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小鎮水事（上）

文/韓永強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1

不知從哪裡傳出的消息，說二個月後省領導要來小鎮蹲點，專題調研新農村建設。

小鎮頓時沸騰起來了，人們的臉上洋溢著許多奇怪的表情。鎮黨委書記雙全躊躇滿志，興緻勃勃。「城鎮的可視面上一定得上台階！」這是雙全在鎮黨委會上定下的基調。「你砸我面子，我就摘你帽子！」這也是雙全在鎮黨委會上定下的規矩。黨委會後，雙全就時時帶著一班人出現在街頭巷尾，檢查指導小鎮的「三改一建」工程，哪家的廚房該怎麼整改，廁所該怎麼改建，牛圈豬舍該怎麼規範，指導得頭頭是道。而剛結束的風貌改造工程又重新開始粉刷了起來，房屋是越發白凈，街道是越發清潔整潔，蒼蠅蚊蟲竟不見了蹤跡。

但以老支書為代表的幾個老黨員卻表情凝重，他們集中在老支書家裡，神神秘秘地商量著怎麼向省上領導如實陳述小鎮百姓最希望省上領導解決的問題——吃水問題。老支書說：「這種越級的事情我這輩子就整這一回！」但不知怎麼的，革命隊伍里出了甫志高，這事很快地傳到了鎮上，也在最快的時間內傳到了縣委書記大東的耳中。這還得了！大東書記立即將秘書二娃叫來，讓他立即回到小鎮，回到他的家裡，擺平他的父親老支書，要老支書他們立即打消這個念頭。

臨走時，大東書記看著二娃，語重心長地說：「二娃同志，維穩，政治任務！你跟了我三年了，正科的事情我已經在考慮了哈！」說完，大東還親切地拍了拍二娃的肩膀。

二娃頓時備受鼓舞，響亮地回答：「報告書記，保證完成任務！」 二娃回到家中，憧憬著自己完成大東交辦這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後，自己在大東眼中的分值一定又會增加不少，他甚至想像到自己升為正科而主政一方後那種揮斥方遒的感覺來，那是一方諸侯啊！自己三十有五了，再不抓住機會，把書記交辦的事情搞砸的話，自己的仕途就只有戛然而止了。大東的話無疑給了二娃無限的信心。一時間，二娃竟有種豪情滿懷的感覺。想到這兒，二娃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拿起電話給自己的妻子報告了這好消息。

可妻子的回答竟讓二娃的心情頓時跌落到了谷底：「醒醒吧，咱爸那性格，莫說九頭牛拉不回來，就是九十頭牛、九百頭牛都拉不回來！」

是啊。老支書的性格十分倔強，只認死理，只主正義。二娃轉念一想：「我是老爸唯一的兒子，且是他老年所得，為了我的前途，老爸應該會被我說通的。」想到這兒，二娃的心情又好了幾分。

二娃回到鎮上，雙全已經在小鎮最好的酒樓擺上了一桌。「歡迎縣上領導回鎮里檢查指導工作！」雙全端起酒杯，作陪的幹部全都站了起來。二娃端著酒杯，怎麼也提不起興緻來。他望著雙全，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雙全嗎？遙想高中時候，雙全和二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時，那種視萬戶侯為糞土的豪情是何等激動人心啊！二娃清楚地記得，雙全和他的畢業冊上相互題的互勉語不約而同的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二娃二娃，喝酒喝酒。」雙全的話將正在走神的二娃拉回了現實。

二娃端起酒杯，強裝笑顏，可他覺得今天這酒怎麼這麼難喝，竟然有著被逼上梁山的感覺。

二娃望著雙全：「老同學，你知道我回來的目的。」

「知道、知道。你回來了，伯父就聽你的了，誰叫他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呢。再說，你出面，至少一個頂三。還有，大東書記的尚方寶劍在你這兒呢。」雙全說,「來來來，走一個，咱們快半年沒有在一起整一個了，喝了，喝了。」說完，雙全將酒杯向上猛一抬，一條拋物線從酒杯里射起，落在了雙全的嘴裡，周邊一片叫好，直贊雙全好本事。

