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崑崙：玉器時代與中華大歷史
（節選自：中原國學講壇第234講，主講人：葉舒憲）
上一次講的題目是《山海經與中華祖先神話》，主要講「有熊氏」的神話背景。
今天用《玄玉時代：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題目來講一下，這也是我們在社科院時做的科研項目的成果。
文明探源主要解釋這一個世界上持續時間最長的古老文明是怎樣發生？怎樣起源？這涉及到咱們國家文科最前沿的一些重要的問題。
如果從最通俗的意義上講，今天下午的內容實際上就講一個字。
哪一個字呢？就是「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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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是「國」字呢？
你在寫「國」字的時候一定會寫到一個物質，「國」字中四四方方的是什麼？你可以理解為紫禁城或城牆。
但在古代這個「國」的概念就小很多。
古代「大禹治水」成功後有一個說法：「禹會諸侯於塗山」，就是把天下各個藩國的統治者聚集在一起，地名叫塗山。
下一句是「執玉帛者萬國」。古漢語的「萬」字很大，萬國，如果當時的九州大地上有一萬個國，這個國比今天的縣還要小。
今天中國有多少個縣？2800多個縣。所以要用一萬個國的話，那就相當於公社到縣一級，比縣小一點，比公社大一點。那麼，這個「國」的概念，就是有了城牆，有了圍牆，有了守衛，也有了要守衛的東西。
當我們寫「國」字的時候，可能沒有去過多的思考。
如果你再聯想一下，中國的價值觀中以什麼東西為珍貴，那這個字叫「寶」字。
「寶」字的寶蓋是什麼，就是房子。
房子里守著什麼？按簡體字看就剩一個東西了。按繁體字看還有兩個，除了玉以外還有「貝」。「貝」是什麼東西，就是錢幣的意思。
所以中國人的價值觀不用問了，什麼東西為國號，什麼東西最有價值，都在字里早已經端出來了。
上面這個圖，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認出來叫什麼？出土於哪裡？
有人說「馬王堆」。馬王堆是沒有「金縷玉衣」的。
「金縷玉衣」這個東西非常神秘，在古書中叫玉匣，誰也沒有見過，就是生活在古代的人也不知道這個記載是真的還是假的。
只有在20世紀第一次在河北挖出了一套完整的一片也不少的「金縷玉衣」。
是什麼級別的人享用它呢？就是漢家的劉姓的諸侯王一級。
所以這個東西出土於河北保定，叫滿城漢墓。當時是中科院的郭沫若院長親自去鑒定的，因為誰也沒有見過，這算是第一次見到了完整的「金縷玉衣」。
後來逐漸的增多了。
最南邊在廣州市，叫「南越王墓」，廣州市有一個博物館叫南越王墓博物館，那也是相當於秦末漢初的時候完整的玉衣，但不是用金線縫製的，是用絲，級別稍微低一點。
金縷玉衣有三種有：金縷玉衣、銀縷玉衣、絲縷玉衣。
這個東西全世界只有我們這裡有，也只有我們是把「玉」寫在國號里的國家。
有人把它當做是文物，奢侈品，但是它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在我們做神話學的人看來，這完全是中國人想像的一種升天的待遇。在這裡，我只提示四個字，哪四個字呢？《呂氏春秋》中說的「含珠鱗施」。
「珠」是從「玉」，珍珠的珠。「鱗」就是魚鱗的意思，「施」就是實施。人死了以後嘴裡含一個東西，這太常見了，看過《盜墓筆記》都知道，一般的是含玉，有的是玉珠，有的時候含貝。
漢代最多的是含一種動物，蟬。
因為蟬它是季節性的，到這個時候就開始「知了」的叫起來了，到冬天它就沒了，到來年它又出來了。所以它代表著什麼？死而復生，生而復死，永久的循環。
所以古人的每一種行為一定有神話信仰的觀念支配的，否則的話人做出來的行為不可理解。
漢墓出土「玉蟬」。
「含珠鱗施」，「含珠」咱們知道了。
什麼是「鱗施」？想一下，世界上有幾種動物是有鱗的，魚就不用說了。
那還有什麼動物是有鱗的呢？咱們中國人說的「龍」，它的圓形是蛇，蛇身上的皮也是分鱗的。
中國人說的龍蛇它最大特徵是什麼？《周易》都讀過吧，什麼叫「潛龍在淵」，在水裡呢，沒鱗能行嗎。還有「飛龍在天」，又上又下，海陸空三棲。
這些都是我們說的神話想像中的交通工具。
神龍它實際上是古人想像的我要通天通神通地，我沒有翅膀，我下河我不會游泳怎麼辦，把龍的鱗、蛇的鱗裝在你身上，穿越九泉之下，飛升九天之上。
