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鎮的音樂廳挨著沼澤地、蘆葦叢,出門就是無人地帶
英格蘭東部薩福克郡的海岸線上,有一個小鎮奧德堡。第一次踏足這裡是五年前的初春,雪地上映著第一抹晚霞。這些年,我每個夏季都回來,參加由英國作曲家布里頓與他的同性愛人、歌唱家皮爾斯共同創辦、延續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的奧德堡音樂節。
這裡的環境十分特別,音樂廳就挨著一片沼澤地上的蘆葦叢。聽完音樂會,出門就是無人地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蘆葦地依然狂野寂寥,並沒有因為世界各地蜂擁而至的遊客而改變模樣。
本地人告訴我,這種濱海鹽沼是薩福克郡鄉村的典型自然環境。英國20世紀最重要的音樂家布里頓,命運與薩福克郡緊密相連,除了曾短暫旅居美國,大半輩子都與薩福克郡的海岸線為伴。如果仔細研究布里頓的音樂作品,你會發現,當中許多場景的設置與靈感的獲得,都來自這片廣漠蕭索的鵝卵石灘與冷感的海水。
奧德堡因為作曲家30年的生活蹤跡而聞名,又因為音樂節的紮實地位而逐年發展為中產情調濃厚的海邊度假地。可是偶爾在尋常的漂亮房子之間,你會發現不尋常的驚喜。
比如,在停車場空地上,忽然獨立著一幢別緻的小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模樣,粉紅的管道,淺綠的屋頂,有點脆弱,有點驕傲。
布里頓與皮爾斯的紅房子花園。
又或者,在風急浪大的海邊,一幢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辯論大廳」(Moot Hall)遺世獨立。這幢混合色彩的木框式建築是舊時英格蘭長者們做重大決定之地,有一種懾人的氣度,就算見多了中世紀老鎮,心裡還是被震了一下。
如果你想直接打破小資情調,走到海邊找漁民的船就行了。魚網堆在一起,盆里還盛著幾塊魚骨頭,散發著咸腥的氣息。船里沒人,旁邊兩間小屋門戶緊閉,只有外頭小黑板上寫著前日的鮮魚價格。
第二天,我趕在傍晚之前,品嘗了幾家熏魚小攤。可以買一小碗海螺、花甲或蝦,還有自製的熏虹鱒魚菠菜撻,坐在海灘上吃。但要小心提防盤旋的海鳥,它們聞到魚腥就會飛得很低,或者乾脆停在你身旁,假裝沒看你,卻是在慢慢走近。一不留神,這些長了「長翅膀的老鼠」一個俯衝,就精準地將你手上的食物偷走了。
住進當地漁民的小農舍,每日自己做飯洗衣。奧德堡是一座可以步行逛遍的小鎮,大海就隔了一條小街。在海邊走一會兒,坐下來出一陣神,時間可以像太陽底下的影子,拉得很長。天色陰冷時,走進炸魚薯店,捧著燙手的鮮炸鱈魚塊坐到粗礪黃沙上,一邊吹冷風,一邊熱腸胃,體驗所謂本地人「最痛快的魚薯情景」。
1948年,布里頓與皮爾斯共同辦起了奧德堡音樂節,兩人的家就在奧德堡海邊小路上一幢灰色大房子里。當時布里頓在英格蘭的名氣已經很大了,常引來好奇的人們透過玻璃窗引頸張望。有一天布里頓終於不勝煩擾,決定與皮爾斯另尋住處。1957年,兩人搬進了離鎮中心較遠的郊外「紅房子」里,住了將近20年,直到布里頓去世。
如今,紅房子二樓的白色窗門有點掉漆了,但花園裡的木桌椅四周,花開得奼紫嫣紅,彷彿主人剛起身不久。這裡日常仍有園丁維護,紅罌粟開得燦爛。
