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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以南,雨一直下

這是「劉愚說書」的第049篇書評

全文約4500字,認真閱讀需要6分鐘

「雨里總是會發生故事。」

台灣中山大學馬華文學研究專家張錦忠教授如此評價黃錦樹。

黃錦樹是何人?

黃錦樹

台灣《聯合報》

他是馬來西亞華文文學作家,年少出名,同時也是一名文學研究學者。他狂妄不羈,惹來一堆罵名。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文學研究學者王德威稱,黃錦樹「後生可恨」,簡直就是個「壞孩子」。

1967年,這個「壞孩子」出生於馬來西亞最南端的柔佛州。黃錦樹祖籍福建南安,80年代,他赴台灣大學讀書,此後便留了下來。他如今任教於台灣暨南大學,定居台中南投縣。

柔佛、福建、台灣,黃錦樹的三個故鄉,都處在季風帶上,終年氣候溫潤潮濕。於是,他書寫的故事,也都是「濕漉漉」的。

自1993年寫下《落雨的小鎮》,黃錦樹的「雨」就沒停過。

黃錦樹在這篇小說中講到:

「雨聲是回憶和懷舊的原初形式。」

《雨》是黃錦樹在大陸出版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上一本《死在南方》儘管面世,未能以原貌呈現給大陸讀者,多少有些讓人遺憾。《雨》完整到來,能夠讓大陸讀者更加了解黃錦樹,了解馬華文學,了解南方之南的鄉愁記憶。

《雨》

作者:黃錦樹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


黃錦樹從來不寫長篇小說。

他在與另一個馬華文學作家黎紫書的對話中,說道:

「長篇是個假問題,是否寫得好比是否寫得長重要……篇幅如果沒有相稱的想像視野和思辨的深度做支撐,價值或許還不如短篇。」

黎紫書

新生代馬華文學代表作家之一

曾多次獲得「花蹤文學獎」

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已引進大陸

《星洲日報》高級攝影記者鄭霹麟

可是讀黃錦樹的短篇小說,有時卻比讀一本長篇還要疲憊。他寫的一片葉子里,會有一整片樹林;他寫的一根羽毛里,能看到整隻雞;他寫的一滴雨水裡,人能走過好幾個輪迴。

《雨》就是這樣的作品。這部小說集收錄了十五篇黃錦樹2013年以後的短篇小說,它們彼此獨立,但又彷彿彼此聯繫,形成一個長篇。

第一篇《彷彿穿過林子便是海》,看不清黃錦樹的脈絡安排,時空穿插突然,人物交替頻繁。他到底想要說什麼?穿過什麼林子?海是哪片海?

黃錦樹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他只是說:

「過去,重要都在過去。」

整本《雨》,黃錦樹都在講過去的故事。於是,這第一篇獨立小說,就成了整本書序言一樣的存在。

文中的「你」是故事,也是講故事的人。「你」是被「被歷史遺忘的群體」,也是現實的一尾游魚。「你」在故鄉里紮根,也在路上飄蕩。

馬來西亞鄉村

邱文成

接下來的的十一篇,可以看作《雨》的正文和它的番外。

其中,「雨」八篇是正文,有線索串聯的長篇。黃錦樹像給繪畫編號一樣,把這八篇定名為作品一號、作品二號、作品三號……

每一號作品裡都有一個叫「辛」的人。

辛可能一開始就死了。

在作品三號《水窟邊》中,辛溺斃在井裡。阿土一家期盼辛能夠重生回母胎,所以一直生孩子,但是始終不是辛。在作品五號《龍舟》中,外孫回到故鄉,外公把他看做「是重新投生」的辛。作品六號《沙》中,「辛」這個名字沒有出現,但是「辛」的生活習慣烙印在了僅存活著的父親阿土心裡。

辛也可能看著別人死去。

在作品二號《樹頂》中,父親在雨夜划船離去,再也沒有回來。在作品四號《拿督公》中,妹妹在睡夢中被老虎吃掉了,然後日本人來了,殺了好多人。在作品七號《另一邊》中,辛在父母與陌生人的交談中入睡,醒來父母就都失蹤了。在作品八號《土糜胿》中,阿土意外過身後,辛和母親阿土嫂還有妹妹相依為命。

唯獨剩一篇作品一號《老虎,老虎》,一家四口俱在,辛沒死,也不用看著任何人死去。而作為「雨」八篇的第一篇,《老虎,老虎》幾乎每一個細節都預示著後來七篇的故事走向。

劇作家朱天文在《雨》的序言里總結,「雨」八篇是黃錦樹思想和血統的「變奏、分岔、斷裂、延續」。他在有限的時空畫幅,在無孔不入的「眼睛」里,儘可能地鋪展。

朱天文

台灣作家、劇作家

與台灣導演侯孝賢合作多部作品

2015年,以《刺客聶隱娘》

入圍第25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精悍的文字迅速挑起情緒,就像熱帶橡膠林里的暴雨,來得迅猛又熱烈。儘是原始的慾望,儘是裸露的現實,也儘是徒有的高潮。