所以《呂氏春秋》只有這四個字，把金縷玉衣、銀縷玉衣、絲縷玉衣這個中國漢代最高等級的墓葬制度，底牌亮出來了。
就是我把這個人穿的像龍蛇之鱗一樣，認為死後要下九泉。九泉是什麼意思？那是水，你把「泉」字一寫，除了「白」就是「水」了。
怎麼辦？你不會游泳能下去嗎？所以，把它仿成龍蛇的形狀，中國人說「魚龍混雜」，魚和龍都是水生的，然後下到九泉。
「下」形式上看著是往下，實際上它最高的目的是要上的。所以「含珠鱗施」四個字讓我們看懂了中國最奢侈的墓葬待遇它的神話觀念支配。
2
5300年中原玉禮器。圖片均為資料圖片
什麼叫玄玉時代？玄玉這個詞是出自《山海經》，我們用古漢語中原有的詞來命名5300年前中原玉文化第一道曙光。
就是上圖這個5300年前的仰韶文化，廟底溝期出土的玉禮器。
地點在河南最西邊的一個縣，靈寶縣。
當地叫築鼎原。
什麼意思？有一個成語叫「問鼎中原」，象徵著誰在這建立權利。還有就是黃帝築鼎而升天的神話。
這個墓葬的線描圖很簡單，就是兩種器物來陪葬，頭頂上只有一件，就是玉鉞。
看上圖可知，這個墓主人腿部的骨頭已經沒了，上身的頭保存的非常完整。
仰韶文化的墓葬的規則很統一，90%以上的墓葬都是朝著一個方向，哪個方向呢？
太陽落山的方向，西方。
如果說一個時代的墓葬90%都是，那肯定是有規劃、有設計、有理念，有神話支撐的。
人的行為不會是偶然，凡是有規整的這些墓地發現的都是一個方向，它一定跟當事人想像的生命、死亡、太陽的運行、宇宙的陰陽兩分有關。（就是生活在上面的叫陽界，下面的叫陰間。）
西方，太陽落山的地方，就是陰陽兩界轉換的意思。
人死了先要下陰間。
但是中國還有一個說法，死了叫上西天，直到今天仍然還這麼說。實際上就是把太陽沉下去，認為他不是死了，他第二天從東邊又升起來了，所以它是先下降，下到黃泉下面，然後再升起來。
5300年中原玉禮器——玉鉞。
這個玉鉞如果猛一看跟農村家裡砍柴用的斧頭很像，那麼，我憑什麼說它是一個玉禮器而不是砍柴的工具呢？
怎麼鑒別？
很簡單，就看它的刃部究竟有沒有使用、磕碰、磨損的痕迹。
這一個，看，像剛出廠的一樣，刃部光滑，沒有一點磨蹭的痕迹，孔的邊緣鑽的是非常齊整。
再看看線描圖裡的玉鉞怎麼擺放？
玉鉞的刃部朝向升天的方向。
腳下，把墓坑挖的細又長，代表什麼呢？
一個密閉的空間，腳下放的是陶灶，你把「灶」字一下，先寫一個「火」，代表什麼？
我們生活的世界叫萬有引力，所有東西一鬆手就掉在地上了。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是向上提供動力的，那就是「火」。
所以，墓里的這個陶灶是嶄新的一點煙熏火燎沒有，跟這個玉鉞一樣，就是為了死者送上西天專門打制的。咱們叫冥器也好，禮器也好，它是具有的神話含義。
一個玉鉞在上面引，一個陶灶在下面，等於完整的把5000年前的人，他怎麼想的？死後去哪裡？怎麼去？全部端出來了。
我們這種解讀，當然有人聽了說有點大膽。
這不是大膽，埃及金字塔是幹什麼的？那四個斜邊指向藍天，金字塔下面就是法老的靈床，幹什麼用，升天的。都是一個夢，夢想是一樣的，只不過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另外，我之所以採用了玄玉這個詞，它一是《山海經》的，第二它跟《周易》講的天地、宇宙、陰陽、生死、二元論有直接關係。
如果背過《千字文》就知道，玄跟黃是什麼關係？天玄地黃。
你再看看那個墓葬，把玄色的玉鉞放在人們的頭頂。就是額頭這兒，學西醫的叫前額之類，中國人從來不這麼說，而叫天庭。
一個「天」字，基本上把中華文化最精髓的理念講出來了。
什麼是天？「天」就是一個「大」字，「大」字上面把一個人頭寫成一個方的，代表的那就是天。
為什麼中國人寫「天」寫成一個「人」了？它就是要告訴你天人之間一定是要溝通在一起的，但是我們的溝通沒有形而上的，哲學的，中國人不玩這個，都要非常具體的。
「國」裡面的「玉」它就代表了天人之間的中介物，我們用了玄顏色的玉製成了玉鉞，指引著升到玄天的方向。那什麼叫玄天呢？「玄天上帝」都聽說過吧，因為「玄」字除了有黑色的意思，還有變化的意思。
這個玉它是能夠變化的，隨著光線的明暗而變化，這就是老子說的「玄而又玄，眾妙之門。」
《禮記》中有一個說法，上古人回憶中華文明的來源一般叫三代：夏商周。怎麼說的？夏人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
這是《禮記》講上古三代的時候就三種顏色。現在弄明白了，就是最早的中原的玉禮器就是玄色的，它尚玄，其實比夏要早得多，5000年以上。
