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艦叩關第一響——為中國人民而戰
律勞卑魂斷異鄉
(律勞卑像)
拿破崙戰爭過後,英國已經完成了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產業升級,民間資本迅速增長,大量具有獨立資本運作能力的「自由商人」出現在東方航道。自由市場主張深入人心,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中的壟斷特權被取消了。1834年,一位英國商務總監被派往中國——威廉.約翰.奈皮爾——該職務位階堪比大英帝國任何一塊殖民地上的總督。第九世奈皮爾勛爵,拿破崙戰爭的老兵、羊毛專家,廢奴主義者。他對奴役人的行為懷著與生俱來的憤怒,青年時代在皇家海軍中度過,曾在西印度群島上為廢除奴隸制奔波疾呼。這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男孩赤誠而輕信,易於衝動。在勇氣和責任感方面他無可挑剔,象威震天說那樣:「過度的榮譽感是你唯一的弱點,擎天柱老弟。」
一個理想的自由派,傻大兵和牧場主,外加老派貴族的混合物,身材修長,一頭淺棕色頭髮。也許今天的中國人會認為他很帥氣,不幸的是,這個瘦高個正好符合了當時「紅毛番鬼」的形象。他便是中國史書中那被稱為「律勞卑」的。
他的職責包括:保護英國商人的利益;審判違法的英國人;必要時有權在責任範圍內對商船徵收噸位稅。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繼續馬噶爾尼和阿美士德未競的事業:爭取將英國公使駐節北京,與中國政府建立起正式外交關係。在開往中央帝國的船上,過去的經歷告訴律勞卑:與一個腐敗的專制朝廷之間,不可能存在對話協商的可能性。北京朝廷拒絕開放更多的通商口岸,使商人們被迫以走私的不光彩形式,在長江口到珠江口之間游弋。(這種走私交易已經給福州、廈門、舟山群島帶來了繁榮,光舟山群島上就有超過一百萬中國人,在圍繞走私交易謀生。)
進一步開放通商將給兩國人民帶來巨大的利益。英國需要絲、茶、瓷器、大黃;中國需要洋鐵、洋布、毛呢、鐘錶、泰國和越南的大米,當然還有鴉片。鴉片貿易在當時已經引起一部分英國人的反對,不是被當作毒品,而是當作一種滿足無聊闊少們頹廢需求的奢侈品。反對它的人們認為,應該向中國輸入必需品而非奢侈品,為英國貿易贏得中國人民的支持,這才是恆久的國家利益所在。但北京朝廷拒絕外國商人進入中國,外國人很難考查出中國市場的需求狀況,試探市場需求時常造成整船商品被曬在碼頭無人問津的尷尬。投入巨大,收效甚微。
相比之下,鴉片是個輕鬆愉快的生意,怡和洋行的渣顛和馬地臣這兩位合伙人,既是商業奇才,又是老奸巨猾的投機客。一手向中國輸入鴉片,另一手從中國運出茶葉。他們在商界有誠信的美名,擅長製造一切牟利的外部條件,包括政治。1830年渣顛從中國運回第一船「自由茶」,在倫敦引起轟動,從此宣告受人尊敬的聯合東印度公司走上解體之路。他坐鎮倫敦為自己不光彩的交易鼓與呼,想方設法地迴避鴉片問題,以「自由貿易」的形象代言人自居,他很成功,還當選了下議院議員。(在當時鴉片問題遠不如今天這樣臭名昭著,但在當時已經有不少英國人反對鴉片貿易。)
在東南亞已經可以見到中國僑民的蹤影,「他們愉快而勤勞,干起活來有非凡的才智和韌勁,更有不可思議的節制和節儉。」「每個中國人的家中,最顯著的位置上掛有祖先的訓誡,教人誠實、勤勞、節儉、守禮。子孫們以信守這些訓誡為驕傲,把維護家門風尚作為紀念祖先最好的方式。」在新加坡,馬禮遜博士創辦的華英書院在教授外國學生學中文,也有遠來求學的中國學子,他們希望學會英文後回國在理藩院謀個翻譯的職位。馬禮遜,這位律勞卑的中文參贊深信:「(福音)會使中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民如兄弟般親密來往……」
外國人還沒有深入中國,他們對中國的理解非常有限,痛恨中國政府壓迫它治下善良、勤勞的人民,靠哄騙、酷刑和對外封鎖來敲骨吸髓。律勞卑已經在預想一場戰爭:敲開中央帝國的大門,只需要三、四艘快速護衛艦外加一隊陸戰隊,這個弱智、貪婪、自負而頑固的帝國會在大炮轟擊下原形畢露。與中央帝國的自負、排外相比,他更痛恨這個帝國的專制和腐敗。帝國的國門遠非他志向的終點,也許英國的炮艦可以在這個帝國引發一場反對專制的革命?儘管首相囑他不要輕舉妄動,要盡量使用談判和協商的辦法來解決中國問題。但律勞卑決心已定,和專制政府之間沒有談判可言,他唯一的疑惑是:如何才能握住中國人民的手?
