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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侯旭東教授的秘密書架:影響我最深的五本書

侯旭東,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1968年生於北京,1986-1996年就讀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先後獲得學士、碩士與博士學位;1996-2008年任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2008年轉任清華大學教授。主要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史與出土文書簡牘,近年主要關注古代國家的形態與運行機制。著有《寵:信-任型君臣關係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縣與村裡》《五六世紀北方民眾佛教信仰——以造像記為中心的考察》等(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6月21日《南方周末》)

◎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觀和與唯心主義觀點的對立》(《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卷第一章),人民出版社,1988年

◎俞吾金:《問題域外的問題:現代西方哲學方法論探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

◎馬長壽:《碑銘所見前秦至隋初的關中部族》,中華書局,1985年

◎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三聯書店,1997年

入大學讀的是歷史系,不過,直到畢業前,將來做什麼,並沒有多少明確的想法。反而對哲學有不少興趣,買了些叔本華、尼采著作的中譯本,大部頭的書加上艱澀的表達,結果都是半途而廢。那時反覆閱讀的是馬恩這本幾十頁的著作。彼時通行的馬列閱讀書目並無這篇,是在翻看《新華文摘》,瀏覽馬哲研究論文中,發現那時學界關心的熱點是「實踐唯物主義」,討論的多半是這篇,於是便安心學習。

最早讀的還是收在1972年版《馬克斯恩格斯選集》中的譯本,1990年才買到單獨印行的新譯本。按照通行的看法,這本書屬於馬恩青年時期的著作,他們的精力放在批判黑格爾與費爾巴哈的哲學上,尚未開展對政治經濟學與資本主義的系統研究,那些耳熟能詳的觀點更未成形。儘管如此,其中蘊含了很多根本思考,更具啟發意義。從根源處走近馬恩,領會他們如何突破德國古典哲學的重圍,奠定新的立場來看待人類的過去與未來。

自從開始中國古代史學習與研究,很少有機會重讀它。歲月流逝,記憶、遺忘相互疊加,其中的語句早已淡忘,但馬恩對現實中人的實踐活動、人的生活的強調,以及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的看法,銘刻在心,即便探尋遙遠的古代東方,包括戍守漢帝國邊塞的吏卒,也冥冥中左右著我的立場與取捨。

俞吾金教授的書是1988年9月購買的,那時剛上大三。這是本寫給大學生的讀物,收入「當代大學生叢書」。在作者長長的論著目錄中並不起眼,對我而言,卻打開了通往現代西方理論的第一扇窗戶。

這本書不到30萬字,收入西方理論家足足有幾十位,分作17個流派,從意志主義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最多,也有心理學家(包括當時最時髦的弗洛伊德,以及今天心理學圈外可能也知者寥寥的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人類學家、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與歷史學家(斯賓格勒、湯恩比與福柯)。最早的是叔本華(1788-1860年),去世最晚的列維·斯特勞斯(1908-2009年),此書出版時尚活躍學界。

哲人林立,自然,留給每位的篇幅有限,介紹的專精程度上,無法與專著比肩,當時,對這些思想巨人的研究,剛剛起步,深度亦可知。作為一本面向大學生的著作,咫尺千里,的確讓我初步感受到西方19世紀以來思想與理論的豐富多彩,吸引我進一步窺見堂奧。

後來去讀皮亞傑的《發生認識論原理》和《結構主義》,兩本薄薄的小書,並不好懂。囫圇吞棗地讀,理解了多少具體內容真難說,但他提出的建構主義認識論確實觸動了我,推動我跳出反映論來看待觀念與行為。追根溯源,還要感謝《問題域外的問題》一書。

幾年前聽說俞吾金教授因病去世,正值學術創造的高峰期,不勝唏噓。自己的專業與他的相去甚遠,他三十年前用心血播下的種子,已經發芽成長,遠在天國的逝者或許會感到一絲欣慰。

田先生的書,手裡有三個版本:第一版,印製裝幀最簡陋,卻是自己反覆閱讀的本子;第三版,2000年3月拜訪田先生時所賜,上面有田先生的手跡,最珍貴;第五版,精裝本,北大出版社所贈,最新的版本,恐怕也是最後的版本。田先生已於2014年底去世,無法再做新的改動。

