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見識的知識分子群體
2018/5/19
中國歷史悠久,歷來把讀書人視為人上人,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古代的科舉制度曾經把很多讀書人精英,包括底層寒門弟子,送入政權機構,不失為一條階層跳躍之路。
現代讀書人被稱為知識分子,在當下的中國有幾條定義框住這個稱謂。首先是學歷,本科,研究生,學士,碩士,博士等,名校畢業生即名花之列,倘若有個常春藤洋學位更是鑽石桂冠;還有即職稱,初級工程師,醫師,講師,政工師等等,之後中級,高級,教授研究員,一直到科學院工程院院士。還有些大師級的人物他們雖無學歷職稱,其學術成就自然將其納入此列,我們天津的馮驥才先生,更大名氣的數學家華羅庚先生,都是自學成才的知識分子大家。
按此框框,自己勉強算入門級,但是嚮往知識,努力成為一個有學問有理想有作為的普通人確是自己持之以恆的生存軌跡。
電研所時期(70年代末期- 80年代末期)
電力工業是資本人才密集的行業,電研所前身是高壓開關設備測試所,隨著能源工業飛速發展,增加了研發部門。外校畢業後,我被分配到該所的資料室,當時叫情報室,收集國內外電力行業的先進技術和管理方法,內部編輯發行《華北電力》刊物。這一階段電力局從系統內外陸續調來一些高級工程技術人員,充實科研機構。
1)首任所長陳永誠先生,北大化學系畢業,從事電廠化學多年,是全國電力行業水處理專家。電廠亞臨界超臨界高壓鍋爐對用水非常精細,鍋爐的蒸發器都是銅管管排構成,腐蝕問題突出。要知道發電機組一旦上網運行,只能在例行檢修時期,才能停機維護。蒸發器銅管的防腐當時是一個行業性難題,爆管導致的停機頻頻發生。國外有使用硫酸亞鐵對海軍銅管進行在線運行造模技術的報道,化學室也進行了大量實驗,但始終造模不穩定,不能形成緻密保護膜。這種實驗涉及幾十個參數和投藥配比的排列組合,如流速,水溫,壓力,配藥比例等,如果逐一測試需要幾年時間。特別是中間過程發生膜體形成機理的動態過程,我們還是一無所知。陳總主持這個項目壓力很大。
有次開會提到此事,會後陳總單獨找我聊天「小苗找找國外的期刊看看有沒有好辦法。」我用了半個月時間到現場調研學習,在市圖書館,情報所,收集整理了十幾篇相關的國外論文報道,有幾萬字,陸續交給了化學室孫主任。後來這個科研項目獲得成功,陳總在全所大會上,特別提出,情報室提供的國外相關技術論文,在我們實驗中啟發很大,特別是《氫氧化正鐵在室溫下的形成機理》論文,對我們理解造模中間過程,控制關鍵參數至關重要,對有關人員特別表揚。
我當時剛參加工作不久,得到領導大會表揚很榮幸。其實我提供的資料到底有用沒有,他完全不用提及,大會指名道姓表彰是弘揚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鼓勵務實鑽研的風氣。
陳老先生一貫謙和待人,扶持年輕人,沒有一點學究專家架子。後來他的兒子業大畢業,調到所里陳老還特別讓我在業務上多幫助小陳,其實呢那是特別謙恭了,大家風範。
