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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 清潔的人

清潔的人

在新浪開博時,貼在博客首頁的頭像就是他為我製作的。從一幅模糊泛黃的合影老照上摳下來,經過一番我不甚了了的程序做出來。他說,這很簡單。可在我眼中,啊呀呀,一樁頗為複雜的事體——需要把照片傳到電腦中,還要用專業的編輯軟體去處理,等等,等等。去年在他家,他向我解說,如此這般,說得有條有理,我不住地點頭應答,其實一頭霧水。

那天,他還給我看了他電腦上存儲的眾多影像,都是他自己拍攝的,多為花卉,很美。他有如此愛好,倒叫我意外。

我們是大學同學。一入學,他就是班上的團支書。那時,他常常會站起來,面對著全班同學,操著濃濃的鄉音,或是傳達上一級團組織的精神,或是宣布一些事情。大多時候,他總是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偶爾,也會站到教室前面,常常是第一排的座位前。那時,我的座位就在第一排。那時,我總是聽不清他的話,雖然他離我很近,但我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鄉音很重,且說話的速率極快。大多時候,我只能看到一臉溫和的笑與一口潔白的牙齒。據說,鄉音難改的人大多保守,且執著而認真。然否,未考,但環顧左右,似然。

他是個異常潔凈的人。那時,大多數晉南同學都穿家織的土布,原白色的底子上,織些綠色、紫色、藍色或絳色的條紋。只是同樣的土布,同樣的衫褂,同樣的條紋,一穿到他身上卻穿出了與眾不同。他身上的衣服總是很平展,不像有些人那樣皺巴巴。即使洗得早已辨不出條紋,卻依然潔凈,泛著淡淡的皂香。直到幾十年後,老同學聚首,我一眼便看到,他依然青布面布鞋,白色千層底鞋沿一塵不染。

他的潔凈不僅在外表,更蔓及內心。記得大學一年級後學期,班上發生了一些變故,原來的班團幹部突然換成了另外一撥人,他也未能倖免。為什麼,不清楚。只記得,當時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剛剛開過,階級鬥爭的弦一天緊似一天,校園裡一天到晚的學雷鋒,聽報告,例行的周末舞會也取締了。歷史總是這樣,那些善於把握機遇的人,總是能在風雲際會的碰撞中,乘風之力,借浪之滔,將個人的利慾恰到好處地填充其間。對班上這件「風乍起」之事,我至今不甚了了。當然,不甚了了不等於沒有判斷,於人於事,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

那些日子裡,被整下去的他們幾個,有的抑鬱得重度失眠,有的則焦躁激忿如困獸,有一位甚至因精神恍惚不得不中斷學業,他也沉默了許多。後來,就聽說他要休學,於是大家就都猜測與這次「變故」有關。再後來,已經辦理了休學的他卻又沒走,又留下了。對此,我仍是不甚了了,畢竟,那是一個傷口,不可輕易觸碰。直到許多年後,當那個時代那些事情那些曾經的人均已遠去成了一個傳說的時候,他才對我說起當年。他說,就在他的休學申請被批准的第二天,他接到母親一封信,母親不讓他休學,母親要他堅持讀下去,母親說你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學校。他八歲喪父,就靠母親辛辛苦苦地紡線掙錢供他上學,紡一斤棉花要十天,工錢2元,就這樣白天紡,晚上紡,從小學到大學,他的學業幾乎就是在母親的紡車聲中走過來的。接到母親的信他潸然淚下了,他是極孝順的兒子,他遵從了母親的吩咐,頂著來自外部與內心的雙重壓力,咬牙堅持了下來。他想,他要努力守住自己,不趨附,不憤激,即如范文正公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好在他挺過來了。

