期二的魚也許就像星期五的一樣新鮮,不過只有在星期二,你的盤子里還會有廚房裡其他的精華。

不吃魚?那就點個牛肉吧。幾分熟?嗯,全熟。大廚在那裡偷笑,好,你幫我們省錢了,你出大錢吃我們的垃圾。對牛肉,廚房裡有一種一貫的做法:「留著燒全熟牛肉」。當打雜的見到一塊牛肉,粗糙生硬,上面布滿了一縷縷的筋和纖維組織,是從牛屁股下面割下來的,放久了還有點味道,他就把它拎出來,在空中抖一抖,說:「嗨,大廚,這塊肉打算派什麼用場?」廚師有三個選擇。他可以說,扔掉。可惜了,這樣做意味著損失。做餐館生意,每一樣東西都要加工,清洗,賣的錢至少要三倍於成本才能贏利。他也可以說,燒了自己吃。從經濟角度來說,這樣做和把牛肉扔到垃圾桶里是一樣的。多數情況下,他會像那些一心想省錢的廚師那樣,念一句經文:「留著燒全熟牛肉。」他尋思,點全熟牛肉的都是戇大,他們是吃不出食品和拉圾之間的差別的。


早午餐(Brunch)

一心想在廚房裡干一番事業的廚師是不喜歡做早午餐的。我們不喜歡西式蛋餅的味道,也不喜歡它佔了盤子里一大片地方。荷蘭醬,薯條,水果,和其他一些陳詞濫調的點綴,都是為了引誘老百姓為兩個雞蛋付$12.95。叫大廚做早午餐,等於是要求名廚埃斯科菲爾煎個全蛋白的蛋餅,或是煎個嫩嫩的,外面微焦裡面蛋黃還在滾動的荷包蛋,沒有其他東西比這個更讓他們覺得沒勁了。義大利香草橄欖油麵包,阿拉斯加煙熏三文魚,俄羅斯魚子醬,自助餐桌上琳琅滿目的美食,可是早午餐仍然是早午餐。

素食者

廚師們認為,比吃早午餐的人更蠢的是吃素的人,手藝高超的廚師沒法待候他們。這些人從吃貸人群中分裂出去,形成類似清教徒似的團體,把世界上美味佳肴,好東西都當成敵人。他們的生活里沒有羊肉、雞湯、魚頭、香腸、乳酪、內臟。我覺的,過這樣生活的人,說白了,是對生活的背叛。


雞肉和豬肉

當有人說他們反對吃豬肉時,我和我的同夥們都會笑起來。如果他們不吃豬肉是因為宗教的原因,可以理解,可是這些人說:「豬是一種骯髒的動物。」顯然,這些人沒有去參觀過畜牧養殖場。美國人喜歡吃雞,可是雞肉容易變質,人們處理的時候也是馬馬虎虎,它帶沙門氏桿菌,廚師也不喜歡雞,因為燒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家家飯店的菜單上都有雞,那是給那些不知道該點什麼菜的人準備的。很多廚師認為,和歐洲國家的雞比,美國超市上賣的雞,總是黏滑,毫無味道。可是豬正好相反,它很「酷」。十多年前,農場主已經不讓豬吃拉圾了,所以中樂透獎和吃豬肉感染旋毛蟲病的機率哪個大?前者。取決於你如何烹制,豬肉有不一樣的味道,可是不管你如何燒,雞嘗上去總是雞的味道。


黃油(Butter)

這些日子對身體有害的食品是什麼?黃油。對法國飯店的廚師來說,黃油是一切的一切。既使那些吹噓「不用黃油和奶油」的飯店,比如義大利北部地區和美州新大陸的飯店,廚師都發了瘋似的往菜里放黃油。調味料中加入了黃油後形成乳化狀,並散發出醇香濃郁的味道;義大利麵條用黃油吸收汁水變稠;肉和魚塗上黃油和其他油後燒烤;焦糖洋蔥和雞丁也是用黃油做的。幾乎每一個菜出鍋前的最後一步,都是「Monter au beurre」,意思是「放入黃油攪拌」,這樣做是為了增加菜的濃稠度和光澤度,使風味口感更佳。在高檔餐廳,每一道菜都要加一大條黃油。


不要碰我的菜

有些人一想到他的菜被那些素不相識的人碰過,立即乾嘔不止。如果你也是這樣,那麼你就不要出去吃飯啦。作家尼古拉斯?費林當過廚師,他寫了一本後來被稱為權威的書《廚房》。他在書中寫道,越好的飯店,你的菜被戳過,碰過,摸過,嘗過的可能性越大。一條安康魚,燒好後,要求一個三級廚師放些紅紅的櫻桃干,和透著香氣濃郁的高湯,再把它搭成一個希臘帕特農神廟,或者是美國西雅圖市的「太空針塔」。這菜端上來的時候,已經被十幾雙汗淋淋的手碰過了。手套?有的,在廚房的工作台上都放著一盒手套,我們稱它為「肛門探索手套」。可這是擺樣子,專給政府衛生局檢查人員準備的。有時,廚師也會用手套,尤其是當他處理一些有腥味像三文魚之類的東西時。可是戴上手套幹活會讓人覺得笨手笨腳,而且手套上的膠乳會讓手上拿著的東西滑到地上,這是廚房大忌,你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

菜里的頭髮

看到一根頭髮在菜里,毎個人都覺得嘔心。只有一家店,每人工作時都戴著帽子,這家店叫「Blimpie」。帶一個高帽子,或者是無邊的,被稱為「咖啡過濾紙」的帽子,廚師們都覺得礙手礙腳。而且,一出汗,帽子就塌了下來;碰上頭上的排風扇,帽子就歪到一邊;一不小心,火苗竄了上來,帽子就燒起來了。