2)劉開敏先生是我們首任室主任,北洋大學機械系畢業,名門之後。其父劉厚同曾任傅作義上將高參,為和平解放北京做出重大貢獻,解放後任市政協常委,天津市房管局局長,文史館館員。劉工身材短粗頗有軍人氣派,又富於學者風度,他是機輪機專家。中學時代教會學校練就的英語,功底十分了得,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我最早看到的《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原版影印本還有大部分國外技術期刊都是劉工力主訂購的。劉工工作嚴謹,對人寬厚。他還兼任汽輪機室主任,在室里時間不多。有次劉工讓我和他一起去電力部接一個項目,見了當時的劉蘭波副部長,交給天津所《美國西北電網設計規劃書》由劉工主持翻譯,部長說這個資料對於我國建立全國電網構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十幾萬字,要求高質量限時完成。
工作組有郜工,高工等人,因為我住所里,基本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工作,不懂的查參考書,請教高人。稿子幾天匯總一次,除了劉工,我的工作量最大,那時候沒有明確分工,其他老同志有家,身體不好,能多做些也是鍛煉。這部規劃書有一半多翻譯量是我完成的,校對,技術審查,主編由劉工完成。當時,劉先生壓力大,經常偏頭痛(老毛病),依然一絲不苟,逐字逐句嚴格把關。這個規劃藍本,現在看來技術上,環境保護理念上,仍然不落伍。後來完成後,編纂出版內服發行,對我國電力規劃有很好的借鑒意義。我們為此得到電力部嘉獎。記得我分到700塊「巨獎」。
記得過程中因為一個詞兒,visual impact直譯是「視覺衝擊」,指電力設施外觀要與周邊環境和諧,我原來翻譯成「視覺污染」,劉先生覺得「有礙觀瞻」好些,污染不妥。我說污染不僅限於空氣水,視界範圍內的亂七八糟也是污染(現在採用的很廣),有礙觀瞻呢,有道德習慣成分在內。這個爭執呢,就是個看法不同,後來都按照主編意見改的。但此一爭執劉老生氣了,頭痛幾天,歇班了,弄得我這小後生,惶恐不可終日,怕耽誤工期啊,溜溜帶上水果糕點上門道歉啊,平息了。此一教訓證明自己情商缺陷。
劉先生和我在高壓實驗室工作照
劉先生在機輪機領域有很多創新貢獻,他年逾花甲主持汽輪機轉子壽命管理課題,使用當時比較先進的NEC便攜計算機(還沒有筆記本)。老頭子用basic語言編寫程序,把運行中的機輪機參數輸入,預測轉子在線運行壽命,發生動平衡失調,金屬疲勞裂紋的幾率,這個領域當時在國內領先,跟隨國際水平。我們所有一台DJS130(小型集成電路)計算機佔了整整一間屋子,空調伺候,僅光鼓存儲單元就有兩個吸塵器大小,功能呢還不如現在一台智能手機。我們所,有清華畢業的工農兵學員在那裡搞操作系統,挺哏的。
這期間我在華北電力編譯出版國外很多技術文獻,涉及熱門課題如輸配電自動化,發電機組檢測技術,電廠管理都得到劉先生支持,《發電機組平均利用率的數學模型推導》,《國際水煤漿在發電廠應用現狀》好幾篇的文章還登載到全國性技術期刊上。
與荷蘭專家座談,劉先生左三
3)電力局其他老師
郜霽寰先生,畢業於清華大學電機系,原來在中科院電源所從事獨立電源研究。包括小型獨立核電源,燃料電池,鎳氫電池,鋰電池等,因為身體不好調回天津電力系統。郜先生純粹天津人,自幼天分極高,他曾經給我看過他中學時代的語文數學作業全部5分,文字雋秀,清整規範,竟然和他工作後筆體不相上下,足見他從青少年時期就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怎奈出身不好,母親入過一貫道,該教派解放後被列入反動會道門,致使先生在事業上一直不得重用。北京工作期間,被同事(借用剃鬚刀)傳染乙肝,困難時期得不到有效治療,後致肝硬化。