爾後的三篇,偵探小說一樣的《後死》,黃錦樹達到了幻夢的極致;自我綜述一樣的《小說課》,黃錦樹又回到現實的角色扮演;最後一篇《南方小鎮》,一切的謎底揭開,「歸土,南洋,僑鄉,故鄉」,黃錦樹用一個半島華人的人生軌跡做後記,完結大雨滂沱中最深處的鄉愁記憶。

整部《雨》,是短篇小說的敘事,也是黃錦樹獨特的衍生長篇,錯綜迷離,粘稠沉重,令人惴惴。就像暴雨後的橡膠林一樣,「膠汁被水跡吸引而沿著樹皮呈網狀滿開,而不是順著膠刀在樹身上划出的膠道」。

而這一切的複雜詭奇,最初不過來源於黃錦樹實驗性的設想:

「設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個成員死去,剩下來的人會怎樣繼續活下去?如果每個成員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兩人……」

朱天文感嘆黃錦樹的「雨」試驗「挺犯傻的」,但是「下得比創世紀那場雨還大」。

一張圖讀懂馬華文學家黃錦樹小說集《雨》


整部《雨》的敘事,要麼突然行進到某個節點又再退回來,要麼就直接插入古早的歷史片段。彷彿迷宮一樣,深入其中,讓人摸不出頭緒。但卻總有出路,能夠按圖索驥,在人物和情節的碰撞中,勾勒出馬來西亞膠林深處華人家庭的聚散與記憶。

讀書的人在書中搜尋情節線索,書中的人,也在搜尋歷史軌跡。

黃錦樹敘事慣用「失蹤-搜尋」模式。《雨》從開篇就是明晃晃地「失蹤-搜尋」,「你」在尋找和「她」失落的情感片段過程中,不斷回憶起「你」和「她」曾一起在尋找別人的經歷。歷史一頁一頁翻過,都是在失蹤,也都是在搜尋。

到了「雨」八篇,每篇至少死一個人。活著的人都接受不了現實,於是就當往生者還健在,順著其活動軌跡,一點點把往昔找回。似乎只有這樣,辛、妹妹、阿土、阿土嫂,一家四口就能團聚。

「失蹤-搜尋」這個模式,早在黃1990年的出道之作《M的失蹤》就已經出現了。故事說的是,化名M的作家發表了一個英文長篇小說,在圈子裡引起了轟動,人人都在尋找M?他們從郁達夫起,一個一個順著篩選了過去,最終沒有結果,沒有人知道M是誰。

而後來在《死在南方》里,黃錦樹確實寫了郁達夫身死南洋的這樁懸案。他順著郁達夫的文字蹤跡,將他流落南洋之後的生活情況勾勒了出來。

南洋理工大學助理教授許維賢博士指出,黃錦樹的「失蹤-搜尋」敘事,「不是因為失蹤了,敘事者才去尋找,而是敘事者的尋尋覓覓,導向小說人物的失蹤(或復現),敘事者到最後也是失蹤者」。

正如《M的失蹤》中一個搜尋M的記者最後留下的一句話:

「也許不久後會有人發現我的『失蹤』。」

黃錦樹在他的另一短篇小說《大卷宗》中,說:

「在思索東南亞華人命運的同時,我將在時空中不著痕迹地消失,消失在歷史敘述的邊緣。」

這種消失是註定的,歷史給黃錦樹和他的父輩們造成了「生命的不確定性」。於是,他失蹤在馬來故土與華夏故國的尷尬交疊里。

台灣中山大學教授張錦忠在《馬華文學:離心與隱匿的書寫人》一文中,把這種「不確定性」表達為馬華作家身份上的「隱匿與離心」。

他說:

「他們是他者中的他者。」

黃錦樹用小說語言來表現這種「他者」的疏離感,以虛構的敘事符號、混淆邏輯的詩化語言和重複的情節安排再現了華人在異鄉的身份認同障礙。

他沒法用大白話來抱怨、抒發這種心理上的「不確定性」,只能把這一切彷徨化為小說,融進「失蹤-搜尋」的命題作文中。

就像「雨」作品五號《龍舟》中外公說的話:

