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畢飛宇:我不摘桃,我也不背鍋
繼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金宇澄的《繁花》等之後,又一部改編自中國當代小說名作的話劇將見於舞台。根據畢飛宇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男人還剩下什麼》於7月4日至8日在隆福劇場上演。
話劇《男人還剩下什麼》排練現場
畢飛宇的作品一直受到其他藝術門類的偏愛,從早年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到徐帆主演的電視劇和王亞彬創編演的舞劇《青衣》,以及電影、電視劇、話劇均進行了二度創作的《推拿》。
《男人還剩下什麼》是畢飛宇多年前寫就的短篇,小說原作講述的是有精神潔癖的妻子,無意中看到丈夫和初戀情人的擁抱怒氣衝天而離婚,夫妻倆不斷在女兒面前詆毀對方,甚至將女兒變成互相傷害的武器。經過編劇和璐璐「大刀闊斧」的改編,它即將搬上舞台。女主角變成了這對夫妻的女兒,她帶著原生家庭的傷痛,面對自己失敗的婚姻,和丈夫開始了一場離婚前的旅行,旅途中發生的故事既有父輩生活的縮影,又有當下年輕人對於婚姻愛情態度的觀照。
在與「北青藝評」的對話中,作家畢飛宇談到了自己對作品改編的看法。在他看來,小說改編成話劇之後從虛擬空間進入現實空間,這是非常「奢侈」的事。但是他從來不介入改編,「對藝術家最重要的是尊重和自由,我渴望得到的東西,也願意給別人」。
畢飛宇
北青藝評: 您作為原作者怎麼看《男人還剩下什麼》大幅度的改編?
畢飛宇:我寫《男人還剩下什麼》的時候很年輕,就一個短篇,搬到舞台上可能就是一個小品,不能支撐起一部戲,所以這個戲改成這樣遠遠出乎我的意料。
小說寫的是我們這代人,到了戲裡,我們這代人成了精神性的存在,是掛到牆上去的,直接呈現出來的是我們的下一代。這樣的處理,好處顯而易見,由一代人的故事變成兩代人的故事,由一代人的情感模式,變成兩代人的情感模式。在下一代人身上看到了有哪些東西沒變,哪些東西變了。
我這個小說更多的是隱喻,隱喻的是什麼我不多說了。這部戲用兩個時空、兩代人讓隱喻落了地,都說過去三四十年中國的變化大,在物理世界裡的變化大家都看得見,在精神層面上有沒有變?變的幅度如何?無論作為小說的作者還是話劇的觀眾,通過作品關注兩代人的精神、情感,這個更重要。
這個戲的呈現風格我特別喜歡,讓我想起我喜愛的一出京戲《蘇三起解》,有悲劇的內核,呈現形式卻喜感十足,構成了反差。
北青藝評:您會對改編髮言嗎?
畢飛宇:藝術家最有價值的地方是精神能夠影響別人,像愛因斯坦所說的「踢別人一腳」,成為別人創作的第一動因。這是我作為小說家的自豪之處。我這一腳踢下去,他是唱歌,還是喊疼,還是喝咖啡,還是叫爹叫媽,我不用管,我得充分尊重別人的創造性。改編者能從作品中得到什麼,提取什麼,捨棄什麼,完全是別人的事情。只要呈現出良好的創造性,我就會給他點贊。它像我還是不像我,一點都不重要。
一般情況下,改編者跟我溝通,溝通完了我就撒手。我最常舉的例子是,作者和作品是女兒和爸爸的關係,改編就是女兒出嫁,不能過多地干預女兒的生活。她和老公一天接幾次吻,散步的時候拉不拉手,你不能管,你得讓她過自己的日子。對藝術家最重要的是尊重和自由,我渴望得到的東西,也願意給別人。
北青藝評:會對別人的改編失望嗎?
畢飛宇:產生失望是一定的。改編一定有一部分超出作品,有一部分不如作品,改編跟原作的關係,跟股票的曲線一樣是上上下下的,不可能炒了10年的股票沒賠過錢,違反規律。我認可改編好的地方,就必須接受不好的地方。
我認為我自己小說語言是最好的,跟電影編劇要求保持語言,這不找抽嗎?電影人物的生動性,作品跟受眾的距離感,這是小說永遠無法達到的。
北青藝評:您為什麼不自己改編自己的作品?
畢飛宇:作家自己不能改自己的東西。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極不相同,小說全靠語言呈現。我寫小說,讓我亢奮的是那些舞台上用不著的敘事和描寫,其樂無窮,馬是如何奔跑的,天上的雲是如何翻滾的,可能要寫好幾頁,這東西對舞台沒用。
做任何事情都要專業、找行家,我是寫小說的行家,不是寫電影、做舞台的行家。許多時候把改編交給原作者,其實是一個誤解。
我說句大話,如果要搞影視,我是中國作家裡機遇最好的人之一,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就有外國的資本找我弄電影,我沒有弄。那時候我知道,未來的十多年,對我的創作來講太重要了,我不會把時間耗在那兒的。走上那條路之後,作家這條路就要中斷,我不認為我做編劇的能力會超過我做小說家的能力,做導演、編劇我不會走得太遠,但是做小說家我的自我認知是我可以走得很遠。有了這個判斷,就不會走岔。
北青藝評:在您看來舞台的改編有什麼獨特性嗎?
畢飛宇:被改編成話劇之後,小說就會變得非常「奢侈」。它從虛擬空間終於回到了現實空間。小說在虛擬空間里,電影電視劇表面看來是在現實空間拍攝的,但是面對觀眾的時候依然在虛擬空間里。只有話劇可以讓觀眾和演員處於同一時空,小說家在書房裡想起這件事是要起雞皮疙瘩的,這太幸福了。好幾次話劇首演的時候,主創很客氣,把我喊到舞台上去,到目前為止,我沒有在舞台上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因為我不會一邊哭一邊說。我每次還沒走上最後一個台階,淚水都先掉下來,一句話說不出來。
話劇充滿了神奇的力量,讓我感覺自己既是人又是上帝,自己把自己安排到一個空間里了。我在書房裡看見的只有書房,看不到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在哪兒,但是在劇場里他就在我面前,他臉上的痣我都看得見,我都能聽到他的呼吸,這些都是真的,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也不是我喝高了,感覺太棒了!
北青藝評:感受到過不夠出色的改編帶來的傷害嗎?是否擔心別人會因此認為您不夠愛惜羽毛?
畢飛宇:作家在每個時間段的精神狀態就固化在那裡,後人誇還是罵,它就那樣。好小說的價值在於它不會死,它一直活著,可以鼓舞別人的想像,輔助他人的思考,小說走入改編者的心,並在他心裡綻放,這個綻放還和我有關。
作家需要負責任的是他的文本,在文本完成之後,即使他自己、他的責任編輯,都不可能再傷害它一點點。戲好了,光榮不是作家的;戲不好,不光榮也不是作家的。有人說,哪個人把我的哪個作品改壞了。這怎麼可能改得壞?好和壞是編劇導演的時候,跟作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不摘桃子,我也不背鍋。可怕的是,作家自己心態不好,老想摘桃子,既然想摘桃子,該你背的鍋一定要背。
文/來來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哪有什麼真相?只有不同立場
※面對庸俗的生活和滑坡的命運,「到帝都去!」並非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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