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眾，何罪之有？

前天一位讀者給我發來私信。

他說：「這是我一個不怎麼發朋友圈的朋友發的，我看了很多遍。我是甘肅人，出來讀書幾年了，今天老闆過生日陪著一場酒局，看著一場死亡，平靜不下來。」

他說：「我就是顆小草什麼也做不了。」

聊天最開始的地方，是那條鮮血淋漓的新聞《甘肅19歲女生遭教師猥褻跳樓自殺，圍觀者紛紛叫好》。

今天這篇文，為兩個人而寫。

一個是這位讀者。

一個是那位姑娘。

媒體很喜歡用的一個詞是，「這個冰冷的世界。」

但這不是真相。

這個世界本身其實就沒有溫度這一概念，有溫度的是人，不是世界。

這種溫度需要被確認的時候，才會存在，才會顯示出它的分量。

此前聽過一位安保專家對人們宣講街頭自救的常識時，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如果你遭遇不法分子的侵害，周圍有人圍觀卻又無人援助時，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和盡量精準的描述來指出一個人讓他幫你。比如說可以這樣：『那邊那個穿紅衣服的高個男人，就是你，快來幫我！』這樣你獲得幫助的機會會大很多。」

這句精確到穿什麼衣服的求救信號里，其實是在表明責任。

就好比當那個姑娘爬到8樓天台的時候，消防員小哥需要救她，消防員小哥很清楚自己承擔的責任是什麼——一條年輕的生命。他的崩潰不僅僅是因為生命逝去的悲痛，也因為自己未能盡責的悔恨——即使他已經用盡全力了。

而對於那些在下面看的人來說，這就只是一場戲，沒有責任，更不會覺得自己在作惡。

因為在樓底下伸長脖子的那一刻，他們並不是獨立的人，而是一個「整體」，是這個整體在承擔「害死人」的責任，所以分散到個體上的時候，這種責任微乎其微，很快就會被其他的日常的責任，比如工作，比如家庭所分散。

這是最可悲的地方：殺人者明明就在樓下，卻不會受到懲罰，甚至連內心的愧疚都不會有。

因為出於本能的自保，那一絲愧疚很快就會被這樣的念頭所抹殺：

又不是我一個人看，我也沒說什麼……

說不定他們還會很惱火：不就是看了場熱鬧么，至於么。

至於。

很多人都在問，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應該是那個猥褻學生的老師嗎？媒體是不是為了吸引眼球忘記了問責首惡？

雖然大部分同行都是見風使舵的貨，但這次的熱點，大部分媒體都沒有選錯。

禽獸老師只是種下了因，但殺人的果，結在所有看客的身上。

關於這件事的報道里，很多內容都說了這樣一件事情：姑娘因為被猥褻，罹患了抑鬱症，她多次求死。

完全放錯了重點。

她多次求死是因為那個侮辱她的老師沒有死，更因為那些為了學校榮譽和自己的工作而不作為的老師選擇了站在禽獸的一邊。

所以看客不僅僅是在樓下，從一開始，她撕心裂肺的痛楚就被人們漠視著。

所以跳樓，其實是姑娘的殊死一搏。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找到自己想要的「正義」。

畢竟網友不是特別喜歡吹么，「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只是她沒想到，她殊死一搏等來的不是正義，而是卑劣的、源自人心的惡意。

姑娘的父親說，他的女兒是中午2點多出門的，而跳樓的時間是19點15分左右。

接近5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其實一直在死亡線上掙扎著不要被溺斃。她真的，非常非常不願意去死。

然而圍觀者們把她求援的手踢開，並以此為樂。

喊一二三跳的；

發朋友圈說等你跳樓等了好半天的；

開直播說趕緊跳啊跳完我好接娃的；

求救者眼中比死還重的大事，在他們眼裡是下班路上，接娃途中偶遇的一件小事。

情感上的崩潰常常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發生的：我看得比命還重的大事，在你眼裡只是一件小事。

多殘忍啊，我明明那麼，那麼相信你們。但你們呢？

選擇了不說話，選擇了說風涼話。

警情通報里說，姑娘所處的8樓高35米，風很大，聽不到人說話。

不用聽到的啊。

光是太陽底下一張張翹首以盼，露出毫不自知的惡毒的臉，就足以讓每一個末路的人跳下了。

不就是想看錶演么。

我爛命一條。

我演。

人心的溫度，足以讓一條熱烈的生命，瞬間冷卻成屍體。

而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去形容那一幕。

冷漠？

惡毒？

醜陋？

也許只有魯迅先生才能描述得準確吧。

「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兒，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

我其實猶豫了一整天，要不要寫這件事情。

因為生死這件事，一旦提筆，需要考慮到的就很多。

就如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及一家人出行遭到車禍，有讀者指責我消費死者。

但每次我想到世事無常時，我總是會想到那一幕。它讓我感受到了命運真實的觸感，於是我便寫了。

而這位19歲的姑娘，我其實一直找不到要寫什麼。

因為世事無常，今天蘸別人的血，說不定明天吃的就是自己的饅頭。

做慣了的看客，保不齊就要自己演一齣劇給座上客。

倒不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只是人間路難，四顧茫然。

我不去指責那些看客殺了人，但是想告訴自己：

任何時候，別讓自己變得不是個人。

無論是什麼理由，娛樂至死也好，國民的劣根性也好，現代焦慮下的戾氣也好。

這世界冰不冰冷，取決於人心的溫度。

而我想從自己做起，也希望能叫上你一起。

所以想來想去，就還是寫了下來。

最起碼，殺人者眾，就告訴自己不要泯然眾人。

最起碼，感念艱難，就鼓勵別人要正直善良。

能做一分就一分，我不是什麼大號，不過是盡點寫字人的本分。

心下悲痛，所以也寄語給那位姑娘希望她來世可安。

無論此生來世，別再回頭看了。

這人間，真沒什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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