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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思宇:小區「二重奏」

小區叫個「望陽居」

小區「二重奏」

向思宇

曾節導語:

「二重奏」,是保潔老人和巡夜老人的奏鳴,其餘的聲音,包括業主、鳥類和水渠的發聲,只是伴奏,只是和音。

保潔老人勤勞而仔細,像伺候自己的莊稼一樣伺候小區衛生。他的吵吵,是宣示勞績,關乎貢獻,更關乎尊嚴。畢竟,任勞任怨,是我們庸常人群通常做不到的——我們信仰淡薄。

巡夜老人勇追小偷,當然有責任心,更有被冒犯的憤怒。越是卑微的心,越在乎尊嚴。巡夜老人輕冒雪刃,是正義在手的趕盡殺絕,是光棍漢的了無牽掛,是潑皮漢的拚命一搏。

作家向思宇長於思辨。短短篇章,底層人物的鮮活形象和社會角色意識,就躍然紙上。

我退休後居住的小區與水鄉三道堰鎮最有名的望陽閣僅一字之差:望陽居。清晨,緊傍柏條河邊一條水渠而建的望陽居,總是在婉轉的鳥鳴聲中醒來。參與鳥兒合唱的是那個在小區打掃衛生的老頭——「合唱」出自老頭手裡「嘩!嘩嘩」的掃帚聲,比掃帚聲更響的是老頭吵人的聲音。

老頭又在罵人了。我嘀咕著。這老頭也真是,總跟人吵架。

這老頭總跟同他一起掃地的女人吵架。小區里多數人都這麼說。老頭留給小區人的印象不好。

可一件小事,卻改變了我對老頭的看法。

那天,我出門下樓,在單元樓梯間,見老頭在用灰刀鏟地磚上的乳膠漆塊。一點一點地,鏟得很仔細。這老頭打掃衛生真是仔細。我邊往下走邊想。他這是在打掃公共衛生嗎?只有打掃自己家裡的衛生才會這麼仔細啊。突然,身後的老頭叫住了我,他說你們這樓梯間好臟。

我停下來跟他說話:「別的樓梯間有這麼臟嗎?」

「沒有。」老頭說。

我有些無語。我的頂樓鄰居,在屋頂上種了蔬菜,時常從下面挑了農家肥上去澆菜。最近,又在搞局部裝修,弄了乳膠漆在刷什麼東西。老頭用灰刀鏟的漆塊多半是頂樓鄰居掉落在地的。

老頭是瀘州人,瀘州位於沱江下游,我的家鄉內江位於沱江中上游,換句話講,瀘州老頭與我是同飲一江水的川南老鄉。

掃地的半個老鄉說別的樓梯間沒我們的臟,就像是在說我家裡比別人家臟一樣,不好意思卻無法辯駁,我由此牢牢地記住了這老頭。

小區內的花園別墅

一個小時後,我從鎮上返回,在我所住的樓下,正在清掃小區空道的老頭見了我,像是遇見了好久不見的熟人,馬上停了打掃,站那兒跟我說話。你看,那個婆娘把歸她打掃的樹葉都掃到我這邊來了。

「不會吧?」我說。

咋個不會?這不就是嗎?

見我沒看懂,老頭指著地上的樹葉,你看啊,一堆一堆的,如果是樹子上掉落的,那就沒這麼歸整,而是散亂的。

這倒是啊。我想。那你說說她呀,但不要吵。

說過多少回了,但她根本不聽。還說我吃多了,關我屁事!

也是啊,你掃你的,她掃她的,確實不關你事。但這話我沒說出口。可不是么,要是掃地的都像那女的,這小區的衛生還能保證嗎?「你很負責,這點大家都看見了。」我說。

聽我這樣一說,老頭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嗯,你忙吧。」說完,他彎下腰去,手頭的掃帚在雙臂的調度下,「嘩—嘩嘩—嘩嘩」,清掃小區的聲音在空地上奏響,響亮而清晰,悅耳卻動聽……

與瀘州老頭相呼應的是負責小區住戶安全的巡夜人。那也是一個老頭,而且是一孤寡老頭。比掃地的老頭更為孤單的是,巡夜的老頭沒有子女。他有家嗎?他老婆呢?小區人大多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小區人只關心老頭巡夜盡不盡職。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有一天晚上小偷進了小區,被老頭撞上了,老頭捏著長手電筒,一路追攆小偷,一直攆出小區,在小區外面的水鄉街跑了半條街!冬天深夜的街哦,陰冷陰冷,更陰冷的是小偷手頭的刀子,萬一那被攆上逼急了的小偷,用手中的刀子朝老頭身上捅,咋辦?