7月25日凌晨兩點,律勞卑來到廣州城外十三行。翌日,他寫了一封給兩廣總督的公函,派手下送去。當時外國人不得進入廣州城,信使被阻攔在城門外,驚動了一眾中國官員,雙方在城門口的烈日下僵持了幾個小時。中國官員無人敢接這份公函,因為它是用平行格式寫的,而非過去的「稟帖」。誰敢接這封信,輕則丟頂戴,重則掉腦袋。
兩廣總督盧坤一面發出官樣文章,要行商(朝廷任命的外貿專營商人,外商貨物只能賣給他們,同時還是外商們的中國監護人和擔保人)教教律勞卑「天朝規矩」。律勞卑拒絕了中國行商們「代稟」的建議,堅持自己英國政府的全權代表,要求和中國對等的官員直接對話。盧坤從沒遇上過恁么「不懂規矩」的夷人,他在7月30日和31日連下兩道「諭令」,嚴辭歷句喝令律勞卑返回澳門,向澳門同知衙門申請准入紅牌(當時澳門系中葡共管),等候天朝准許。一面又私下派行商告訴律勞卑:「先暫回澳門,再悄悄返回廣州來,不要聲張,需給足總督面子。」
(中國的紅頂商人們)
律勞卑不願配合這種作嘔的表演,但他還沒有被激怒,決定退讓半步。他象一生以船為家的「蝦仔」們那樣,雇了一條中國划艇並住到了船上。他在珠江上以船為家,很快與江上和兩岸的中國老百姓打成一片,「在這些勤勞的人民中,我常常看到的是他們彬彬有禮,或者說他們對受到的侮辱和粗魯對待很少有情緒化的反應,我從未見過比他們更斯文和溫和的人民。」不久,天朝官員找上船家,一通恐嚇把船家趕走了。還砸開律勞卑的行里箱子毀壞一些文件,並搶走了那封未能送出的「公函」。
律勞卑重新搬回岸上的公行中住了下來。盧坤見他不走,遂於8月16日中止了中英貿易,命令所有英國人撤回澳門,未經許可不得踏入廣州,也不得在船上安家。中斷貿易是天朝政府對付外夷的慣用招數,但每次廣州貿易中斷的時候,福建和浙江的官府便心中竊喜,因為大量外商船隊此時必定開到浙閩來。因此廣州貿易中斷就象過家家,不出幾日又會重開。
這下律勞卑也被激怒了,他寫了一份告中國人民的中文公告,僱人張貼到廣州城內。告示中表明了英國的通商立場,闡述自由通商之於兩國人民的利益所在,譴責中國政府中斷貿易的行為,使商人失市、力人失業、農人失價,傷害了中國人民的利益。
盧坤見狀,一面下令稱這是「謀逆」,要把律勞卑抓起來問斬。一面又派廣州知府潘尚楫來談判。事先安排談判會場的中國通事們,把天朝官員的座位布置在上首,中國行商們左手,律勞卑一行布置在最低賤的右手。律勞卑把它改成圓桌,屆時中英兩國官員各坐半圈。知府大人不僅拿著官架子來遲了三個小時,見到會場更不肯就座。談判還沒開始就變成了一場爭吵,潘尚楫擺著一副天朝上官來盤查夷丑的架子,盤問律勞卑:「既自稱英國大臣,是何職位,官居幾品?」律勞卑答不上來,便拿出委任狀,但潘尚楫說這份委任狀「真偽難辨」。又問律勞卑「所求何事」,律勞卑回答:「內容都在那封被你們搶走的公函里。」
潘尚楫臉色大變,那封公函至今還無人敢啟開看過,隨即重申總督關於律勞卑「謀逆」,按律當斬的命令。但天朝「懷柔遠人」,念爾遠來不易,先放爾等回澳門,日後或可既往不咎。律勞卑回答,自己作為商務監督,在眼下通商斷絕的情況下,必然要留在廣州盡職,絕無回澳門之理。
潘尚楫的結果是「畏葸故縱」,被盧坤革了職。
(律勞卑紀念柱,收藏在香港歷史博物館)
到了9月2日,盧坤派數千兵丁包圍了十三行,命令驅逐所有英國商人,中國人凡敢接觸英國人,給他們提供飲食者,一律問斬。中國行商們必須清晰傳達總督的命令:所有英國人必須離開廣州,否則拿行商問斬。(用中國人的命來威脅外國人,盧大人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中國官爺。)那些兵勇們拿著鐐銬和三叉戟、長矛在十三行外徹夜辱罵。他們來的律勞卑正在吃飯,便走出商行把他們剛貼出的總督告示當眾撕個粉碎,繼續回來吃飯。此時他已動了開戰之心,在來中國路上的預判全部印證了,中英之間根本不存在談判的可能。
在給外交大臣巴麥斯頓的信中,他要求派三、四艘護衛艦和一隊陸戰隊前來增援,中國的海防根本不堪一擊。他相信,中國人民會支持他的事業,因為他們受盡了這個專制當局的壓迫。「告訴皇帝,要麼接受(通商),要麼就承擔它的不良後果……正義在我們一邊,中國人民非常渴望和我們通商。」
