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一個印度姑娘回了趟家
Om Namah Shivaya
說實話，在印度，單獨出行的願望，我是藏著掖著的，就連跟當地女孩出門溜一圈，也不太好聲張出去。
現在既然都實現了，就可以光明正大拿出來吹噓了。
Making Music
Making Music
Zakir Hussain
00:00/12:29
◆◇◇
決定跟著Anjali去鄉下之前，跟這姑娘在德里見過一面。
決定跟這姑娘在德里見一面之前，已經在國內互通微信，互相寒暄了，好多回。
這種寒暄，有股相見恨晚的味道，就因為我也是Anjali（老外教賜的印地語名字）。兩個Anjali，非要湊到一塊去，就拚命尋找相同點：啊你和我一樣喜歡自然和我一樣善良，云云。以至於後來真把對方當成了自己——噢，我的安嘉莉……
外人見到Anjali， 一定會說她，俗氣——是那種綁著熒光紅橡皮筋，誇了她會對你眨眼放電，聊天給你發媽媽輩的表情，想你了託人給你送土豪金塑料鑽大號手鐲的女孩兒——是的我見了她，也客觀評價一個字，土。
不過畢竟是另一方水土的另一個自己啊，當然要無限包容。
新德里火車站，2017年4月，小長假
伏在我右側的火車給人不詳的預感，好像下一秒就要如箭離弦，飛向銀河。電話那頭Anjali的清晰指示 (印地語夾著英語) 被我的愚蠢打敗，終於變成了拉長的哭腔。但我明白她的意思一定是：我在xx在你的xx方向你往xx走你會看到xx你來了嗎你來了嗎你到了嗎？
「你在哪？？？」
「找個好心人接電話吧……」
我趕緊把這塊燙手山芋塞給一位面善婦女，求她翻譯成手語！
她一動不動盯了我幾秒，雞蛋大的眼睛和刀削般的稜角好像都嘗試著破譯眼前這個陌生人的詐騙信息。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機塞回給我，轉過身去。
來不及品味美妙的受挫感，我憑著直覺，挑了一個方向，徑直走去。突然背後有個人跳將起來，雙手啪嗒落在我肩膀上——是我的安嘉莉呀。
她一把抓住我，跑！
一瞬間站台上的老老少少都跑了起來，拎著行李的，拎著小孩的，一齊奔向某某節車廂，匯作一團團。
火車這不還沒開嗎？？？
噢，原來要搶座位。
General Coach，從New Delhi 到Aligarh
火車並沒有飛馳而去，而是走三步停兩步，像留戀著什麼一樣。越來越多乘客蜂擁而至，一個接一個踏上車廂，不費吹灰之力。
很快四個人的座位塞滿了回家的村民大軍，熱熱鬧鬧坐了不下八人（包括腿上的），我們兩個瘦小的女學生硬生生被擠成了沙丁魚醬。四處搜索後我確定車上沒有卧鋪，意識到自己大概上了大名鼎鼎的G座，立刻瀕於絕望：「我們今晚睡哪呢？」Anjali說不出五個鍾就到她家了。
我開始掐手指數時辰，這樣算起來太陽落山之前就可以到阿里格爾了吧。
望不到盡頭的午後，乘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大紅大綠裝點著車廂。北印四月的陽光不殘酷，也不溫柔，加之動彈不得，耐心就一點點被燃盡。中途幾次我坐不住了，站起來將冰水敷在座位上，看著它在熱氣中慢慢消失。
靠站時，總會有精瘦的男孩提來一個鐵桶，靈活穿梭於車廂之間，桶裡邊是躺在冰塊里的一瓶瓶礦泉水。每次買來一瓶Anjali就遞給我，我問她不熱嗎，她說以後在德里工作的話，每天這樣來回一次。
到了那些大站台，車裡車外的人更加匆忙：上下行李，做買賣，通風透氣，還有免費接水的。趁著火車喘息的間隙，一模樣纖弱的女孩擠到窗邊，忽然像拉拉隊員一樣猛烈拍打手中的瓶子，憋足了勁兒喊：「Bhai bhai （哥們兒哥們）！」一膚色黝黑的赤膊男子就從窗口冒出來，接過那倆瓶子——「快點快點車要開了！」女孩很急，接水的人似乎被震懾住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雙手奉上盛滿的水瓶，不敢出聲，好像欠著她一樣。我問Anjali我要是這麼喊也有人理我嗎，她朝我眨了眨眼：「這是我們的傳統。」
夕陽西下，列車依舊咿咿呀呀。旅客手抓著咖喱角和烤餅，煞有儀式地吃了起來，就好像茫茫沙漠的旅人捉住了一隻蜥蜴作伴。對座一位中年婦女掏出她的零食（類似小米鍋巴），一邊往嘴裡倒一邊大口喝可樂，碎渣掉到玫紅色沙麗上也不在意，完了用頭巾將嘴巴使勁一擦，心滿意足。
