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張勳的升遷之道,個人之幸,國家之大不幸
原標題:小人物張勳的升遷之道,個人之幸,國家之大不幸
張勳(1854年12月14日—1923年9月11日),乳名順生者,字少軒、紹軒,號松壽老人,溥儀賜謚號忠武,江西省奉新縣人。
八歲,其祖父張坤一蒙太平天國之難,其母亦於是年暴病而死。張勳自述《松壽老人自敘》,特表其祖父之節行,頗可觀:
辛酉年,八歲,適粵寇(指太平軍)躪縣境,鄉人四竄。先父王昆一公獨不行,陷賊,賊逼指富室名,不告,臨以刃,則詈之,因遇害。
《松壽老人自敘》,是張勳晚年隱居天津松壽居,於1922年,應族人之邀而寫的自敘傳。其文文辭簡約,不重敘事,唯敘張勳官職、履歷及兒女情況。此處,特敘其祖之忠義節烈,或為自我期許。民國之後,太平天國起義,已為革命黨正名,政治上的評價與晚清截然相反,張勳仍書之為「賊」,以王朝價值觀論定起義者為反賊,既有切身家仇,更有遺民國恨。
張勳十一歲,其父張衍任病歿。同年,張衍任遺腹子系球生。孤兒寡母,家境困頓不堪。年十四,繼母溫氏亦病歿。張勳與其弟系球相依為命,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據《奉新文史資料第二輯·張勳史料》中多篇族人、相關人士的回憶性文章來看,張勳在此段時間失學、失養,靠在田間捉魚摸蝦為生。
年十五,經一位熊姓作頭(長工頭)的介紹,張勳受雇翰林許振禕家,先為僱工,後為其子童僕和伴讀。這在張勳的履歷中,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契機。
許振禕,清同治二年(1863年)進士,為曾國藩門生。許振禕在曾國藩幕府共16年,歷經太平天國戰爭的整個過程,交遊遍及湘淮軍系統。這是張勳後來得以進入軍界的因緣。
張勳在許家充當童僕的時間,長達十年之久。1879年,張勳二十六歲,在南昌府衙內當旗牌兵,也就是侍衛兵。張勳從軍,出於許家的推薦。
1883年,許振禕將張勳推薦給湖南巡撫潘鼎新,得六品軍功,為百總(相當於連長)。這一年,張勳已年近三十。張勳在軍界的資歷淺,並無戰功,而經許振禕推薦,即得六品軍功,這一破格之舉,殊非尋常。這一破格用人的舉動,也足見晚清軍紀之敗壞,用人權操縱於地方武人、督撫之手,湘淮系用人唯親、唯私、唯裙帶,全無人事考核提拔之規範。
晚清政局動蕩,權力下移,給武人的非常態化上升提供了機遇。袁世凱之投效淮軍吳長慶部,並迅速崛起,與張勳之在軍界發跡,可等同觀之。所不同者,張勳出身卑賤,無祖蔭可承,袁氏祖上袁甲三,為淮軍名將,在淮軍系統本就根深葉茂,不需要其他人烘托,袁世凱自動繼承了這些軍中的人脈關係。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張勳隨潘鼎新部開赴中法邊界作戰,調蘇元春部。張身先士卒,數戰有功,由百總而千總,進而都司(正四品,相當於旅長)、游擊(師長),管帶廣武右軍各營,駐紮廣西邊防。後蘇元春受排擠退職賦閑,張勳亦遭遣散。值得一提的是,日後同為民國著名人物的陸榮廷,也出自蘇元春部,並因與張勳的這段共事關係,兩人保持了終生之友誼。