在華的英商同樣受盡這個政府的冤屈,中英兩國人民聯手起來向這個政府開戰,他認為順理成章。「一支軍隊,把人們從這個最專制的政權壓迫下解放出來,可以肯定,握住他們(中國人民)的手。這是個仁慈的行動,不會有任何一個無辜者犧牲,而且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他也寫了一份告示貼在商館門外,大意是:「我查了中外交往的記錄,中國總督與外國人直接交涉的事,明代就有先例,清代康熙、雍正兩朝皆有,一共九次。盧大人拒絕會晤,查封英國商館,威脅英國人生命安全。可知英國船隊到過無數中國人不知道的海域,現在就有軍艦就停在廣州口外,配置有一百二十門大炮……」
公告很快被中國兵丁揭送總督,盧坤豈甘示弱,再出告示曰:「以往外夷俱是貢使……爾等欲謀叛大逆,不待天討,本督麾下數萬精兵,即刻教爾灰飛煙滅。」
兩人這種奇怪「交涉」方式不知經歷了幾輪,9月7日,兩艘輕型護衛艦(他來華時共帶來三艘這種軍艦)開進珠江接應被困英國人。當英艦來到虎門炮台時,炮台開火了,英艦隨即還擊。炮戰持續了35分鐘,英軍兩死五傷,虎門炮台遭遇重創,60門大炮全部被摧毀。隨後,沿途炮台不再向英艦開火,英艦駛入珠江。
律勞卑很快病倒了,軍艦上大量士兵水土不服,患上瘧疾,他亦被感染。醫生建議他休養,他需要平靜的心情,新鮮的空氣和足夠的睡眠。但律勞卑卻陷入愁苦優憤之中。盧坤徵用了數百艘民船,官吏們押著這些船家們,將英國軍艦團團圍住,令其動彈不得。律勞卑從未預想到過還有這種陣仗,他一籌莫展。接著,盧坤在珠江口鑿沉了十二條滿載石頭的大船,再布上一排用鐵鏈鎖住的木排,木排上裝載火藥等易燃物,英艦的退路被封鎖了。
兩艘英艦無助地在江上漂著,那些包圍著英國軍艦的中國民船上,船家們無人敢與英艦上接話,否則將以通逆之罪問斬。律勞卑的病情隨著忡忡憂心和對盧坤的滿腔怒氣越來越重,上千停業的英國商人們也動搖了,這些商人渴望跳過壟斷的中國行商,與廣州城內中國商人們直接對接交易,因此歡迎律勞卑的開關要求。現在他們的貨物積壓著賣不出去,而盧坤為了懲罰英國人,允許美國、荷蘭等其他國家的商人照舊經營,英商面臨著巨額虧損的可能。先前積極支持他強硬政策的渣顛,曾經信誓旦旦要與他共同進退,如今帶頭指責他為「愚蠢、盲動」,挑起爭端導致貿易中斷。這大大加重了律勞卑的病情,他感到自己被同胞出賣了。
(廣州的番鬼山,律勞卑短暫任期內購買了一條無法航行的船,改裝成海員醫院,停泊在伶仃洋外,收治各國患病水手。任何中國人凡救助一名患病水手,或將遇難水手遺體送至醫院,即可獲得15-20元報償。每年廣州出入6000多海員,律勞卑此舉救了許多人性命。但他自己卻沒有看到這一天。)
兩個星期後,船上病情越來越重,病號越來越多。被民船圍困在此,要麼用大炮向民船開火,強行開出一條退路,再淌過沉船和火排陣闖回澳門去。要麼坐等全軍覆沒。
盧坤完全掌握了主導權,他願意放英艦一條路退回澳門。但律勞卑本人必須由廣州水師押解回澳門去,並在那裡申請准入紅牌。律勞卑屈服了,他的條件是沿途炮台不得對英艦做出無禮舉動。
在中國的水師船上,他度過了無眠的五天五夜,中國兵船一路晝夜不停敲鑼打鼓放鞭炮,宣告自己的勝利,教他無法入睡,這很可能是盧坤刻意要取他性命的計謀。到了9月26日,奄奄一息的律勞卑被八艘水師船解回澳門,6天後,他在屈辱中與世長辭。
盧坤很快恢復了通商,這些天肥水流往浙閩,他十分心疼。
這便是奈皮爾勛爵在中國的故事。終有一天,這裡的人民會握住全世界朋友們手,向世世代代騎在自己頭上拉屎撒尿的統治者們開戰,並向全世界貢獻出傳說中他們祖先曾有過的勤勞、儒雅和友善。奈皮爾勛爵,會被這裡的人民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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