雙全取出一支煙，剛遞給二娃一支，就有人把火給他點上了。雙全抽了一口煙，驕傲地說道：「本事靠練，想我這喝酒的法子，至少練了十年。前些天和領導一起，他還問我怎麼練出來呢。」說完，悠然自得地吐了一個煙圈，督促二娃道,「老同學，快喝快喝。」

二娃默默地將酒喝了下去。霎時，二娃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幾乎壓不住了。二娃站起來想上廁所把胃裡的酒吐出來，但哪裡走得出去，鎮上的幹部一哄而上，紛紛給二娃敬酒，二娃只有硬著頭皮地喝。不知怎麼的，平時酒量超一斤的二娃，喝了不到半斤就倒了下去。

2

二娃一早醒來，頭疼得厲害。母親已經將茶泡好了。二娃喝了一壺，感覺好多了。

「二娃呢，少喝點酒，傷身。」母親望著二娃，慈祥地責備著。

「爸呢？」

「一大早出去了。說是到鎮上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大概午飯前吧。」

二娃在家吃過早飯，上街。小鎮的人見到二娃，都熱情地和二娃打招呼。因為，二娃是小鎮的驕傲。不是因為二娃長得英俊瀟洒，玉樹臨風，娶了電視台的美女主持。而是因為二娃是小鎮出的第一個北大學生，小鎮出的第一個縣委書記的秘書，而是因為二娃一直以來都對鎮上的人們禮貌有加，平和謙讓，傳承了老支書一家人的祖訓。小鎮的人們教育孩子時都說你看二娃當年如何如何的乖巧懂事聰明伶俐。

二娃在老支書的幾個粉絲家中走了一圈，老支書的粉絲們對他支支吾吾，沒有給他想要的信息，二娃便悻悻然回到家裡。老支書也坐在沙發上，臉上鐵青，眉頭緊鎖，吧嗒吧嗒抽著煙，他剛從雙全處回來，雙全從組織原則的角度給他上了一堂黨課。

「你回來當說客的？」老支書沒有好語氣地問道。

「爸，我不是，你聽我說。」

「好，你說。」

二娃坐了下來，將自己回來的目的和意義向老支書慢慢陳述，尤其是把自己將此事辦好而即將升上正科而主政一方的事情從多角度向老支書一一道來。二娃說完，有種如卸重擔的感覺，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若有所期地望著老支書。

老支書仍沒有說話，仍吧嗒吧嗒抽著煙，仍深鎖眉頭。茶几上的煙灰缸里裝滿了煙頭，老支書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二娃。

「他爸，要不你就……」母親站在廚房門口，緊張地搓了一下圍裙，「別耽誤了兒子的前程啊！我們就這一個兒子。況且，不是我們一家人吃這水，都這麼多年了。」

老支書抬頭看了一眼母親，眼神凌厲，母親便不作言語了，轉身又進了廚房，不再出來。

二娃看了一眼老支書就立刻低下了頭，他心裡有點發虛了，他覺得自己倔強的父親，心裡裝的永遠都是百姓的父親，不可能為了自己作出改變他的想法與決定。但二娃還是充滿幻想，幻想著老支書會為了他唯一兒子的前途有所改變。

這時，財叔在門口悄悄地望了一眼。「二娃回來了？」財叔小心地問了一聲。二娃連忙招呼財叔進屋坐。

財叔小心翼翼地進了屋，輕腳輕手地坐在沙發上，只落下半個屁股，謹慎地對老支書說：「哥，啥時從鎮上回來的？」

老支書哼了一聲，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叛徒。」

財叔一下就急了起來：「哥呀，我這不是為了二娃嗎？這孩子，我看著長大，不願誤了他的前程啊。」財叔站了起來，將自己被雙全叫到鎮上去差點嚴刑拷打的情況下被迫交待了他們密謀的事情說了出來。

