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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十七歲那年秋天

文/王潔

【作者簡介】王潔,筆名夕耕,山西省呂梁市柳林縣人,喜歡閱讀和創作文學作品,性格開朗。

散文:十七歲那年秋天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一個潮濕的秋天,山路兩旁的野菊掛著露珠,簇擁著擠在一起。

匆忙的腳步來不及欣賞山間的美景,秋收農忙的季節一茬茬需要收割的莊稼,把時間追趕的前腳跟踩著後腳跟。玉米還沒掰完,穀子又怕起風了減少收成,蕎麥、高粱等都在等待著收割。還有一坡坡的土豆、蘿蔔、紅薯待刨。一顆顆碩大的南瓜、北瓜光溜溜的,圈在深秋的早晨,濕漉漉的腦袋咋捨得在寒風裡蕭瑟,也需趕緊的拾掇回家,那可是一家人一冬天的蔬菜哦!

父親和母親沒日沒夜的收秋,早出晚歸。東山的太陽送往西山,黝黑的臉上被秋風颳得更加滄桑和衰老了許多。一家十口人的擔子一年四季挑在肩上,幾十年如一日,幾乎壓得喘不過氣來。

握鐮刀的手打起好幾顆生疼的血泡,穀子才割了一半,望著晨霧皚皚的大山,憂愁不覺從胸口升起。自考試之後,處在閉塞的山村杳無音訊。昨晚夢到鴻雁來書錄取通知書回來了,還來不及看,被一聲狗叫驚醒,翻來覆去再沒入睡,思維像夜裡沙灘上拍打岸邊的海浪,一浪把一些生活愁苦的記憶帶走,又來一浪輕輕拍出一朵浪花的希望。瞪著眼睛硬是熬到窗紙泛白,匆匆起床水沒喝一口跟著父親下地來了。深秋中午的陽光,太陽一樣炙熱。脫去外衣依然還感覺燥熱,谷葉隨風碰在人臉上,脖子里,胳膊上刮痕被汗水浸濕刺刺的疼,又飢又渴。

母親提著飯桶來到地頭,我把鐮刀一扔跑了過去。母親從懷裡掏出一枚薄薄的信封遞給我,喜悅讓我蹦了起來,抓起信封在田野里狂奔,風在耳畔呼呼地喘著粗氣,心砰砰地敲著夢想的大門,找到一個角落我顫抖著雙手拆開錄取通知書。淚水像絕堤的河水從心裡涌瀉出來,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我如同被遺落在風中的稻草,哥哥姐姐們的嫁娶每每給父親增加一些額外經濟壓力的時候,我能夠繼續讀書的可能性岌岌可危。

小學在斷斷續續完成中,不是修房子缺個小工頂幾天,就是每到農忙春種夏鋤秋收,點豆豆,灑肥料,除草,割麥子。這些都是小事,三天兩頭還可以去學校讀書,特別是哥哥姐姐家生孩子伺候坐月子的,十來歲的我是第一個能為母親幫忙的填補隊員,除端屎盆倒尿盆還需洗尿布熬米湯,舉於此類的事並不是一次兩次或是十天半個月。三月倆月甚至半年,每一次當我背著書包用羞澀的心咬牙走進似乎陌生的教室時候,我需要跟著年齡的增長直接從二年級跳到四年級,或者四年級念上兩月再直接跨上五年級去準備畢業考試。而這些能夠完成小學歷程的讀書生涯,每一次都是我和父親講的條件,幫完忙無論如何我必須再去學校完成我的小學生課程,哪怕半年讀一個月,一個年級讀兩個月。就這樣,我從五年級直接考上中學,而那年能考出去村子裡只有兩個孩子,我以數學99分,語文89分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鄉中學。

讀書對我而言,機會是那麼的奢侈。第二次輟學不能夠繼續讀書是因為姐姐家工作的調遣移居城市,她家兩大女兒上學需要接送,小兒子正蹣跚學步,姐夫需上山,姐姐做會計。再一次被父親派遷我去救場,洗衣服做飯帶孩子,接送兩小孩,三分之二的擔子被挑在肩頭,前途未卜的我,那時剛剛十五歲。

當我每一次送完她們家孩子返回的時候,沿途路過一座縣城中學,我總會在校門口駐守半晌,看著來來往往穿梭在校園裡的學生,聽著上課下課的鈴聲,看到老師拿著課本走進每一間教室,聽到朗朗讀書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流下傷感的淚水。我也還是個孩子,我也還需要讀書,我有我的夢想,我有我的人生……

千百次在心裡吶喊、渴盼、祈求老天再給我一次讀書的機會。在兩年來酷似保姆的生涯里,我偷偷自學了所有的高中語文課本,讀了幾十本小說,十幾本世界名著。

那一次,我見到父親的時候。聲嘶力竭地面對父親咆哮,哭訴著我要上學。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一個都重要,都不得已,都只顧你們自己而不管我呢?為什麼我從小學直到現在一直要勞役於每一個家庭?父親你再不管我,你帶我來這個世界,不讓我讀書我將會是你八個孩子里最後走失流浪一個。我心靈的世界太枯竭,我需要被關懷、關注、重視!