髒兮兮的廚房

事實上很多飯店的廚房不如你們家的乾淨。我的廚房管理的很好,乾乾淨淨,井井有條,每一樣食品都處理的很好。可是如果按照衛生部的每一條規定去辦,我們都得失業流浪在街頭了。最近有新聞報道聲稱有飯店回收麵包。記者在飯店裡安了一個隱藏的照相機,眾人親眼見到,從飯桌上撒回去的麵包又拿出來放在另一個顧客的桌子上了。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新聞,回收麵包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大家都這麼做。值得擔心的是,很多飯店把桌子上用過的黃油拿去做了荷蘭醬。


點心

三餐之間我喜歡吃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生蚝是我的最愛,我尤其喜歡在凌晨3點,在我的夥計們的陪伴下吃。上面堆滿了羅波拉乳酪的義大利弗卡恰麵包,我喜歡在夏天下午,去LeMadri飯店坐在外面的庭院里,用白松露油蘸著吃。我喜歡在西伯利亞酒吧里喝冰鎮的俄羅斯伏特加,尤其喜歡那種白鯨牌子的。我喜歡在印度的大街上吃磨茹卷餅和燉牛肉。在我自己的店裡,我喜歡吃辣血腸,咬一口會把血飆在我嘴唇上;我的二廚師細火慢燉的茴香;油封鴨上撕下的碎肉片;和葡萄牙香腸一起蒸的紐西蘭蛤蜊。

廚房裡的生活

我愛廚房裡的夥計們,他們都是大白天做鬼夢、傻瓜、難民、和世界作對的人。我愛呼吸廚房裡的空氣,烤肉的味道,煎魚的味道,咕咚咕咚地在鍋里滾動的高湯的味道,這些味道漂浮著,瀰漫著,空氣中永遠是香氣朴鼻;我也愛吆喝聲和嘈雜聲,開香檳時的嘶嘶聲和四濺的泡沫,灶台上的火焰,燒烤爐上的煙霧,蒸籠里冒出來的蒸氣。我承認這種生活使人損福折壽,所以生活和工作在烹飪世界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廚房作息時間不是9點到5點,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從來不休息,沒有人要和干廚房的人談婚論嫁,不怨別人,是我們自己選擇了這種生活。

廚師這活很象飛機場的航空調度指揮,每時每刻都面臨著災難的危脅。你必須是媽媽、爸爸、操練長官、偵探,精神病學專家,對趁機下手的小偷、唯利是圖的流氓、和兇狠卻又傻傻的老闆,你還必須扮演牧師的角色。年復一年,廚師們為了漲點工資而奮鬥,他們要面對怒火衝天的供應商,還要配合老闆去尋找一切可以吸引客人的新花招,像現場歌舞表演、免費的蝦、新奧爾良早午餐之類的。

在美國,廚房是所有不適合環境、不能融入社會的人的最後避難所。正是在這個地方,那些有著不莘過去的人在尋找新的生活。這裡是外國人的天堂,厄瓜多人、墨西哥人、中國人、塞內加爾人、埃及人、波蘭人。在紐約,西班牙語是語言主要的調料。時不時,冒出一句,「Hey,maricón! chupa mis huevos」,意思是,「你好嗎,同志?希望你一切安好。」有時候,你聽到,「Hey,baboso! Put some more brown jiz on the fire and check your meez before the souscomes back there and fucks you in the culo!,」意思是,「請少用些多密醬計,兄弟,檢查一下是否一切準備就緒,大廚正在盯著你。」

因為廚房是一個很小的地方,鈍的鋒利的東西又唾手可得,也許你會覺得廚師們動不動就操起傢伙打架。嗯,不對。我看見過一個男服務員跳出來說,那個六人的桌子應該是我的;我看見過一個廚師把一個男招待的鼻子咬了一口;我還看見過扔盤子,我自己也扔過好幾個;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誰用剔骨頭的刀捅穿了誰的肋骨,或者是,誰用敲肉的木槌子砸開了誰的腦袋。烹飪菜肴,廚房流水線,高速運轉,卻協調配合,一切安好,就像是芭蕾之父巴蘭欽管理下的芭蕾舞蹈團。


我的第一鍋法式蔬菜牛肉濃湯

我曾經是一個「恐怖分子」,我的手下都怕我,尤其是在我的飯店要關門前的那幾個月。可是現在沒有人怕我了,因為我的職業轉了一個詭異的可又是合適的方向,我做了一家法國小餐館的大廚。這個小店生意興隆,來的顧客都吃一分熟,一刀下去有血水流出來的牛肉,很少有吃素的人,每個人都在那裡狂咬大啖豬蹄子、豬鼻子、豬臉頰、豬皮和內臟。廚師把動物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剁下來燒,來吃的人把盛到碗里的都吃得精光。卡酥來砂鍋、豬腳、豬肚、各種腌制風乾的熟食,剛拿出來就搶光了。我們用肥鵝肝和豬血來濃縮調味汁,臨了再興高采烈地扔進去幾茶匙鴨油和牛油,外加一塊塊厚厚的家鄉培根。幾個星期之前,我做了一道法國傳統菜:蔬菜牛肉濃湯。做第一鍋的時候,我的一些法國同事都來我的廚房觀看,他們都是這個行業的老兵。牛排、牛尾巴、牛肩膀、捲心菜、大頭菜、紅蘿蔔和土豆,滿滿的一大堆在鍋里燉。當熱氣騰騰的蔬菜牛肉濃湯端上來時,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教徒在祈求,給我一碗吧。一口下肚,都讚不絕口,啊,我又回到家裡,又吃到家鄉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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