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懷念楊德昌
懷念楊德昌——祖家不歡迎先知
文 | 梁文道
他不喜歡TW的電影產業體制，也不滿意政府對電影的冷淡，更討厭所謂的娛樂圈。
早年TW新電影運動的兩根標杆分別是楊德昌與侯孝賢，觀眾也分成了擁楊派與擁侯派。喜歡侯孝賢的會說楊太過冷酷，不如侯的悲天憫人擁抱鄉土;喜歡楊的則稱他好就好在拍出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無情與疏離。
事後看來，這種區分顯然是太粗糙了，侯孝賢並非「鄉土」二字可以概括，而楊德昌也不儘是冰冷抽離。
但是楊德昌對於TW式的「鄉土」又的確是有距離的。
很多年前，他曾經介紹我看一篇論文，談的是納粹反猶意識的根源，那篇論文的作者把問題追溯到納粹支持者的「鄉土情結」上，指出他們特別執迷地崇拜大地與浪漫化的農村圖像，覺得鄉土代表了有根，踏實和傳統，是值得大家熱愛甚至犧牲生命的。與此相反，寄居城市的猶太人則被視為無根，漂泊，狡詐而多變的他者。
當時TW文化上的鄉土情結開始被納入了政治措辭的範疇，我們目睹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的TW本土論述，飲食是TW的好，藝術是TW的妙，連哲學也有人提倡「TW哲學」的說法了。
終於到了一個地步，只要誰不喜歡TW本土自生的東西，只要誰否定TW鄉土的純樸不變，肯定台北都會的駁雜不純，誰就是不愛TW。而誰不愛TW，誰就是人民的公敵了。
終於，前GMD主席連戰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親吻土地，彷彿這才證明了GMD不是「外來ZQ」，這才表示他真是愛TW的。
愛TW愛得泛濫之後，就連「愛」也變得虛無可疑。幾年之間，TW成了一個落花流水皆有情的小天堂。
每個政客都像瓊瑤小說里的角色，人人愛不離口，總是充滿激情，偶而還要淚灑廟堂打開那些厚得像本小書的CD封套，你會發現許多歌星錄每一首歌都有說不盡的心事。為了表示這是真的，他們還要用筆親白寫出那些感人的心情。
至於媒體，八卦的盛行就最能說明這種近乎農村鄉愿的濫情風氣。沒人關心楊德昌的運鏡方式，大家只知道他拋棄了蔡琴。
楊德昌也真不識相，用「麻將」狠狠刺穿了這一切，告訴大家所謂的愛無非儘是計算，而城市的功利無情早已吞噬了大家天天掛在嘴上的鄉土淳美。
TW文化的感覺結構越是直白粗淺，楊德昌的作品就越是顯得低沉晦澀。
我想他很不喜歡TW電影工業的產銷模式。新片上映，男女主角一定要有緋聞嗎？導演一定要去接受那些低智的電視採訪，甚至滿嘴「胡哥」、「吳哥」地和主持人玩一些辱人的遊戲嗎？
曾經，他以為放棄電影，改行漫畫，就是一條出路。到底漫畫是門手工業吧，何況這是他自幼就有的興趣（他還藏有手塚治虫的全集）。可惜連漫畫，TW人也接受不了楊德昌口味的漫畫。
除了內行，一般觀眾都不大喜歡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固然也是票房毒藥，可至少大家還會帶著刻板的印象，覺得他是「我們TW人的導演」。
而楊德昌，他鏡頭下的TW幾乎從未美化過。對於TW的一切，他總是批判。不愛TW，你就不是TW人。
楊德昌真的不愛TW嗎？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小貓王去探視獄中的小四，留下了一卷錄音帶，裡頭錄了他們最喜歡的貓王歌曲「更明亮的一個夏日「小貓王還在帶里告訴小四，貓王終於回信給他們這幫小粉絲了，說他「很高興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也有人喜歡他的歌」。
要有多深的情感，才寫得出這麼一句沉重而荒謬的句子？更令人絕望的是，小四根本不知道小貓王來過，也不知道這卷錄音帶的存在，因為獄卒擋住了小貓王，還隨手把他留下來的帶子丟進了垃圾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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