散文:十七歲那年秋天

父親剛開始從憤怒轉為驚愕最後悲傷到逆流成河,是啊!他那個被忽略的孩子,也是他心頭的一塊肉,他何嘗不想讓他的每一個孩子幸福快樂地長大。我相信父愛是最真的愛,他是我生命里唯一救生的稻草,只有他在我哭訴之後才能體恤到女兒的委屈,女兒的痛,女兒對讀書的夢想和對生命的熱愛,還有對未來世界的追求……

農村的夜漆黑,黑得像鍋底抹了油,貧窮讓夜裡的窗戶上很少亮起燈光。偶爾誰家窗上划過一道火光,感覺如煙花般那麼美麗。

我仰著頭看星星、看月亮,看著掛滿夜空的星星就感覺不再孤單和黑暗。看到月宮裡嫦娥姐姐抱著玉兔,看到滿天星星如提著燈籠嬉戲的孩子,鄰家小女孩眨巴的眼睛,隔壁大爺的煙斗,純情少女多情的回眸,阿良家小花貓在偷窺,還有父親深慮遠鎖的眼神。童真在幻想里嬉戲、玩耍、追逐,小時候不懂讀書到底會幹什麼,也沒去想。只是在拾到一本沒皮沒尾?童話故事?讀過之後,讓我對無盡黑夜有了那麼神奇的幻想,陪伴我從枯燥乏味的童年裡長大,讓我喜歡上讀書,拚命的擠出一點點屬於自己可憐的時間,啃食著知識的食糧,餵養著自己無知的大腦,在饑渴難耐的生活里讓我在無盡的黑夜裡看到生命將是一樹燦爛的花開。

外婆病危告急,母親去四十里外的舅舅家探望。二嫂正在坐第二個月子,白天需伺候她飲食洗漱之外,晚上為自己開學做一些準備。二哥的木工活不能間歇。他拖家帶口的日子也非常困難,嫂子月子里的飯菜清淡無味實在拿不出一點葷味補養身體且還有嗷嗷待哺小兒。父親除收秋外還要為開學籌第一筆學費。一九九一年讀自費中專耗費2890元的學費,對於農民的父親來說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於我來說也有些奢侈。況且年紀尚高的父親已經力不從心,他竭力幫襯成家的兒女都已自立門戶,各掃門前雪。籌款的困難讓他眉頭緊鎖,黑夜裡煙袋吧嗒吧嗒地敲著炕沿,從姨姨舅舅家失意回家之後又去三十里外的姑姑家跑了一趟。除姑姑幫他忙外別人都以重男輕女的借口將父親拒之門外,連同我一母同胞親人。父親開始糶米糶面糶糧食,先前的喜悅如一層厚厚的煙霧瀰漫在我和父親的心口,重重的愁霧裡看不到一點點打開困難的缺口。

那晚,月光如水。父親把他給自己曬的煙葉子一片一片剪下把枝幹剪碎,在院子里壘了土灶架起一口鐵鍋翻炒。火光映照著父親堅毅的臉龐,父親顴骨很高,消瘦的面孔使眼睛陷進很深,他默默地炒著旱煙,裊裊青煙升起,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看到有一顆淚珠從他深凹的眼眶裡溢出,我知道他欲將他抽一年的旱煙炒好賣掉。"爸,算了吧!不用去念了。"我心疼的跟父親講。

他驚訝地抬起頭,望著我:"念,一定得念,不要放棄。不然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記住,在困難重重的時候,不要屈服。我們邁過這一步坎就邁過去多一半,剩餘的事都好說。"

一股熱流竄上鼻尖,模糊的淚光中,我看到父親高大的背影,似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緊緊地拽住生命的航線,承受著生活的鞭策,努力地一步一步艱難地拉著生命的風帆。

一九九一年,秋。傍晚時分我和父親挑起行囊匆匆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因為農忙,選擇了走夜路趕去百公里以外的城市,開學第一天新生報到。

風呼呼地吹著山頭,路兩旁的莊稼發出沙沙的聲響。夕陽在匆忙的步伐里下沉,被黑夜一點一點吞噬,秋蟲在腳邊草叢裡啾啾鳴鳴地唱歌。我緊緊地跟在父親的後邊,一言不發不敢回頭也不敢向兩側莊稼地偷窺,心砰砰地跳動著,急促的步伐里伴隨著喘息。耳朵的警覺飛上頭頂掃描著周邊一切動靜,我驚奇地發現在沒有光亮的地方,耳朵是洞悉外面世界的眼睛。

