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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書畫蔣勛

林懷民和蔣勛是多年摯友,這次蔣勛畫展,林懷民親自作序《書畫蔣勛》。文章既紮實樸素,又體己。很推薦大家一讀。

文後是蔣勛自己的文《文人詩畫》,讀了會更理解蔣勛,理解他的自我定位與藝術追求,也會更理解中國的文人傳統。

——by 非非馬

《書畫蔣勛》

作者:林懷民

蔣勛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寫文學和東西方藝術的論述;蔣勛演講,出版七十多本著作,讀者、聽眾萬千,是一位多才多藝的 Renaissance Man。

蔣勛?於西安。兩歲時隨?母遷居台北。年紀太小,沒有記憶;但隨著學識的增長,西安,或者,漢唐古城所代表的古典文化逐漸內化為他心裡的故鄉。

童年,父親為他開筆習字。中學時代,蔣勛自己跑到民眾服務處學書法,也跟蕭一葦先生習山水,隨陳瑞康先生習花鳥。這些,只是好奇和興趣,少年蔣勛並未立志當畫家,倒是花了更多時間閱讀,寫作。

【曾醒驚眠聞雨過】26×18cm書法2009

大學主修歷史,研究所進了文化大學藝術碩士班,蔣勛有幸追隨莊嚴先生、那志良先生、李霖燦先生等多位故宮資深研究員學習。這些師長不只護送文物南徙,也把傳統文化與中原文人的風範帶給學生。

研究所學生少,老師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上課,常常調出庫房珍藏的名作講解,蔣勛和同學得以親手展卷,徐徐反覆鑒賞大量的書法繪畫名作。正課之外,蔣勛跟毓鋆·愛新覺羅王爺研習國學,也有機緣隨侍毓老師同輩的台靜農先生、江兆申先生等南渡的文人畫家。

1972年到法國留學,悠遊於巴黎豐厚的文化美術底蘊中,也跑遍歐洲各美術館,在諸多西洋名作現場讀書、做筆記,為蔣勛的西洋美術史打下堅實的根基。那幾年,打工賺取學費的工作就是在羅浮宮,為台灣及亞洲旅行團講述名畫。

【一次無憾的春天】80X116.5cm油彩、畫布2010

1976年回到台灣,蔣勛擔任雄獅美術主編。這段時期的作品多為文字。但是,不管多忙,始終維持書法的練習;他規規矩矩從漢隸「禮器碑」、魏晉「龍門二十品」、「爨寶子」臨到清代金農,而心目中始終景仰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最後發展出清秀而崛強的蔣體。

【可以記憶的】52.5X25.5cm書法2009

他也延襲文人的傳統,不時寫下自己的詩句贈送朋友。友?生病,困頓,他抄經祈福。

1983年,蔣勛應邀創辦東海大學美術系。這是他畫事的重要轉折。他帶學生出遊,認識台灣風土,寫生畫畫,鼓勵學生以山水為師。

蔣勛的繪畫藝術源於生活。二十多年來,他不斷嘗試以不同的手法表現住家窗外的淡水河風景。蔣勛出遊,筆墨相隨,順手畫下心動的花卉、大樹和小動物,以及台灣特有的大山大海。

如何表現東台灣地殼擠壓產生的太魯閣景觀,成為他多年來不斷練習的挑戰。傳統的山石皴筆是前人描繪北方山巒發展出來的手法,無法呈現太魯閣大理石的高崖深谷的肌理。

實驗多年後,2003年的「太魯閣系列」中的兩幅畫作用水沖洗墨跡,直至那險峻的山嶺只剩簡單筆痕隱約遊走在深深淺淺的灰色的光里,遼遠無邊,是記憶中的山,像一場夢。

【太魯閣山高水長】62x171cm水墨2010

2012,在歐洲火車裡,蔣勛隨手用簽字筆快速點畫車窗外的阿爾卑斯山。他帶著紙筆,隨時隨地點畫台灣、日本、加拿大的山川,發展出精美細緻,讓人無法釋手的冊頁連作。

暈染的大氣,針筆的點畫,以及其間變化無窮的墨色,蔣勛找到翱遊的自在。花甲後,他每日早起散步,太陽升起時,已在案前書寫、撰文或畫畫,半生積累的素養,水到渠成地噴湧出大量傑作。

2014年,蔣勛應「台灣好基金會」的邀請,擔任池上駐村藝術家。位於花東縱谷的池上是台灣有名的稻米之鄉,幾百公頃的稻田在終年不斷的風中翻浪,遠處山丘白雲連綿。

林懷民(左)與蔣勛(右)

兩年多的時間,蔣勛以池上為家,輪流在居所的兩個畫室日夜創作。大幅油畫以亮眼的黃綠肌理體現池上景觀,細密如絲的色條如水,織成風動的田野,起伏的高山,以及向上飛揚的彩霞。

油畫煥發大地的活力,水墨的山水寧靜幽遠:「山川無恙」、「天長地久」這系列畫作,以纖細的層次推展群山,留白如鏡;濃郁筆觸堆壘崢嶸山勢的「雲山無盡」、「雲嵐」、「大山」里,白雲漫漫,是時光的流動。

蔣勛的繪畫不追逐潮流,他的山水是內觀的思維,生活的修為。從故宮庫房上課的青澀學子到銀髮生輝的藝術家,他延伸文人畫的傳統,而自成一格,像他的詩文,溫潤地與眾人分享他的生命感悟。

