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淵：國畫在美術上的價值

我們多由齊白石而知凌文淵，齊白石初識凌文淵是1917年，在《白石老人自述》中回憶：「我這次到京，除了易實甫、陳師曾二人以外，又認識了江蘇泰州凌植支(文淵)、廣東順德羅癭公(惇曧)、敷庵(惇?)江蘇丹徒汪靄士(吉麟)、江西豐城王夢白(雲)、四川三台蕭龍友(方駿)、浙江紹興陳半丁(年)、貴州息烽姚茫父(華)等人。」

然而，我們多知凌文淵是一位畫家，與齊白石交情甚篤，卻甚少知道他還是一位經濟學家。1903春凌文淵赴日本考察「大阪第五次國內勸業博覽會」，回國後，整理出此行日記《籥盦東遊日記》4萬餘言，記錄了他在大阪博覽會的見聞，著重記述了日本工商業特別是發展工業方面的成就和經驗。他還曾被選為南京臨時參議院議員，第一屆國會眾議院議員，曾兩度代理財政總長。這樣的經歷，決定了他看待事物的視野更為寬廣，在對國畫的認知上，他既認可中國人既有的傳統性，又以開放的態度，主張不要泥古，而應創造。處在時代交替中的凌文淵，與如今的我們一樣，在思考國畫的何去何從問題，他的觀點對我們亦有啟發。

文/凌文淵

凌文淵

美術的範圍甚廣，雕刻、繪畫、音樂、建築，皆屬美術。我們為什麼要研究美術?因為美術能使人感情發達，思想清高。現在我們的社會，無一不是萬惡的現象，好比一張白紙上，潑滿了墨汁，沒有一線的清明一樣。這是什麼原因呢?這就是缺乏美術教育改善的緣故。

吾國繪畫也是美術上之一種，其在美術上的價值，現在東西洋各國業已承認，這是人所共知的。不但承認其價值，而且竭力推崇、仿效，甚或有人說西洋現在的新派繪畫也是受中國畫的影響。由此看來，吾國繪畫誠然有保存的價值。

但是保存吾國繪畫並不是一味地拘泥守舊，應當把其善的地方發揚光大之，其不好的地方要淘汰之。以我看來，要想研究國畫，最低的限度必須備有下列的條件：

一人格，二學問，三書法，四創造性，五應戒事項。

(1)研究國畫必須先要研究真美的精神所在，在形跡上可以看見的不得謂之真美，真美的精神是在形跡以外，可意會，不可言傳。?這種真美的策源地究竟在什麼地方產生出來呢?諸君須知中國畫是講畫品、畫格的，品格愈高,真美愈著。但是真美的成功，並非從藝術上做功夫得來，完全由於人品、人格養成的，故古今畫家，品格愈高，其畫亦愈高。畫即是人的寫照，絲毫不爽的。

(2)我看古今能以畫傳者，還有使人景仰於品格以外的三件要事，或能立德，或能立功，或能立言。元明以後，尤以能立言者著。此即世所稱的文人畫是也。可見古人作畫，本來視為各有所立的餘事，此其所以能傳。那麼我們研究國畫，自己要有品格不成問題，更要先能有所自立，而後才能使社會景仰我們，易於受我們的感化。這個自立的途徑，就是「德」、「功」、「言」三字。「德」可以作「善教」解，能成教育家，即是立德。「功」不限於對國家，能對社會有所改革，有所建樹，也是立功。若言，則屬於文學的立言，尤與國畫有密切的關係。故中國畫以文人畫傳之千古者，為尤多。蓋由其學問淵博，富於文學趣味故也。

(3)中國繪畫須先學書。古時書畫不分，後世雖分，而書實為畫所祖。故名大家的畫，或以篆書出之，或以隸書出之，或以草書出之，與其謂之作畫，毋寧謂之作書。中國畫法重筆墨，其根本即在乎此。