讀碩士時才開始學習魏晉南北朝史,那時興趣尚在經濟史,政治史甚少用心,更沒有想過去北大聽田先生的課。偶然在新街口中國書店購得此書,暑假中細細閱讀,深為作者細密的分析所折服。天頭地腳留下了不少批註,開始多是揣摩田先生如何處理史料,謀篇布局,漸漸也有補充資料,甚至對具體分析的感想與意見。印象最深的是田先生分析的縝密深入。我開始關注北朝民眾的佛教信仰,分析佛教流行的背景時,便力求遵循田先生的做法,尋找事實之間的聯繫,而不是邏輯聯繫——那是思想史習慣的做法。

走上工作崗位,有緣和胡寶國、陳爽成為同事,隨後又結識了陳勇、韓樹峰、李萬生、羅新、何德章等,他們均在田先生門下受教多年,深入堂奧,透過他們,對田先生學問的理解又深了不少。田先生是我博士論文答辯的主席,因此和田先生有了直接往來,逢年過節亦不時拜訪田先生,不過,談論的多半並非學術。這些接觸,增加了對田先生為人與經歷的了解,感悟田先生的學問,更多的還是通過著作,以及和田門眾弟子多年的交流。2013年初,田先生九十壽辰座談會上,我說離聖人遠,距賢者近,便是指此。

十年前,來到清華任教,給同學上課,其中就包括閱讀、討論田先生《東晉門閥政治》中「釋『王與馬共天下』」以及陳寅恪、唐長孺和川勝義雄相關的論文。四文相互映照,背後的關懷、觀察的角度、各不相同的故事,清晰可辨,真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感。反覆閱讀與對照,幾年下來,萌生一些新的體會,本想找機會拜訪田先生,向他請教,無奈先生遽歸道山,遺憾終生。

馬先生的書,準確說是長篇論文,字數不足8萬,頁碼100出頭,1965年完成,生前未能出版,去世十多年後方得付梓。不記得在哪裡買到,靜靜躺在書架上多年,轉而研究北朝造像記時,才翻檢出來認真閱讀。一旦打開,便無法放下。作者新穎的問題,讓千百年前散布渭河兩岸的碑碣造像獲得了新生,從補史、證史的配料搖身變為主菜。關中地區民族分布、姓氏變遷、婚姻關係、階級分化與部族融合等等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問題,變得有跡可循。中古民族的歷史不再止步於文獻中的宏觀描述,或各族首領的豐功偉績,而收穫了一幅充滿細節的特寫,背景雖不出關中,出場的人物幾乎都是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他們的信仰、家庭與生活有機會穿越千年,再現於今。

當時意識到作者眼光與眾不同,卻不明所以然,只知道馬先生是民族史名家,成就卓著。多年後才清楚,他原來畢業於中央大學社會學系,攻讀民族學專業。

到清華工作後,同樣將這本書推薦給同學,希望他們體會如何點石成金。要做到這一點,獨特的眼光必不可少,馬先生用自己一生的業績實踐了這一點,後來者當賡續前賢,並努力發揚光大。

大學畢業時曾有意改學社會學,未能如願,這方面的興趣一直潛藏心底。博士階段打算利用北朝造像記來探討百姓佛教信仰,再次喚醒了心中的舊愛。不過,關係更為密切是社會學的友鄰:人類學。1995年暑假到北大旁聽了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先認識了王銘銘,這本書兩年後才出版。研討班上了解到當時文化人類學最新的研究與理論動態,百餘年來人類學家中國研究中積澱的成果,主要源自這本專題學術史的梳理。作者且行且思考,新見頻頻,著作頗豐,包括新近出版的《超社會體系》,課堂上也帶領同學讀過其中的論文,但給我長久影響的還是這本。人類學的興趣一直保持到今天,很多人類學的立場、觀念與方法,已融入從事的史學研究中。沒有多少術語的包裝與註腳的引用,外人或許不易覺察,自己卻十分清楚,人類學的印記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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