我看著她，感覺時間好像也被不緊不慢地嚼碎了，終於心平氣和。窗外偶爾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幾個鐵路行者，形單影隻，陪我們走一段路，又不見了。
漸漸入夜了，一輪巨大無比的明月低矮地懸掛著。在印度文學裡，月光有時是清涼的代名詞，而清涼，在印度是多麼迷人的詞呀。
就在我終於放棄掂量什麼時候到站時，我們到站了。
◆◆◇
迎接我們的，是一輛可以穿街走巷的摩托車。
我雙手合十，激動地對來人說一句Namaste！本以為會得到德里式熱情的回應，結果我的Namaste就凝……凝……凝固在空中了。哈，原來是個不苟言笑的小夥子。
我當然不要臉地上車了。
清冷的月光、發光的街道、隱約若現的鄉鎮——空氣里都瀰漫著解放的味道！
擁抱阿里格爾！
燈火人家，巷子深處，Aligarh
Anjali天生透露點憂鬱氣質，沒想到她親娘這麼高大結實、勤快爽朗。我一進門就被擁住，她一邊喜不自禁地重複著Namaste，一邊給我端上救命糧食——火車上預定好的香米飯！她走來走去忙前忙後，前一句後一句Anjali，有時不知道是在叫我還是她閨女，我也很自然地喊她Auntie了。許是太久不見，母女倆把沒來得及開的玩笑沒心沒肺地開了一遍。
填飽肚子後，我才發覺經過一下午的煎烤，已經乾巴巴焦乎乎了，對於洗澡已經到了渴望的程度。
Auntie領我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來到一個烏漆墨黑的院子。院子四面圍牆，似乎有木梯延伸到一側的閣樓。我仔細端詳，除了不帶門的茅廁占點地兒，就是一片空曠了。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露天月光浴！
Auntie抱來兩張床單，搭在繩子上，充當帘子。
感謝她——管他院子澡堂，能洗澡就是天堂！
頭頂的紫藤閃閃發光，蟲鳴聲聲入耳。我戰戰兢兢舀起第一罐井水，微微一傾，卻有如醍醐灌頂，如徹入悟——隔了多久才回到童年啊！小時候在自家院子，光著身子跳進大澡盆，門外人來人往也毫不介意。哪曾想十年二十年以後當透心涼的井水浸透渾身細胞，還像一個小孩一樣驚喜。
神清氣爽，便想逛逛阿里格爾的夜市。
說來奇怪，這家裡的男人都「不好客」。小兒子Deepak載我們回來後就不見蹤影，大兒子Bharat露個臉就鑽進了走廊，大老爺打個招呼就看電視去了，只剩嘰嘰喳喳的母女兩帶我夜遊阿里格爾。
咳。哪有什麼鬧市。整個鄉鎮都睡去了，我們仨和一隻狗霸佔了無人的街道。
我和Auntie走在後面, Anjali在路邊抄起一根棍子遛狗，有時候拗不過反而被狗牽著走。這時候她平時束起來的頭髮隨意披散，在風中晾乾。
回到家，我躺在客廳的席上，Anjali就地卧下。她說，涼快。
半夜，覺得這席子越發像火炕般滾燙，又不願撲通滾到地上，就在無眠的夜羨慕著呼吸均勻的Anjali……
晨曦初破時，睡眠之神終於找到我這個異鄉人，一溜煙拐跑了，不知道去了什麼浮游的境地，只剩潛意識微微感受到田地里未散去的夜色沉沉醉醉，風中壓彎了腰的秧苗低低矮矮。
神遊半晌，沒回味過來就聽到摩托車啟動的突突聲、瓶瓶罐罐碰撞的噹啷響，還有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客人的窸窸窣窣在四處流竄。我像往常在家一樣借著迷濛晨意賴床，又不好意思礙著這一家子出入，就猛地坐了起來。
天，這才六點出頭呢！
我神志不清地繞到院子，一大清早倒是見識了露天沐浴的正確操作方式：只見Anjali的嬸嬸裹著鮮橙色浴巾，蹲在一桶水旁，自顧自往身上潑水，然後嫻熟地在浴巾的掩護下換好衣服。遂想起早起的聖徒也趕在日出之前到達恆河沐浴，一邊卷著浴巾一邊神不知鬼不覺換上乾淨衣服。
神技！
昨晚接我們回家的Deepak已經騎著他的摩托溜達了一圈，帶回來兩罐新鮮牛奶，依舊不跟我打招呼；嬸嬸洗完澡後就開始搖井水，胖墩墩的有些下不去腰；廚房裡Auntie在切洋蔥，我和Anjali還沒進去就淚漣漣了，兩人只好又哭又笑。我忍不住也想裝裝水罐擠擠牛奶——平凡的細節打動人心，勞動的生活有滋有味。
是我的安嘉莉呀