郜工臉色黝黑,五短身材,一口天津口音。當時上班要乘35路從王串場到哈爾濱道需要一個多鐘頭。他來的早,我在單身宿舍,每天晨練,吃過早飯在辦公室看書,我們最早見面啊。關係很融洽,他總鼓勵我,「你呀叫苗亞非,倒過來就是非亞苗,即不是一般的苗子,照此努力十年必定學有所成,」哈哈,太勵志了,至今想起仍然溫暖於心。後來的苗子沒有長好,還是讓老先生失望了。郜工的文史修養也很深,經常向他請教一些問題。那時候,所里圖書館的書看了不少包括雜書,中外名著啥的,有的聊。我們樓底下就是繁華的濱江道商業街,我很少去那,沒錢沒工夫,很傻乎乎的。當時若下班擺個攤買襪子啥的,今天備不住早就財富五車啦。
郜先生和我年會合影
戴龍驤先生,戴老早年留學日本,據說是東京帝大畢業。抗戰勝利後曾經被任命為國軍上校翻譯官負責甄別日本戰俘在天津港遣返日本的任務。歷史原因,一直不得志,因為日語特長從軍電調到電研所。戴老老派隨和,歷經滄桑,見多識廣,他的子女各個優秀出彩。我們也是忘年交,談話聊天素無遮攔。記得有回,日本電力代表團來訪,戴老口譯,因為技術問題跟不上趟,後來由一廠的刁木林(北二外畢業,後調旅遊局)救場。戴老此後對口譯堅辭不受了,正所謂急流勇退。
戴老和我在室里合影
李國權先生,清華大學電力系畢業,高壓電器開關專家,我在電大電氣自動化專業老師。李先生才華橫溢,在全國電力系統名氣很大。凡輸配電系統重大規劃,事故,總要找他參謀,天津局的總工們把李先生當高參,這個不是虛名。李老師清華時期是學校足球隊正式隊員,馬約翰領隊。去年我和他通電話還能踢呢,應該八十了。李先生在專業領域侍才霸氣,絕不迎奉媚上而犧牲科學家客觀。有一次他和所里的一位領導因為一個技術問題爭辯,舉出一個偏微分方程,叫板對方(上海交大畢業生),你我誰要解不出來,就跳下去(四層實驗樓),沒有結果,人家慫了唄。得罪人吶。
李老師智商情商都很高,面有福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後來,下海年代他去了海南據說成了非常成功的商人。
李先生與我亦師亦友,晚上值班常常暢聊很晚。我的自動化畢業論文(大型變電站進出線布線辨析)老師給了A+。
所里還有個老陳頭,熱工室工程師,無線電專家,東北人,一個孤老頭子,早年由燕京被招聘為美軍駐北京軍調處工作(王光美女士也在此處)任無線電工程師。陳老頭技術高手,幾乎所有的真空管通訊設備原理構造均熟記於心,活字典活圖庫。隨著技術演進對新的半導體原件集成電路等照樣通吃。我們都是單身狗,吃完晚飯就是神聊啦,他最瞧不起溜須拍馬混飯吃的技術官僚,比如,我們所的副總費總。陳老頭會說英語,帶東北口音。稱呼費總為rubbish,就是廢物的意思。據陳老頭說,費總沒有專業經歷是抄表工出身,畢業於一所拿洋面就能買文憑的中學。他們是從試驗所過來的老同事老冤家,我也無從考證。但是費總主管所里事物性工作,總能因迎接檢查把打掃廁所的事搞得轟轟烈烈的。有次洋人來考察,費老總,讓我們把廁所里里外外都打掃乾淨還噴了香水,香味撲鼻好幾天不散,廁所標牌一律換上中英文標示,男廁所寫的是W.C. for male(雄性洗手間),女廁所寫的是W.C. for female(雌性洗手間),那時候沒有機器翻譯,可見費總親力親為啦。因為有為美軍工作歷史又不乖乖,陳老頭在單位一直不受待見。
還有一位軍電的霍工,一來我們室就和我神聊,滿口詩詞經典,我常常畢恭畢敬請他把佳句寫給我,正迷戀古詩詞呢,蘭亭集序,滕王閣序,將敬酒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霍工字寫得漂亮極了,人也極為講究外表服飾,頭髮油亮,褲線筆直,皮鞋黑亮亮。他家在洛陽道住,我去拜訪過。大資本家後代,文革期間站錯隊,被邊緣化了。