這樣一來，玄玉時代，中華文明探源從河南靈寶出發，回到中國的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我們把最熟悉的，但有很多問題有待重新認識的，就要從中國的再認識到理論的創新。
3
中國為什麼成為「中國」？上圖，地圖上把夏商周三代，就是華夏文明起源的地方用紅方框框出來。
它在地理上絕對不是中心，是偏東了，前邊到山東就要到東海了；你再看西邊，深色的那一部分全是帕米爾高原，大戈壁，大沙漠，面積廣大，佔了中國的大部分。
那我們的問題是：咱們叫中國，以中原為中心的天下，你為什麼要管到人家昆崙山那邊去？
今天我們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怎麼解決的？就是——天下最好的玉就在那。
你這兒沒有，這的南陽玉跟它一比，根本沒法比。文明在起源的時候認準了天下最好的玉在哪裡，在河西走廊那一端，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神話、宇宙觀。
崑崙：萬山之宗，龍脈之祖
昆崙山是華夏神話中最重要的神山，它既是上古神話里天帝在地上的都城，也是道教神話中元始天尊的道場——玉虛宮的所在地。
今天我們把那座山叫崑崙。
中國神話的第一聖山，也是後來中國人蓋房子要看風水，風水書里一定有一個群山之祖，它的名字就是崑崙。
在神話中還要把它人格化，有一個地點叫瑤池。「瑤」字一寫「玉」出來了，瑤池還用多說嗎？《西遊記》都讀過吧，掌管著永生不死的就是一位叫西王母。
姓名：西王母 出生地：中國昆崙山
簡歷：中國古代傳說中半人半獸的妖怪，蓬頭散發、虎牙豹尾，是掌永生死之神。但經過幾千年傳說的演變，她後來卻登上天庭，變身為道教神仙體系里雍容端莊的王母娘娘。
把中國地圖這麼展示給大家，就是解釋為什麼政權在這，永生不死的理想、天人溝通的聖山卻都在河西走廊那一端？
因為，它是有現實原型的，就是那兒是和田玉的原產地。
所以我們用四個字來概括中國為什麼成為「中國」，哪四個字？資源依賴。
就是你在建構你的王權，建構的神聖價值，要用一種標杆性的東西來代表它，而這種東西它要突出在世界上的唯一性，產地，最高等級。
所以我說的資源依賴，就是一代中原人發現了天下最好的玉，來自最遙遠的西邊，然後就把那座山神聖化，認為它代表著天神和人的交通。
在《山海經》里把崑崙叫做「帝之下都」，就是天帝要來人間的第一站。這兒有瑤池，有西王母等種種的渲染，中國神話的第一神山就出現了。
所以我們講的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這個跟希臘神話是不一樣。
黃金時代誰見過？白銀時代那都是憑想像來的，咱們這個神話背後往往有原型。
沒有和田玉你怎麼會把昆崙山想像為天下第一神山？如果沒有見過黑色的玄玉怎麼會在《山海經》里說黃帝在密山播種？玄玉是天下最好的玉呢？
再來說一下取玉。
先秦諸子中有一部書根本沒有人引用，它的名字叫《屍子》，裡面說到了取玉之難，就是專門講中原人怎麼得到和田玉。
它用的是一個投入和產出的比例數字來形容它的難，叫「越三江五湖，到昆崙山下」。
已經告訴你玉在哪，就是到最西邊走，走過了整個河西走廊，走過大沙漠，大戈壁，青藏高原的邊緣，來到了帕米爾腳下，在那裡有最好的玉。
《屍子》怎麼說？「千人往，百人返。」
用中國的一個成語概括，「九死一生」。
取玉之難，難在你又需要它，但你為了一種目的非去不可。所以玉代表著天，代表著神，代表著中華文明的至高神聖，一旦它變成和氏璧，變成傳國玉璽，突出它的天下唯一性，誰拿到它誰就是理所當然的天子，合法的證明。
所以千人萬人往返，中國奪寶的故事沒有那麼多，就這一個故事就全結了。
就告訴你中原需要玉，但沒有好玉，好玉在那邊。
中國為什麼這麼大，今天我們叫西氣東輸，我們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西玉東輸」。
【中原國學講壇第234講，掠影】
第234講，現場全景圖
現場聽眾，認真聽講
主持嘉賓：河南博物院院長馬蕭林，演講嘉賓：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葉舒憲
講座提問環節，聽眾參與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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