小區巡夜老人

大家擔心,但老頭不怕。老頭比小偷勇敢。在黑夜中亡命追攆小偷跑掉了一隻鞋的老頭,彎腰從地上撿起鞋來,朝小偷使勁砸過去,邊砸邊罵:「日你媽,你行(hang)市你他媽就不要跑哇,格老子兩個來單挑噻!老子死了當球疼,你龜兒子死了噻,你媽恐怕就會哭瞎狗兒眼睛嘍!」

小區人說起巡夜老頭的盡職,多數以死命追趕小偷的事為例。大家津津樂道的是老頭罵小偷「老子死了當球疼,你龜兒子死了噻,你媽恐怕就會哭瞎狗兒眼睛」的話,並由此推測:老頭的不怕是因為沒有子女是孤身一人。我想也是,但不完全是。難道沒有子女孤身一人就可以不怕死,就可以為了抓一個小偷去死?當然,老頭的不怕與沒有家人的擔憂或勸導(家人知道了肯定不讓他干這守夜的差事)有一定關係,但幾十年養成的認真負責應該是更主要的原因。那一代人置身的教育環境培養了老頭們的工作責任心,其責任心的下意識放大便成了凡事認真較勁的一種習慣和態度。不記得是哪個大人物說過,「人的行為和習慣是難以改變的。」當然,這行為習慣包括好或不好兩個方面。

這或許才是老頭不怕小偷,不怕邪惡的根本原因吧。

可惜,沒多久,不怕小偷不怕邪惡的巡夜老頭就離開瞭望陽居。老頭去了哪裡,為什麼要走,沒有人清楚。

不久,小區里的人便很少再談論孤寡的巡夜老頭,大家每天忙著自己眼前的日子,快樂而漠然,渾然又自得。

沒有了巡夜的老頭,小區還是那個小區。巡夜老頭的工作由新一屆物管所取代。小區進門立了一堵徽式建築牆,白色的牆體中央粘貼著「福」字的凹凸的圓形裝飾,喜慶的「福」字讓白色的牆體一襯,分外搶眼。青磚黑瓦牆體下植著一大片翠綠色的台灣草坪。草坪往小區里漫延,連片地鋪滿了小區空地。每棟住房的單元門噴上了新漆。停車位也陡然增加了不少——原先空著的部分泥地鋪上水泥划上停車線。改造後的小區看著舒適了,物管費自然也就上去了。

徽式福字牆

上去的還有房價,儘管這小區,還有鎮上的其他小區,百分之七十都是小產權,先前很少人問津的小產權房,隨著水鄉三道堰的聲名鵲起,像突然選入皇宮的民間女子,一年,短短一年內,清淡而冷僻的房價從先前的二千左右一路上揚,走到四千左右一平米還不止步,還有繼續上揚的態勢!瞧瞧,小區外面的水鄉街——巡夜老頭追攆小偷的那條對房產並不熱絡的街道,猛然間開了一家挨著一家,相距一百來米竟有三十多家房屋中介!

來看房的多了。進小區的陌生人不少了。小鎮空前的熱鬧起來。

柏條河水渠流過望陽居

唯一沒有變的是小區里總跟掃地婆娘吵架的瀘州老頭,掃地掃的依舊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我擔心的是,有一天老頭也會變也要被變——那跟他一起掃地的女人總找物管說老頭的不是。還有,每天晚起的住戶也煩老頭跟人吵架。如此,老頭還待得長嗎?

跟人吵架總是不好,不管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吵架。吵架畢竟驚擾了晚起的住戶的好夢,夢境畢竟比現實的煩躁遠為美妙。偷奸耍滑女人的反映,住戶的厭煩,會遮蓋住老頭吵架背後的良苦用心。良苦用心?浸淫庸常現實日子的人們有幾個能識得耿直人的率真?何況是下層人的魯莽率真?

作者簡介:

向思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小說家》《報告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南方日報》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200餘萬字。作品被《新華文摘》轉載,入選《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2009中國報告文學年選》《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粹》(翻譯成蒙、藏、維、哈、朝五種文字)等。《築巢》獲第五屆《北京文學》獎。出版長篇《太陽照常升起》《中國甜城興衰記》《中國西南鄉村教師》(2011年中國作協重點作品篇目扶持)《廢墟上的「小太陽」》(與人合作),中短篇報告文學集《太陽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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