我在局裡科技處還工作一段時間,大約半年吧。幾個老同志各個精英。我們處長是北京電校畢業生,王工來自清華電力系,焦工天大機電系畢業,對我這樣的年輕人很友善幫助。只可惜,後來聽說焦,王都倒在了辦公室政治鬥爭中,王工後來也調到了情報室,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電力系統北京電校系和清華系的爭鬥據說一直延續很久。
我們室還有一位高工也是清華畢業的,此君至今回憶起來仍然覺得索然無味,實在找不出絲毫讚譽辭彙。高君湖北秭歸人,面似忠厚,而性情刁蠻,時常以關心之由探聽其他人及所內上下關係,大事小情,只要有機會便會挑撥離間,陽奉陰違,有一次我就被擋槍使喚,貌似為公事,實則為發泄高君個人不滿。高君的自私無處不在,過年因為給老家寄東西多了一點,和愛人大吵大鬧。此君因學歷高而高升,仍舊積習難改,域內口碑極差,但營私能量著實強大,仍舊穩坐官位,手法應該不一般,後來聽說攜一家人移民美國,頤養天年去了。
在電研所的時光,主調是自我完善,學習奮鬥,完成了英美文學本科,電氣自動化專科學歷,確立了自己邏輯思維能力。缺欠的是情商或社會能力的相應增長,因此而失去一些發展機會,這是自己封閉的結果,不怨環境。賞識我的人沒有權力,陳老所長很早離開了,有權力的不賞識你。那是一段激情奮鬥的歲月,不完美,仍無悔。
離開電研所,人事處哥們私底下告訴我,你檔案職稱評定欄領導意見是這樣的,「業務能力貢獻突出,但德語水平不夠,暫定初級。」哈哈,寶貝,當時企業內部職稱自定,局裡報備。完全沒有二外考核要求,自修德語那是我的業餘愛好。竟然自毀前程,畫蛇添足。那時候,晉陞中級職稱意味著,工資提升,分房加分,很實惠的。可見當時領導們,對我這無根之苗,多麼愛護有加啊。
范植楚先生,1965年上海同濟大學建築系研究生畢業,建築聲學專業。從北京調到天津樂器廠校音室工作。范先生在建築聲學,文學,歷史,心理學,宗教理論,繪畫,攝影方面造詣不淺,著書立說,縱橫馳騁侃侃道來,和他談天基本上,我就是個小學生聽眾,范先生常送我些書,都是雜書之類的,有唐宋詩詞,小說,榮格的心理學類型等等。有問題和他請教,他從來都來者不拒,不懂得也直言不能。他生活簡單,直面社會,絕不逢迎權勢,堅持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
他後來調到天津城建學院,教授數學,電影美學,學院里新開的學科沒老師都找他頂,這樣一個多才博學的學者,自謙只是半個知識分子,他說自己同濟的老師們那代人算的上真正學問人,我想他在暗諷那些奴顏媚骨偽善之輩。對此我也頗有同感,鄧稼先和楊振寧,梁簌溟和郭沫若,口碑自有後人說。
范先生退休時還是個副教授,據說職稱名額有限,讓給年輕人了。他年近八十了,最近很少看書,醉心模型火車,一個房間都是鐵軌車廂,車站,到處淘換單片機,門電路原件,這個愛好,費時費錢還需要知識,不是任誰都能玩家的。
回憶自己接觸比較密切的知識分子群體,那些曾經的同事,尊長,有些已經駕鶴雲遊了,他們作為讀書人的精神,情懷,風骨,包括他們當時的境遇和局限,檢視自己,確能營養自己的人生感悟,樹立自己的學問之道,為人之道。敬意和懷念綿延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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