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仲夏良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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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仲夏良宵引
農曆五月初八
夏至前後這些日子，一踏出門，熱風裹挾著熱浪便兜頭兜臉地過來。這盛夏時節的風，名為「薰風」，人若被響晴午後的薰風一吹，十分的精氣神也會消卻大半。
薰風連句
關於這「薰風」，有個薰風連句的掌故。唐文宗曾有詩一句「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續雲「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柳宗元這一句續詩，東坡惜其不能因詩以諷，故續雲「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願言均此施，清陰分四方」。
此前我以為東坡續詩諷喻之味太重，反倒不如柳詩意境圓融。宋人周密見解獨到，以為柳句正得諷喻之致，「蓋薰風之來，惟殿閣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涼」。如此看來，柳詩可以說續得巧妙了。所幸盛夏炎炎之時，登層台以納涼對於今日普通百姓而言已不是難事。然我最近愈發覺得，舉凡盛夏種種消暑納涼之法，哪裡比得上一夕月光清極，清風徐來的良宵呢！其中緣由，且聽我徐徐道來。
近日南方連降暴雨，北方稀疏地下過幾次過午雨之後，接連幾天都是暑熱的晴日。一晴方知夏深，古語說「不過夏至不熱」。夏至這幾天，我便琢磨起了消夏度暑之法。畢竟一到夏至，便要掰著手指，數著日子來過難熬的三伏天了。
夏日花草·合歡花
夏日
朝顏花
禮記有雲，夏至蟬始鳴，半夏木槿開。木槿花還要等些時日，它的親戚蜀葵花早已噴薄而放。
是日傍晚，我就看到了蜀葵花，花分五色綴在葶上，開得熱辣辣野潑潑的——我窗外恰好有一叢蜀葵花，年年盛開，開過之後便把種子撒在地面上，第二年開春暖烘烘的地氣一催，又紛紛探出頭來。夏天花盛，直到深秋，葉枯枝衰，人們便把它們那一人多高的花葶齊齊踩折，棄入垃圾桶。沒有人會憐惜這種隨處可見的野花，不過種子已經撒落並靜候來年了。但平心而論，蜀葵花有著或濃艷或清麗的顏色和褶皺層層疊疊好似硬質紗裙的花瓣，其美毋庸贅言。
夏至日長，此時已是晚間七點左右，太陽還在將沉未沉之際。被暑氣蒸熟的陽光如煙如紗又似霧，籠在蜀葵花葉上，紅花與濃綠的葉叢互相掩映，不獨悅目，且欣欣然有生意。《武林舊事》載，南宋江南豪門子弟張鎡的盛夏遊賞清玩之物竟也包括蜀葵。聯想《齊東野語》中有載「花屈辱」凡十二條，有「俗徒攀折」「與粗婢命名」「庸僧窗下種」「酒食店內插瓶」等，其中更有「生猥巷穢溝邊」一條。想到這一層，我這個不喜歡蜀葵花的人，也不能不為記憶里那些開放在溝渠之中，穢物旁側的蜀葵花感到委屈呢。
蜀葵傍側有幾縷牽牛和旋花。牽牛花又名朝顏，跟蜀葵一樣也是俯仰可拾的野花，能從盛夏一直開到中秋。郁達夫以藍色牽牛花為上品，「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的確，牽牛花的藍紫顏色即便在盛夏，也沁得人眼睛一涼。關於牽牛花，我極喜歡與謝蕪村這一句俳句：朝顏花，一朵深淵色。
朝顏一朵深淵色
夏時芳草之旋花
打碗花
旋花又稱打碗花，老人說碰到這種花會打破碗，我覺得這話毫無道理。旋花實在是太常見了，豈不是家裡有多少個碗都不夠打破的？旋花有粉白二色，較之牽牛花彷彿更加柔弱，倒讓人想起《源氏物語》象徵薄命紅顏的夕顏花來。不遠處幾支不知是鼠尾草還是薰衣草的紫花輕輕搖曳著，黃百合和萱草也正開得熱鬧。
我隨手將那牽牛花和鼠尾草畫在隨身本子上，紫紅的牽牛裊娜，香草楚楚可憐，我喜愛它們觸目而生涼的藍紫色，於炎夏最為相宜。然而蹲在草窠中畫畢草稿之後，汗水已經打濕了衣裳。
今夕何夕