(4)現在研究國畫不可泥守古法，必須創造。為什麼作畫必須創造呢?第一，是可發揮個性。人們的個性各有不同，如能尋著自己特異的個性，發揮畫意，自可事半功倍，易於成家。第二，是可表示感想，人的感想可以隨時、隨地、隨物有所變遷，因而作品不致成為刻板文章，作品一成，即可看出性靈。第三，是可開拓地域上自然的現象，古今名作大半從地域上自然的現象採集而成。但處閉關時代，交通不便，作畫代表地域上自然的現象很為狹隘，即如明清時代的傳作多出於江浙兩省的名手，亦自僅能代表江浙兩省地域上自然的現象。其實世界上，自然的現象何止限於江浙兩省?例如熱帶上、寒帶上，自然的現象未嘗不美，何以未能教我們遇諸紙上?又何以畫出熱帶上、寒帶上自然的現象?一受批評，不但不以為美，並且以為可怪?——如教這般批評家遊歷熱帶、寒帶一周，廣其所見，自然不以為怪。然則世界交通，我們所聞所見已倍於古人千百，那麼我們的作品自可不必徒以古人所示的境界為限，可把地域上自然的現象盡量地介紹到楮墨之間，開拓一片新領土，豈不是國畫上一個新紀元嗎?以上的三事皆是畫學上講求創造必要的條件。具有此等條件，其作品自可表示獨立的精神所在。

(5)吾國向來研究繪畫的人，最高者則以筆墨自怡，其次則以筆墨沽名，又其次則以筆墨謀生。此三者雖與社會無益，卻也無害。最可誅者還有一種，就是以筆墨偽造古人作品，以圖詐欺取財，不獨使道德破產，並且犯刑事嫌疑，可謂美術界的罪人，簡直把美術上的真美完全喪盡了。中國繪畫之所以不進步者，概由於此也。所以我們研究繪畫的人，這種地方得切忌。

照上邊看來，就是研究國畫得有創造獨立的功力，而又有高尚純潔的品格和豐富的學問做了根本，而後有了卓然不群的作品出來，使社會景仰，受我們的感化於無形之中。此等作品自然風行一時，流芳千載。其望諸君，本諸此等精神去做功夫，教一切社會始因景仰人的緣故，從而景仰其作品;繼因景仰其作品的緣故，從而發生或增高其審美的觀念;終因發生或增高其審美的緣故，從而減少或斷絕其不良的思想及行動。果能如此，這國畫在美術上的價值，真可和其他美術範圍所及的補道德、宗教、法律之窮。諸君不可把這些認為空論。就是從消極的方面講，它的功效在試驗上已有些表現。諸君須知中國最會作惡、最不易感化的人，一是腐敗官僚，二是土匪式的軍閥，三是賭博性質的資本家，四是資本主義的知識階級。因為這幾種人為惡的力量最大，對於道德、宗教、法律，可謂無一顧忌，如欲以道德、宗教、法律來感動或裁製他們，是絕對無效的，但是他們對於美術上的作品，僅就國畫而言，因為「堂前無古畫，不是舊人家」的譏諷話，故對收買古畫、今畫，在初雖為裝飾門面，久而久之,濡染很深，亦不覺審美的觀念油然而生，並且因作畫的人，作品之佳，亦從而樂道其人的品格和學業如何如何的高深。諸君須知他們如不先受好人的感化，亦不肯輕易樂道人家的好。換一句話說，他們既已承認人家的好，就是他們已受好人感化的一種表現。這就是說國畫在美術上消極方面的功效如此。若從積極方面的功效講起來，我們研究美術教育的和美術界的同人，如能拿這種美育來改造人類，使天下人類，盡成為有美德的人，不讓人類有作惡的念頭，有作惡的事實，這也是在事實上絕對可以做到的。故今日講演唯一地希望諸君不可把研究美術的責任看輕看小，亦不可把國畫在美術上的價值看小看輕，並希望諸君拿美術來負起改善社會的責任，教社會成為美術化，美術成為社會化才好。

(《中國美術年鑒》，中國圖書雜誌公司，1948年10月，上海)

註：此文摘於《京派畫家藝術文集》

(編輯：羅元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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