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憶江城

煙花三月憶江城

又是煙花三月的時節，想來南方的這個季節，必定是春潮帶雨，暖日和風。大學校園裡也早已是晨光湖水碧波蕩漾，問天湖岸芳草萋萋，正是桃紅柳綠，櫻花爛漫的光景。

那些年，我最喜歡走的就是校園西牆內側的那條路。路兩旁都是高大清秀的法國梧桐樹，彷彿高貴驕傲的法蘭西衛兵，列隊整齊地站在那裡等待檢閱。薄暮時分，光影橫斜，從楓葉似的葉片縫隙間灑下的落日餘暉，斑駁地照耀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法桐路上。火紅的夕陽透過青黃的樹葉，輝映著年輕俊俏的臉龐，每一顆年輕的心都對未來的人生充滿無限期待、無限嚮往。悠悠漫漫的法桐路，我經常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從初春的嫩芽走到深秋的落葉，走過四個春夏秋冬，走過一個大學時代……

白雲千載空悠悠

去武漢後經歷的第一個春天，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連空氣都是不一樣的味道。時令剛過驚蟄，初春的田野里散發著泥土的芬芳。一望無垠的江漢平原上，明媚的原野里一片金黃，到處都是黃橙橙的油菜花，流光溢彩，清香襲人。

早春時節，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站在蛇山之巔，遙望眼前奔涌浩蕩的萬里長江和飛架南北的長江大橋，情不自禁吟誦起了流傳千古的那首七絕——《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開元十三年，一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李白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蜀地，「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足跡踏遍荊襄洞庭。途經襄陽時，他專程前往城南峴山拜訪了孟浩然。而此時的孟浩然，正「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兩位光照千秋的大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游山涉水，飲酒作詩，結成莫逆之交。年長李白十二歲的孟浩然雖嗜酒如命，卻不勝酒力，被號稱「斗酒詩百篇」的李白打趣道：「傍人借問笑何事，笑煞山翁醉似泥。」而孟浩然的另一位好友王維也曾寫下過「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的絕句。嗜酒卻醉酒的孟浩然能讓「詩仙」與「詩佛」都為之落筆感嘆，不難想像這位「孟山人」該是一位多麼豪爽真誠的性情中人啊，難怪乎他在仕途困頓、傷心絕望之後，尚能自重，不媚俗世，歸隱田園，終其一身。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沒多久，李白就辭別孟浩然，回到了「氣蒸雲夢澤」的小城安陸。次年三月，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候，孟浩然決定從武昌乘船，沿著長江順流而東，去大唐最繁華的城市揚州踏春賞花，並與李白相約黃鶴樓下話別。於是，就有了那場驚世駭俗、美不勝收的的送別——在一千二百九十年前那個煙花三月的午後，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代詩仙李白在黃鶴樓下的長江渡口與即將遠行的孟浩然依依惜別。

當孟浩然乘一葉扁舟漸行漸遠之時，李白登臨黃鶴樓頭，極目楚天，只見眼前山水迷茫，江天一色無纖塵，浩然之舟如滄海一粟，孤帆遠影，影影綽綽，直至消失在地平線。在流傳過仙人黃鶴傳說的名樓勝地，詩仙太白情難自已，離愁別緒湧上心頭，大筆一揮，如有神助，頃刻間便寫下了那首流傳千古的不朽詩篇：「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而彼時的孟浩然，在煙波浩渺的長江上船行千里之後，會不會在惠風和暢的夜晚，佇立船頭，回望襄陽，回望武昌，回望黃鶴樓下的故人，「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

若干年後，還是那個煙花三月的午後，慵懶的陽光穿透柔軟的時光，照耀著兩江四岸的山川草木，空氣中隱約流動著紫薇的清香。這個下午，詩人崔顥途經武昌，慕名而來登臨雄踞蛇山之巔的黃鶴樓。只見長江對岸的龜山上晴川歷歷，漢陽寶樹在麗日江天的映照下愈發光彩奪目；遠處的鸚鵡洲上芳草萋萋，垂柳依依。

眼前的美景給了崔顥對美好世界最完美的想像，然而，現實卻差強人意。他一心想要做個像李白那樣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可到頭來卻還是落個「有文無行，流於浮艷」的破名聲。自己想要逃避現實的苦悶，遠離故鄉洛陽，遂來楚地遠足散心，而眼前這壯美的風景卻讓他的內心更加蒼涼。崔顥獨自一人站在晴川沙洲、斜陽草樹映襯下的落日暮江頭，面對著裊裊的煙波，想起了自己的故鄉：「此刻的我，不知鄉關在何方，此刻的鄉關，也不知我在何方！」天地之間，物我相忘，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羈旅天涯的身世感慨瞬間爆發，崔顥揮一揮衣袖，一氣呵成了那首後來被譽為「唐人七律第一」的千古名詩——《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憑藉這一首詩，崔顥終於名揚天下，而讓他身平仰視的詩仙李白，在登臨黃鶴樓時，也只能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艷羨與無奈。這一次，黃鶴樓沒有再偏愛久負盛名的李白，而是成就了那個悵惘失意的崔顥。