「這房子里發生的事,有的像夢,做的夢,卻像是真的。我也常常弄混淆了。」

黃錦樹的「失蹤-搜尋」模式及文學化表現,是他在寫作方式上的個性創見。同時也是他對自己文化身份的體悟,成為了他創作必然「結果」。

而「雨」這個符號意念,貫穿寫作技法和深層內涵兩層的意象,成為了黃錦樹自然的、文化的、心理的「生態圈」。

一方面,「常年多雨」是黃錦樹祖籍、出身地和現居地的氣候常態,他藉此來表現故鄉的三種特質;而另一方面,他的雨就像一種半流體,厚重粘稠,不那麼清澈明晰,不那麼乾濕分明,充盈在他所有的生活里,所有的感性和理性里。


黃錦樹的《雨》並不好讀,因為實在太容易串場,讓人很難分清每一篇的人物到誰是誰。比如「雨」八篇里的「辛」,《後死》里的「L」和「M」,《彷彿穿過林子便是海》里的「你」和「她」。

而且,會讓人分心的符號意向太多,比如一直都存在的那尾魚形船,「人化形為魚」,到底代表了什麼?

在《小說課》中,小乙養的貓叫「暗暝」,這和黃錦樹小說中經常出現的「窺視欲」有什麼關係?還有,最重要的,黃錦樹反覆提及的「雨」,到底想要說的是什麼?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甚至,由劇作家、侯孝賢的「親密戰友」朱天文寫的推薦序也是一樣,語言跳躍之大,讓人難以跟得上節奏。這可能和「《刺客聶隱娘》是好電影,但是就是看不懂」一個道理吧。

這樣的閱讀狀態,恐怕是黃錦樹已經料到,甚至是有意為之的,連他自己都在採訪中說:

「我比較喜歡複雜的形式,太簡單的事物覺得沒意思。」

對於大陸讀者,如果想要了解黃錦樹,可能還是得從《死在南方》開始。其中收錄了國人曾經非常熟悉的狂熱信仰,不過卻把舞台換到了熱帶膠林深處。在熟悉的故事情節中適應了黃錦樹的風格之後,再來讀《雨》可能會好受些。

《死在南方》

作者:黃錦樹

出版社:山東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7

黃錦樹和他身後的馬華文壇對於大陸讀者來說,還是太過陌生了。甚至於在黃錦樹出生的馬來西亞和成名的台灣,他也屬於小眾。

也難怪黃錦樹在《雨》的跋中說:

「我們的寫作成了歷史的孤兒。」

黃錦樹和馬華文學的尷尬處境,首先來自於馬華文壇自身的問題。

黃錦樹在博士論文中就批評道:「馬華文學界關起門來自我陶醉,加官進爵」。如此「後生可恨」的尖刻評價,也讓黃錦樹成為眾矢之的。再加上他的語言風格,更讓個別老學究們看不慣。

王德威教授雖然稱黃錦樹為「壞孩子」。但他認為,別看黃錦樹「壞」,他「壞」得有理。這就頗有些「看不慣還干不掉」的味道,令人恨得牙根癢。

王德威

文學研究學者、文學評論人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

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三聯生活周刊》

其實,黃錦樹對於馬華文壇的苛責,更多還是來源於對作家們「失語症」的焦慮。這也就把問題引向了馬華文學尷尬處境的另一因素,即對華文文學裡關於「中國性」的苦苦探求。

王德威在《壞孩子黃錦樹》一文中指出,在傳統馬華文學中,「中國性」被外化成一種「戀物癖」:

「一方面將古老的文明無限上綱為神秘幽遠的精粹,一方面又將其簡化為充滿表演性的儀式材料。」

這遠非黃錦樹幼年時從父輩口耳相傳聽到,以及青年時期漂洋過海所憧憬的故國文化。更不是馬華文學之源——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探索出來的新文學之道。

所以,王德威說:

「如何體認中文及中國在馬華族群想像中的歷史權宜性,並善加操作,從而確立馬華文化本身的活力及多元面向,成為當務之急。」

這是新生代馬華文壇的訴求,應該也是黃錦樹語言洪流最終要匯入的河道。

黃錦樹說過,他並沒有寫長篇小說的「野心」,因為沒有價值。於是,他把「野心」全部放在了構築「中國現代性」思考的長卷之中。透過傳統馬華文學對「中國性」的曲解,以及現實中馬華文學的冷鍋冷灶,黃錦樹更深遠地眼光其實是放在故國現代性轉型的凋敝。

他要「把一百年的問題趕在十年里一次出清」,這實在是令人汗顏。

不知道許多年後,黃錦樹會不會如《死在南方》中寫的那樣:

「在一個無風的夜晚,面對著一顆逗號苦苦思索,在涔涔的汗水中,猛然尋回失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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