氣喘吁吁,終於爬過差不多二十華里的陡坡。稍作休息,父親從路旁的死樹丫上掰了兩根樹枝遞給我一根說:"坡陡,一會下坡時候拄著。"我默然接過,接過父愛普渡過的魔杖,握在手心,一股溫熱的力量從心底騰升,先前的恐懼煙消雲散。

月亮頂著雲層,一步步蹣跚著從天際爬了出來,也似乎在喘著粗氣,紅彤彤的,胖乎乎的格外耀眼。我不敢仰頭也不敢怠慢,腳下的路崎嶇且滑。初秋的寒露打濕了草根,踩上去有吱吱的聲響且覺得腳下又滑又虛,需趕緊挪腳另找落腳點。

下坡路輕鬆,不費力,但需要巧走,父親不緊不慢拄著棍側著身子,左腳先挪出去踩好,棍找到支撐點,用手晃動一下,確信穩當然後右腳再出。我學著父親的樣子,一步一步下移,口裡開始念念有詞: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朦朧的月色下,父親高大的背影牽引著我努力攀爬在山坡上,就像黎明前出發征戰的老班長和小戰士,又像二萬五千里堅持在長征路上的紅軍,對勝利在望滿懷信心。

十幾里路的陡坡走完,當腳步落入平坦無阻的馬車路上時,後腳跟發顫居然有一種站不穩的感覺,心裡倒是踏實了許多。肩上背著重重的行囊,父親扛著鋪蓋卷繼續前進。借著微弱的月光,行囊也感覺沉重了許多。夜風在耳邊呼呼的地刮著,沿途偶有小村莊路過,清幽的月光里,村莊在安靜的沉睡,一動不動,偶有一兩聲犬吠還有風吹樹梢的聲音。"吱吱……"兩聲尖叫,一道黑影划過,唰!隱沒在草叢裡。渾身的疲憊被突然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渾身汗毛倒豎,頭上冒出了虛汗。父親咳嗽一下,說:"沒事,山貓在逮田鼠呢!"這條路其實父親特別熟悉,虧他走得這麼順暢和不以為然。後來才知道父親從12歲開始,每到冬天跟隨著大人每晚抹黑在這道溝煤窯上擔碳。冬天一晚打一個來回,抹黑出發拂曉折返。對於父親來講,夜路和白天一樣,走得從容不迫,就像他肩頭的擔子一樣,挑著一家人的生活,不能喊疼不能喊累也不能喊停。

路,在腳下蜿蜒曲折不斷地延伸,沿途沒有風景,只有無盡的黑夜在腳下穿行。風吹著夜曲,月亮陪伴著星星,父親陪伴著我。就這樣,走著走著。父親不停我也不喊歇息,好不容易考到一所夢寐以求的學校,比起中學往往返返餓著肚子跑校生涯,這一點苦算不了什麼;比起流浪在外渴求能夠再次讀書的夢想,受一點罪真不算什麼,況且有父親陪著。是啊!父親第一次陪我走路,第一次送我去上學,第一次在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上與我並肩而行,一路上我只是靜靜的跟在父親後邊,以他的背影作為航標,一步步向前。我們的心裡都裝著一個夢,我是父親的夢,讀書是我的夢。我們正在為這個夢想而奮鬥,把那些困難、坎坷和風雨都踩在腳底下。

堅定的信念使我就像黑夜的精靈,渾身煥發著青春的光芒,輝映在黑暗的迷途中,讓我感覺不到黑夜的黑,感覺不到旅途的疲憊,感覺不到一路跋山涉水的艱辛。穿過黑夜的眼睛,我看到未來日子裡,在校園的春色里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與未來的同窗一起讀書;看到三尺講台上博學的講師正用春風化雨的雙手為幼苗灌溉;看到徜徉在知識海洋的自己吮吸知識的養分;看到未來的我正用智慧和雙手為疾病危難中的眾生解除痛苦、救死扶傷;看到一張張燦爛的笑臉,有親人朋友還有未來我的愛人和孩子,看到父親和母親慈祥的幸福……

在後來過一條又長又黑山洞的時候,我閉上眼睛拉著父親的衣角,兩隻腳跟著父親的節奏像在大海里航行。父親是掌舵人,吹著號角,迎著海浪,我棲息在父親的肩膀上如剛出世的雛鳥撲棱著還未豐滿羽翼的翅膀,努力的想要飛翔……

城市的早晨,看不出一點大山裡濃重的秋色,過往的車輛輕快地從身邊滑過,遠遠的我看到校園樹叢里煙嵐蒙蒙。踏進這個校園的時候,是十七歲的那年秋天,行色匆匆,信心滿滿,辛酸連著希望,苦難攜著夢想。

散文:十七歲那年秋天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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