文革時,我們分屬於勢不兩立的兩派。是1967年初冬,據說對立派要來一次特大規模「武鬥」,調集了多少多少兵團前來搗毀我們。一時間傳聞很多,風聲趨緊,形勢一如凜冽的嚴冬。那天,他設法把我和另一位女生叫出我們盤踞的主樓,讓我們不要再回去,用意很明顯。但我卻沒能如他願,那時我很「鐵杆兒」,豁出性命也要誓死保衛那個自己也不知所云的「紅色政權」。那時,幾乎全中國人都如同中了瘋魔,但他卻能在那樣的時刻做那樣的選擇,讓我汗顏。許多年後話起當年,他不止一次地說,那個時候,我被整下去了,你們依然對我那麼好,我忘不了,你們幫我縫被子,還幫我給她傳遞紙條,他指著身邊的妻子說。這個「她」那時是他的戀人,與我們同屆不同系。有嗎?我記不得了,但他記得。

幾十年後,在老同學聚會的紀念文集中,讀到他寫的《我的求學之路》,方知曉他當年的種種艱辛,知道了他的更多更多,不禁唏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自幼喪父,因家貧不能進學堂,每日里只能給別人家牽牛割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小夥伴們坐在課堂里讀書識字。後來硬是從鄰居小夥伴那裡學會了1、2、3、4……十個「洋碼」字,那時他滿以為這「洋碼」就是那「洋馬」,他們家鄉把自行車稱作「洋馬」。後來好不容易入了學,卻買不起課本,只能跟同學伙著看,於是他就一遍一遍地背,硬是把課本全部滾瓜爛熟地背了下來。後來他履履提及,說這種強制性記憶於他大有稗益。進了中學,每到假期,就去拉磚拉沙打土坯,腳底手上全是血泡,中學的所有假期他都是在勤工儉學中度過的。或許正因為經歷過這些艱辛與磨難,他才能經受住那次打擊吧。大學畢業,同所有同學一樣,他也被分配到「雲橫賀兒嶺,雪擁五鹿原」的深山小鎮,安安心心地在那裡當起了教師。後來他調回省城,依然做教師,在三尺講台上走過大半人生。

那年,看張藝謀執導的《我的父親母親》,我一下就想起了他,感覺他像極了片中那位留著偏分頭穿著玄色中式棉襖的鄉村教師駱老師,舉手投足,一股清潔的鄉土氣息。至今記得影片中「我」的父親駱老師帶著學生朗讀自己編寫的那首「識字歌」:「人生在世,要有志氣,讀書識字,多長見識。」那鄉土氣息濃濃的駱老師,有朝氣,有志氣,有理想,還有一個小鳥依人生死不渝的愛人,卻又命運乖舛,多艱辛坎坷。這些,都與他很似。

前兩年,他帶兒子回鄉,看了他家的老院老樹老窯洞,他把當時的情景拍了照片傳給我看。我看到,老舊的院子,已是斷壁殘垣;老舊的土屋,也幾近坍塌;老舊的窯洞里,居然還放著一匹「洋馬」,還有母親用過的老紡車……全都物是人非了,只有院中那一株老槐還不離不棄地守在那裡,鬱鬱蔥蔥,用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收藏著一院的陳年舊事,每有風吹過,便唰啦唰啦地述說著,述說著。看了照片的我尚且如此感慨交集,我想,那天他心中一定是翻江倒海了。

他在《我的求學之路》中這樣寫道:「然而我卻是太平庸了,因此在默然中所追憶的,常常是一些苦澀和酸楚的平凡瑣事。這些在別人看來,也許近乎淺薄與乏味;但對我來說,它卻是一份珍貴的、時時難以忘卻的生活記錄。」在我看來,平凡與瑣碎未見得就平庸與乏味,恰恰相反,那些總在展示「金戈鐵馬」的人才是真正的乏味,那些總在展覽美麗羽毛的人才是真正的淺薄,而那些不忘且能夠把「苦澀與酸楚」示人的,方是真正的堅勁、強大、淡泊與清潔,就像他。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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