最後，財叔說：「哥，自我跟了你，什麼時候背叛過你。但這次，你真的要為二娃想想。」

老支書依舊不做聲，依舊吧嗒吧嗒抽著煙。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許久，老支書滅了煙，將煙頭丟進煙灰缸，抬起頭來，用樸實而堅定的目光盯住二娃：「兒子，你的仕途真的那麼重要？」

二娃猛地抬起頭來，他突然看見掛在客廳里的那張母親綉了二個月才綉好的刺繡——實事求是。刺繡的上方，畫中，第一代偉人那雙深邃的目光也盯住他，似乎要從二娃的眼中尋找答案。

二娃不作聲了，心情也不平靜起來。

3

二娃知道，小鎮的吃水問題由來已久。

二娃去北大讀書那年，小鎮升為全省小城鎮示範建設鎮。從那時起，小鎮的規模不斷增加。從只有二千餘人的小鎮發展到現在的萬多人的大鎮，場鎮面積也增加了二倍，城鎮的房屋變得越來越漂亮了。但是，小鎮的吃水問題一直是群眾反映最為強烈的問題。要說小鎮如北方那樣缺水，不是。一條大河，一條小河就在鎮邊上。中學在小河邊上鑽了一口井，老師學生近千人完全夠用了。要說小鎮如老少邊窮的地方缺錢，也不是。小鎮一年的稅收五千多萬。可那水啊，就是存在兩個問題。

一個問題是臟。渾濁，枯葉、泥沙天天都有。盛下的水要靜置一天才勉強變清澈。更讓人揪心的是，小學的一個學生在寢室里竟然從水龍頭裡放出了一條小蛇，令全寢室的學生號啕大哭。當晚，住校生一夜無眠，老師一夜無眠。據檢驗結果顯示，光是大腸桿菌一項就超標了幾十倍，更不用說其他項了。另一個問題是少。往往是半夜來水，天一亮就沒有了。三樓以上的水就是不上去。搞得水桶和增壓抽水泵成了小鎮的暢銷產品。賣水泵的狗蛋原本家徒四壁，現在竟然靠賣水桶和增壓抽水泵發了大財。小鎮的洗衣機往往是夜間才工作的。小鎮的男人們早上起來拉上褲頭第一句話就是問女人：「昨晚盛水了嗎？」

為此，小鎮的百姓到鎮上反映了無數次，無果。到縣上去反映了無數次，無果。後來，有若干好事之徒打了若干的市長熱線，仍然無果。二娃作為秘書，且是第一秘書，接轉了若干此事的市長熱線交辦件批件，但轉到相關部門後就沒有了下文。而縣裡呢，發展經濟優先，群眾的困難先克服一下。工業園、植物園、這樣工程那樣工程的投入了幾十個億了。領導呢，先後陞官走了。鎮里呢，街道亮化、風貌改造、河堤治理等等，也先後投入了幾億。領導呢，也先後陞官走了。

二娃一直想幫小鎮把吃水這煩人的問題解決好，為生他養他的小鎮做一件實事。為此，二娃找了很多的部門，但均是敷衍他了事。「當官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啊！」二娃為此煩惱過、鬱悶過，有一次還和一個實權部門的人發生了爭執。

雙全到小鎮任黨委書記後，二娃就覺得機會來了。雙全和自己是同學，並且關係一直很好，就私下請雙全喝了幾次酒，請雙全解決一下小鎮百姓吃水的問題。雙全那是一個耿直啊，每次在桌上啊，胸口拍得那是直響：「放心，你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這點小事情！我必須把它解決掉！」每每聽到此話，二娃心裡，那是一個感動啊，有一次就差點給雙全跪下了。

可雙全上任快二年了，此事也還沒有任何行動的苗頭，每次一問雙全，雙全答覆到：「快了，我把目前的事情忙完就著手你這事，群眾利益無小事嘛！放心。」據組織部里的線報，雙全年底就上某重要崗位的局長了。

想到這兒，二娃就覺得憋悶、覺得氣憤。他站起來，將身邊的塑料小凳一腳踢了出去。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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