沿著奧德堡鎮中心的海岸線往南走,經過多家鮮魚、熏魚小屋後,就能見到海灘上4.5米高的大型雕塑:這是兩塊巨型不鏽鋼雕成的貝殼,名字就叫「扇貝」。貝殼上端邊沿處鏤空刻著一行字,取自布里頓的歌劇《彼得·格賴姆斯》:
我聽得見那些不會被淹沒的聲音。
這件雕塑是藝術家瑪吉·漢布林2003年為紀念布里頓誕辰而創作,12年前被公共空間藝術大獎「馬爾什獎」評為當年全英最佳公共藝術作品。然而不喜歡這件藝術裝置的人卻覺得它破壞了海灘的原貌,它先後13次遭遇當地保守派人士的「清除」請願,還在2015年被英國著名藝術評論家喬納森·瓊斯列入「英格蘭最不堪的6件公共藝術作品」。
22歲時,初出茅廬的布里頓認識了已在英國文人圈子內頗有名氣的W.H.奧登,後者帶他結識了戲劇圈裡的各種人物,也包括年輕的歌唱家皮爾斯。二戰伊始,布里頓與皮爾斯一同隨奧登到美國去,三人住在一個大房子里。兩年後奧登在美國逐漸站穩腳跟,布里頓卻發展不順,思鄉病犯,與皮爾斯於1942年返回英格蘭,搬回了薩福克郡,先在斯奈普鎮落腳,寫下了以薩福克郡蕭瑟海岸為背景的歌劇《彼得·格賴姆斯》。
一群樂評人在凌晨的街頭,準備搭復古巴士去斯奈普音樂廳聽《鳥鳴集》的日出篇。右二為本文作者
在這個保守的英國小鎮,不知布里頓和皮爾斯這對同性戀人是怎樣活得如此有尊嚴的。畢竟他的同胞王爾德1895年時曾因性取向被英國當局判勞役、再關進大牢,最終落魄而逝。可是當斯奈普鎮的麥芽作坊音樂廳1967年落成時,居然有英女王親自來剪綵。布里頓去世後,英女王和伊麗莎白王太后都來參加了追思儀式。
舉行布里頓葬禮的教堂,就是1948年奧德堡音樂節第一場音樂會舉行的地方。祭壇左側玻璃上是向布里頓致敬的彩釉畫,和平鴿令人想到布里頓的作品《戰爭安魂曲》。
布里頓去世後,名人墓聚集的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曾希望為他留出一個位置,但他生前堅持要留在奧德堡,與皮爾斯一起長眠。後者於10年後離世。
教堂外的墓地里,布里頓與皮爾斯的碑石並肩而立,深灰色的字體淺窄低調,要很仔細才看得清。午後陽光下,墓地前的花叢旁,三五成群的人們席地而坐,聚會野餐。
音樂節的節目安排經常與鄉村的起居重疊交錯,這是我在其他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曾體驗過的。至今我都難以忘記兩年前一次演出。
凌晨3點半,我們幾個人在奧德堡街頭集中,坐上一輛1929年產的復古巴士,呼呼地在海風中開了15分鐘,到達了斯奈普的蘆葦地。這裡居然早就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有的舉家而來,或裹著毛毯,或披著大衣,坐在沼澤地旁,面朝日出的方向,聽鋼琴家皮埃爾-洛朗·艾瑪德在一旁的咖啡室里彈梅西安《鳥鳴集》的日出篇。聽眾置身大自然,一邊聆聽室外大音箱同步播出的音樂,一邊傾聽各種鳥類的第一聲鳴叫。
在奧德堡街頭等巴士時,有人為我們拍了一張照片。一群深度古典音樂愛好者站在深夜街頭,尤其當中一位英國著名樂評人身穿筆挺的西裝,構造出的畫風奇異極了。一條小馬路之外吹來的海風,拂亂了我們的衣角發梢。我至今記得那一刻超現實的氣味。
值班編輯:俞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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