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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那個70多歲的老頭,才是你的爸爸」

作者: 謝可慧

從前,高老頭住在我家斜對面那幢樓的4樓,他們的廚房窗戶,對著我家2樓的陽台,他經常趴在窗口抽煙。

我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記事了,記事之後再見到他,他會朝著我家陽台丟糖果。每天丟一兩顆,能丟中到陽台裡邊的,實在不太多。

不過日子不太長。

很快,母親就請來了裝修工包起了陽台,用昏暗的鋁合金窗,以及里外兩層的鎖裹起來,他就很少再到陽台來看了。

母親沒有罵我,我只記得她看到高老頭丟我糖果的時候,把我拉進了房間里,跟我說:以後不要隨便接受陌生人的糖果,明白嗎?

這句普通得再也不能再普通的話,扎在我幼年的心裡,好像沒有錯,好像又錯了。

母親一直活得不太好,40歲才有的我。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出門,別人總以為是奶奶和孫女。

結婚整整十年,她都沒有孩子。這在農村裡,彷彿成了一種恥辱。

農村裡的女人,她的肚子,隨著結婚開始,就變成了關注的對象。你開始變大,開始變鼓,開始鬆弛,都在別人的視線里。你沒有辦法。

她們會比關心自己家裡的柴米油鹽,還關心你的肚子。

你逃離不了,也逃脫不了。

她和父親的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舊時農村裡都是這樣的,沒有愛情,兩個人在一起,就是為了過日子。

我第一次聽到,我和高老頭的名字連結在一起,是10歲那年的暑假,樓下理髮店的60多歲的老阿姨,偷偷摸摸地和人說。

「你看,小也是不是長得和高老頭越來越像了。」

我從她後面的角落裡竄出來,她嚇了一跳,白了我一眼,沒有說下去了。

她看我的眼神,讓我明白,這可能不是一個秘密。

那年60多歲的高老頭,還是多少能看出一些年輕時候的模樣。比如濃密的眉毛,比如耳朵往內翻,比如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下垂。

我在鏡子里看自己,不得不承認,我真的都有。

我比劃著鏡子,可我實在不願意,血液里流淌著那個大爺的的血。

10歲的我,已經略略之道男女之間,其實是需要上床才可以有孩子的,可是,當母親不和父親在一起,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什麼。

如果父親不是父親,那麼我到底有沒有父親。有!但父親不是父親。

母親看到鏡子前的我,推了我一把。她說:孩子12點,不能照鏡子,再照會照出鬼。

可是,她下垂的胸和肥大的肚子,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我回到房間,高老頭的身子壓在我的腦袋上,我沒辦法讓他走開。

那是煎熬的夜晚。我沒有沉沉睡著,我常常想起小時候高老頭在陽台看我的樣子,那一顆顆糖,七零八落地丟在我的附近,好像在說:你撿啊。撿了就回家了。

我起床,又睡下。

上躥下跳的夜裡,我數著鍾度過。那樣的感覺是,覺得黑夜很近、死亡很近,一切都很近。

不過,這樣的夜晚不太久,沒多久。

人是健忘的,沒有確鑿,都無傷大雅。

父親母親從來沒有辜負我,所以我也從不懷疑他們的真心。他們就算不相愛又怎樣呢?只要一到夜晚,三個人坐在一起,能吃著番茄蛋湯,就算默默無言,也無妨。

我還是越來越發現,父親和母親不太說話。

那種陌生人的感覺,陌生到從來不吵架。他們像同一屋檐下兩塊石頭,彼此永遠沉默。

16歲那年,母親突然跟我說:無論你聽到什麼,都不要相信。

我越來越像高老頭,連肥胖都像。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很瘦很高,只有高老頭是又矮又胖。

沒錯,我還矮。發育的時候,讓我看起來更加粗壯。

我點點頭。

母親以為我會聽到外面的風聲,但事實上,這些年,我聽到過的風聲,太多了。她低估了風聲的傳播,也低估了我。

10歲那年我熬過的夜,也熬出了我對於自己身上的任何預期。

沒關係了,也無所謂了,一切都沒事了。

我考了一般的高中,父母很高興,我每天還是走路上下學,回家的時候,母親還是在做飯,父親也不做聲,就在凳子上傻坐著。

我們一家三口沒有分離。

穩定,或許是對一個普通生命最好的安慰,我很慶幸我擁有,我也不願意走。

我看著自己越來越走形,已經不害怕了。

只要別人不說,只要高老頭不來,一切就是,父親母親,在我身邊,都很好。

人生其實就要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突如其來的自己,突如其來的一切,七零八落下來。你證明著一切,你就過去了。

那年下著很大的雪,在我要走的小路上,高老頭突然從小巷竄出來攔住我:

小也。

我警惕地說:你想幹嘛。

高老頭說:沒什麼。

我說,你看夠了嗎?我要走了。

高老頭打量了我一下,笑著說:看夠了。

這是我第一次那麼近地單獨看他。

我說不下狠話。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流淌他的血液,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真的假的真的有意義嗎?

高老頭沒有活過年。

其實那一天過後沒多久,對面的陽台就放起了哀樂。我辨不清聲音,但我隱約覺得,是高老頭。

一直到吃飯的時候,父親說:對面誰沒了。

母親說:老高。

父親沒有說話,和往常一樣。

我的眼睛真的很酸很酸。我說:媽,我好害怕,她們要何時出殯。

母親顯然看出了我快哭了,說:那麼大人了,膽子還那麼小。怕的話,最近不要往那邊走,陰森森的。

我說,媽晚上我能和你睡嗎?

母親看了一眼父親,父親點點頭。

夜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小聲地啜泣。可能對於她來說,這是彼此曾經擁有過身體的人,無論愛不愛,都應該告別。

那一夜後,我們都沒有再說起關於高老頭的名字,他死了,他走了,我終於沒有了父親,我也終於擁有了父親。

大家忘了高老頭,就結束了。

而我,永遠忘不了高老頭在小巷裡,顫巍巍地攤開手說,現在買不到小時候的糖了,我給你買了巧克力。

我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我跟你有關係嗎?

他想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最後說:沒有。

圖片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謝可慧:專欄作家,女性自媒體「秋小愚」創始人。專註個人成長和情感解局。新書《願世間所有美好,都恰逢其時》已在噹噹網、京東等網站熱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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