折回客廳愕然發覺昨晚我睡的炕上、沙發上、地上已經橫七豎八擠滿了Anjali的三姑六婆小表妹七叔公。就在我無處下腳準備撤走時，「面癱男」Deepak在門口突然叫住了我：「One selfie?" 這男孩雖然有個性，愛自拍的毛病還是全印度共通嘛。
一不留神Auntie已經穿上了紅艷艷的沙麗，嘴上一抹硃砂紅，在轉角處的神龕面前念念有詞。
今天可是個大日子！
◆◆◆
正午，幾輛腳踏三輪車滿載著這一家主人客人和一個中國朋友，喜盈盈地爬行著前往村裡某處五金店，路過幾處坑窪，全車人一起晃動，沒有咒罵，全是嬉笑，因為今天Anjali家老大Bharat的五金店開張了！
Bharat的五金店，Aligarh
這家店沒有想像中金碧輝煌，倒像是鑲在牆裡的一個小蜂窩，十分謙遜。齊齊坐定後，祭火的儀式就開始了。祭司將瓜果穀物擺在九宮格的第一格，悠悠吟唱出吠陀時代的久遠咒語。眾人遵循祭司的指示，用左手托著右手，三指聚攏，咒語落下就彈開，好似花開，幾粒大米麥粒墜入聖火。在他們看來，火和水一樣純潔，念一句"Svaha"，呼喚火神搭橋鋪路，將食物芳香捎給諸位神靈。然而神靈不如天靈地靈，祭品在九宮格遊走了一圈，終於圓滿。這縱橫分明的九宮格不是用來下棋的，而是代表著九大行星，所謂日月盈仄，斗轉星移，天上的星象牽動著地上的命運，對於這點印度百姓是深信不疑的。而在我看來，日頭如火的夏季，一群人圍起來烤火，汗如雨下還紋絲不動，實在高超。但誰家沒有心愿，這聖火無非寄託著天靈靈地靈靈惡靈散去好運來的期盼。
儀式進行到一半，大家的手腕都纏上了紅線。記得上次繫繩還是六個月前慶祝兄妹節的時候。舊繩有些褪色了，幸好及時添上。大大小小的節日總不失機會纏繞新線，所以手腕不會寂寞。每到這個環節我就歡喜地伸出手，因為紅繩寓意平安，就像自家的平安符，讓人心安。後來才發覺這竟是最後一次綁上紅繩了，回國一年左右對抗不過歲月，終於斷了。
Teerthdham Mangalayatan
儀式過後，我們一行六人塞進了印度青年的共享汽車，穿過牛街鬧市大馬路，前往M寺廟。庭院雖寬，卻不見丁點人影，白色大理石反射出炫目的光，似乎吸足了熱量無處釋放。
在印度踏入寺廟，無論大小，無論宗教，都有脫鞋的規定。於是烈日當空，空曠無人的走道上，六隻麻雀腳尖點地，跳著前進，絲毫不敢停歇。繞了大半圈，我以為即將到達終點，一抬頭才發現還有數百級石階金光燦燦，像是通往火輪的天梯一般。我一個勁兒搖頭，哪怕是再驚天動地的神跡我也不稀罕了。Anjali略顯笨重的嬸嬸很快與我結盟；剩下四個年輕人雖然已經爬過數次，依舊躍躍欲試，還不忘勸我倆一番。嬸嬸一下動搖了，背叛了我，我還是一副打死也不從的模樣……這時，共享汽車的車主，Deepak的朋友對我說了一句「我們可是為你而來的呢」，我瞬間動容了，一鼓作氣蹬蹬蹬上去了。
只見一方空地上，聖雄的雕像安然打坐，頭頂的華蓋使祂免受紫外線之災。伏在祂腳下，竟好像有一股引力將我定住，入神地仰視祂。祂大概笑我模樣滑稽吧，我卻慶幸自己最終爬上了「天梯」，與神靈進行無聲的交流，像是獲得什麼真理那樣感激涕零。如果說真有什麼真理的話，大概是——「苦難過後，才能與神同在」。
--------End--------
後話:
◆阿里格爾(Aligarh)位於首都東南145公里處，穆斯林人口較多，鎖業昌盛。後來與外教聊天，問她都說農村缺水缺電，為什麼阿里格爾不缺呢，她說阿里格爾哪裡是農村，是城市，還是個大城市。
◆Namaste是印地語的「你好」，原意「向你鞠躬」，言外意「向你內在的神致敬」。
◆Teerthdham Mangalayatan是印度最大錫克教寺廟群之一，供奉24位Tirthankara（免於輪迴的救世主）中的Bhagwan Bahubali（大力神）。Mangalayatan意為「帶來快樂的地方」，親測有效！
◆在印度，私人物品共享看起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三次我去找朋友，朋友就找別的朋友開車帶我轉悠，這大概和他們共享一瓶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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