櫻花雨垂柳絲

煙花三月是江南楚地最美的時節，美得恍若人間仙境，美得讓人無法自拔。煙花三月也是江城武漢最舒適的時節，不冷不熱，滿眼春色，空氣中都瀰漫著各種花草的香氣，萬紫千紅總是春。

人常說，梨花帶雨好春光，我覺得，櫻花帶雨的意境可能要更美一些。當年的大學校園裡，有一條頗具人氣的櫻花大道，雖不及武大的櫻頂那般壯觀，卻也小家碧玉得讓人憐愛不已。早春時節，潔白的櫻花遮天蔽日，燦若雲霞。武漢乃長江與漢水交匯之地，號稱「江城」，江河湖泊星羅棋布，空氣濕度本來就大，如果淅淅瀝瀝的櫻花雨再一連下上好幾天，校園裡美得簡直就成了如夢似幻的瑤池仙境。此時的櫻花大道上，空氣朦朦朧朧，路上落英繽紛，真是雨如櫻花，櫻花如雨，白裡透紅，美不勝收。

而櫻花樹下的長條木椅上，總是少不了青春萌動的俊男靚女們在那裡坐卧嬉戲，談笑風生。當笑靨如花的女生撩起長發，一低頭、一彎腰，把落在椅子上的花瓣撿起的那一瞬，燦如春華，皎如秋月，「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成長於塞外苦寒之地的我，對春天的記憶就是上學路上的漫天黃沙，以及乾燥凌厲的寒風在呼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場景，彷彿描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還好，我有幸來過。

東風沉醉的春夜，月未央，夜微涼，有種春潮滾滾的感覺，校園裡寂靜得只能聽見青蛙那有節奏的「呱呱」聲。沒多時，已經關燈就寢的我忽聽得外邊有人在喊「下雨啦！下雨啦！……」而在室內卻幾乎感覺不到雨聲，打開窗戶，只聽到窸窸窣窣的雨打芭蕉聲，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出去感受一下。寢室外面就是一片偌大的湖水，湖中遍植荷花，荷葉層層疊疊。夜雨時分，空氣特別清新，細密的春雨不緊不慢地下著，悄無聲息，滋潤著天地萬物。湖面上霧氣騰騰，平地升起一陣風，把荷花的枝幹吹得花枝亂顫，荷葉也在雨中隨風起舞，月色朦朧之下，顯得分外妖嬈。我當時就想，柳宗元所說的「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大概就是這般情形吧。

小時候看《白蛇傳》，特別喜歡聽片尾曲《渡情》：西湖美景三月天吶，春雨如酒柳如煙吶……直到去了武漢，才明白什麼是「三月天、柳如煙」。當年的校園裡，有湖水的岸邊就有垂柳，有垂柳的地方就有湖水，湖與柳，四時相隨，形影不離。夜雨之後的春晨，常常會看到問天湖畔的垂柳被雨後突漲的湖水浸濕了秀長的柳絲，就像在湖邊梳洗秀髮的窈窕淑女，嫵媚動人，婀娜多姿。

放眼四望，濕氣氤氳，嫩柳含煙，人都說天堂蘇杭，想來也不過如此罷了。難怪畢業那年，在校的最後那段日子，置身於如此良辰美景的我，跟行將離別的同窗好友微醺後，總是下意識地吟誦幾句柳永詞：「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四年的青春歲月，一晃而過，短暫得有些匆忙，卻讓友誼地久天長。有些人，相見恨晚，卻一別就是一輩子，知己天涯，陌路不相逢。去年秋天，我回到了闊別四年的母校，薄暮時分，獨坐於問天湖畔，看著湖岸夕陽中的金柳，感慨歲月蹉跎，去日苦多。四年前離別時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彷彿我是剛剛在湖岸睡醒，而楊柳岸，曉風殘月仍在，只是櫻花已謝，丹桂飄香，又逢良辰好景，卻滿眼物是人非。我在問天湖畔的長椅上，那時一起讀書上課、對酒當歌、談笑風生的你們，此刻在何方？

「猶記從前，滿院晴光相送遠，一園綠趣鳥啼深。春去秋來，羈旅天涯，那堪知交半零落。嘆而今，陌路不相逢，生院丹桂飄香日，再無對酒當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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