盛夏暑熱，人最容易睏倦，記錄過這兩種花，回房之後倦意襲來，不久我便歪在床上睡著了，待到醒轉之時，一眼看到簾外的天是湖水深藍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再拉開一點點帘子，是半個月亮爬上來，才知道已是晚上了。那色白質潤的半邊月亮，像極了白玉琢出的發梳。
許是夏至天長的緣故，此時天光澄澈如水，月亮薄薄地浮在湖水一樣的藍色上，又如飄落湖面的梨花花瓣，既輕且軟，彷彿稍重一點的鼻息都能吹動這片花瓣，在湖面泛起漣漪似的……此情此景，一汪天，半邊月，竟看得人失神。待到真的有微風習習而來，我方才將目光移離了那月，心知今夜必定是一夕良宵了。
良宵晚風
褪卻了白日的亮烈，待到夏夜方知夏之妙處。夏至初至，草叢間牆角下還聽不到草蟲的鳴聲，剛剛上市的瓜類還不到最甜的時候，然夏夜之天，夏夜之月已足堪可賞了，何況還有晚風微涼呢！
天幕垂下深藍色之時，那晚風生於亭亭的樹林竹林間，生於溫軟如羅緞的河面湖心和莊稼田上，它掠過楊柳枝葉，足尖點過水麵，衣角擦過夜間正細細吐香的種種香花芳草，最後輕巧地停在你窗前的陽台上。你一推窗，它便盈盈溶進你的頸畔袖間和心胸，驅走日間的暑氣，頓覺肌骨生涼。涼食冷飲，空調冷氣，怎能比得上這既有晚風，又有月色可賞的仲夏良宵？這便是前文我贊夏夜最可消暑納涼的原因了。只可惜手邊沒有琴，否則還真想彈一遍《良宵引》呢。
月亮升得越來越高，掛在了窗欞頂上，月光清極。月光彷彿也帶著軟玉一樣的質感，草木因之而倍添腴潤，難怪那白玉簪頭一樣的玉簪花要開在夏日，並在夜間吐香了。說來夏季也多香草香花，舉凡茉莉、素馨、夜來香、梔子、玉簪等均為夏日的香花，鼠尾草，薰衣草等則屬香草之列，荷花荷葉又與別者不同，都有一股涼沁沁的清香。香花香草可比美人，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
花草亦可化作美人，徘徊於青林黑塞之間——《聊齋志異》中有白牡丹花妖香玉與耐冬花絳雪故事。香玉、絳雪一為嶗山太清宮內一株白牡丹，一為耐冬。寄居道觀的黃生與香玉相戀，以香玉為愛妻，絳雪為良友，死後化作不開花的赤芽陪伴牡丹左右，而道觀中的弟子不知愛惜，竟斫去之，於是「白牡丹亦惟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夏日芳草之蘭澤多芳草
讀香玉故事，覺其與《九歌》竟似同源，既纏綿哀婉，又瀟洒風流，令人心馳神搖。異史氏雲，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
我的思緒正徘徊在聊齋中的花妖狐魅間，忽聽窗外有「啪、啪」兩聲叩擊之聲。頓時一個激靈，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時近午夜，莫非真有精怪敲窗嗎？
鼓足了勇氣一把掀開窗帘，原來是一隻手掌長的壁虎，爪子撓動玻璃，尾巴甩動。眼珠似乎閃了一下，便飛也似逃走了。
關好窗子，我舒了一口氣，曾經聽說日本在夏夜有一家人圍坐講鬼故事來消暑的風俗，聽了鬼故事，冷汗迭出，便不覺熱。我看今夜這隻夜叩玻璃的壁虎，也可算作是仲夏良宵一樣特別的「消夏納涼」之物了。
End
手繪&文字/ 郁凝，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生於北國，擁有一顆細膩「江南心」的姑娘，喜吟詩填詞，尤愛晚唐詩與南宋詞。偷得浮生半日閑之時，嘗信筆塗鴉，亦愛古琴七弦泠泠。讀古人書，傾心於琴書換日，牆頭喚酒的詩客生活方式，雖身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一曲良宵引，夏至已至。
「心境自然涼」，讀書，也是我夏天避暑消涼百試不爽的好辦法，夜深之際，靜下心來，回望歷史中的往昔時光，探知當時人們春夏秋冬的生活習俗，品讀歷史，閑趣人生，會讓我們更加明白時間的珍貴，生活的美好。
Book
歷史的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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