旁觀蔣勛繪畫三十載,我獲益最多;有如細覽晨光中的「大坡池」,沈靜如一方古硯,觀者止步,平息靜定,彷佛禪坐。安靜,方能感知山川靜好,人生祥和的大美。這是蔣勛為我上的課。

蔣勛畫室

2018年6月佳士得將在上海為蔣勛辦回顧展,從他二十歲文青時代手繪的「齊克果」「卡謬」素描,到近幾年的長卷作品,長達半世紀,詩稿,散文,書法,水墨,油畫,文字和有聲出版品,現場也有他的朗讀詩句播放,蔣勛以美為信仰,展覽也有貼切的命名——「天地有大美」

《文人詩畫》

作者:蔣勛

中國傳統里有一個特殊的辭彙——「文人」。

「文人」這個辭彙用西方語言來理解,並沒有很準確的翻譯。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義?

有人譯為「學者」,但是,「文人」並不只是「學者」。「學者」聽起來有點太古板。「學者」案牘勞形,皓首窮經,「文人」卻常常悠遊于山水間,「漁樵於江渚之上」,必要時砍柴、打漁都可以干,似乎比「學者」更多一點隨性與自在,更多一點生活吧。

也好像有人把「文人」譯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點太嚴肅了,而且無趣,讓人想到總是板著臉的大學教授,批判東批判西,眼下沒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義」,時代欠他甚多。

「知識分子」不會懂「文人」,「文人」不會那麼自以為是,「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不懂清風明月,可以是「知識分子」,但是不會是「文人」。確切地說,「文人」究竟如何定義?

於其「 定 義 」,不如找幾個毋庸置疑的真實「 文 人 」來觀察吧。陶淵明是「文人」,王維是「文人」,蘇東坡是「文人」,從魏晉,通過唐,到宋代,他們讀書,寫詩,畫畫,但是或許更重要的是他們熱愛生活,悠遊山水。

他們都做過官,但也可以拒絕政治,高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他們愛讀書,或許手不釋卷,但也敢大膽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是「博士」類的「知識分子」絕不敢說的吧。

他們或許常常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或許慶幸因此可以從污雜人群喧囂中出走。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他們失意、落魄,坐牢,在政治的陷害里飽受凌辱,九死一生,走到生命的窮絕之處,坐下來,靜靜看著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間雲嵐。

這是「文人」,他們常常並不是瑣碎知識論辯,而是觀想「水窮」「雲起」。「水窮」「雲起」都是文人的功課。

他們在生命孤絕之處,跟月光對話,跟最深最孤獨的自己對話:「我欲乘風歸去」。他們寫詩、畫畫,留下詩句,手帖,墨跡,但多半可有可無,沒有想什麼「傳世」念頭。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十二個字,稱為「手帖」,成為後世尊奉的墨寶, 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將相的傳世印記。然而「文人」之初,不過是一張隨手寫的字條,送三百個橘子,怕朋友不識貨,提醒是霜前所摘。

寥寥十二個字,像「指月」「傳燈」,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記憶。

《奉橘帖》

「文人」的作品是什麼?

從西方的藝術論述,無法定位「奉橘帖」的價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無之間,「世說新語」留下許多故事,都彷佛告訴後世,爛漫晉宋,其實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時晴」,看到「蘭亭集序」,也只是想像當年,不必當真,原來也只是摹本。

這也是西方論述不能懂之處。東方失去了文化論述主權超過一百年,學習西方尊重西方, 二十一世紀了,同時也期待一次東方文藝復興。此時此刻,可以重新做好自己文化的功課嗎?

《蘭亭集序》

王維、蘇軾的詩還流傳,可靠的畫作多不傳了,但是歷來畫論都談及他們的巨大影響。王維的「輞川圖」不可靠,蘇軾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藝術史如何定位他們的影響? 王維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詩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層次。

蘇軾讚美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必然還看到王維畫作吧,八個字,也不像西方長篇論述,點到為止,懂的人自然會懂,會心一笑,「誰把佛法掛唇皮」?

大江東去,歷史大浪濤沙,他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有,也可無。「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無。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東坡在頹壞的寺廟牆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題記墨書殘痕, 懂了生命與作品的關係吧?鴻雁已去,泥上指爪,沒有斤斤計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寫詩、畫畫,他們真正的作品或許不是畫,也或許不只是詩,而是他們活過的生命本身吧。

陶淵明還在東邊的籬下採菊嗎?王維還在輞川與田夫依依話說家常嗎?至於是夜飲東坡,還是在海南儋州貪看白鷺,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許也就懂了一個民族「文人」的蒼涼與自負吧。

我寫詩,也畫畫,覺得好玩,有時大痛,有時狂喜,有時哭笑不得。哭、笑,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沒有使命,也一點都不偉大。

青年時在太多「責任」「天下興亡」「時代考驗」一大堆政治教條里長大,後來寫詩、畫畫,好像也只想借詩畫批駁對抗自己根深蒂固的迂腐可笑吧。

更多時間,走在山裡,看流泉飛瀑,聽葉葉間的風聲,明月如水,覺得可以隨星辰流轉,看一個文明的繁華如此,繁華都在眼前,而我端坐,凝視一朵花,心無旁騖,彷佛見到前身,繁華或許盡成廢墟,看到一朵花墮落,不驚、不怖、不畏。

2018.04.20 穀雨

蔣勛於巴黎

文/林懷民 & 蔣勛

編輯助理/陳釵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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