1893年,張勳經人介紹,投效毅軍宋慶部。張勳與毅軍的淵源始於此。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宋慶部消極避戰,張勳無所作為,「策據虎耳山,以扼鴨綠江,未果,和議成,乃西入京師」。隨後,張勳脫離毅軍,投到奉旨正在組建新防軍的岑春煊名下,並統領新防軍。岑春煊以甲午戰事赴援山東,山東巡撫李秉衡極力排斥新防軍,新防軍遂解散,張勳的差事再次落空。同年,淮軍老將、毅軍的領袖人物薑桂題將張勳介紹給了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袁委以頭等先鋒官一職。這是又一次契機,張勳在北洋系統中的元老地位,由此確定。1900年庚子事變之前,張勳之軍職,由任新建陸軍工程營管帶(營長)、行營中軍(督練處總務長),1899年升至總兵。
新建陸軍在晚清,取代八旗、綠營以及湘淮系,一躍而成為國家武力之基礎,這是清廷應對軍事現代化而不得不做出的回應。新建陸軍中,小站系尤以得到朝廷財政、人力支持最多,編製龐大,十餘年間,即成為北方中國最為核心的軍事力量。這個軍事系統在辛亥年革命後取得政權,一躍而成為覆蓋北中國的軍政系統。
經1913年南北一戰,北洋系勢力越過長江,除西南幾省之外,中國大部分省的督軍、省長,幾乎都出自北洋。張勳處北洋這一不斷上升的系統中,其個人之獲升遷,一如段祺瑞、馮國璋、王世珍、徐世昌等迅速上升,順理成章。
1901年,榮祿保薦張勳為副將(相當於今天的軍長),以提督總兵記名,賞壯勇巴圖魯。所謂「記名」者,官吏有功績,交吏部或軍機處記名,以備提升。也就是說,張勳在次年,已獲提升為提督的資格。
是年,辛丑條約簽訂,帝後回鸞,袁世凱委派張勳前往扈駕。張勳忠於職守,對西太后恭謹有加。後以扈駕殷勤,諭令「宿衛端門」。此後,張勳的升遷路徑,又直接與帝室掛鉤。
1910年,張勳出任總管江防各軍職務,會辦長江防務事宜。值得注意的是,張勳所領江防營,原為由毅軍分化出來、由薑桂題所領的十個營,張勳將這十營江防營擴充到了20個營。
張勳在前清的升遷,有湘淮軍、北洋的背景,也有皇室的器重。以童僕出身,十餘年間,在軍界一路上升,獲皇室之恩眷再四。由百總而封疆,這種升遷,不合於常規化人才上升模式,在晚清動蕩之際,大異常情。張勳身份的複雜性,使得張勳的行為方式、政治理念,在民初自成一體。以北洋論,張勳雖與段祺瑞、馮國璋稱兄道弟,但終究是北洋外圍之人物。因受清室提攜,張勳對皇室之情感,非同一般。由此,也就決定了張勳在袁世凱時代,成為夾縫中人。
1911年辛亥革命起,張勳率部與新軍在南京作戰。
「八月亂作(辛亥革命),請援武昌未允,而蘇州從亂,其時總督將軍方與勛籌戰守,而全城文武,怵於黨焰,欲有以說勛。勛直斥之曰:諸公今日吾同官,明日苟建白旗者,吾即以賊視之。眾悚然而散,夜悉遁去。翌日第九鎮叛,蹙之雨花台,殺傷殆盡。」
後以民軍大聚,張勳糧援不繼,退屯徐州。遜位詔下,袁世凱遣使勞問,並詢張勳意見,勛答曰:「袁公之知不可負,君臣之義不能忘。袁公不負朝廷,勛安敢負袁公?」
舊時代的小人物張勳,之所以能在晚清二十餘年間在軍界扶搖直上,走的不是承平之日的常規上升渠道,而是非常規路線。張勳入湘軍而為百總、經人引介而入新建陸軍、扈駕而為西太后賞識,這些反常因素,對晚清來說,正說明了國政日漸荒殆,而對張勳個人來說,沒有清王朝「皇恩浩蕩」,豈有個人之扶搖直上、飛黃騰達?
不難想見,張勳出自社會下層,對於原本遙不可及之皇室,其崇拜心理,更甚於官僚階層。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對張勳來說,這一結果能被接受的前提,是清帝下詔主動退位。袁世凱雖則成了中華民國大總統,但袁本人,也相應地依照退位條件,承擔了清廷的護衛者的角色,這是張勳所謂「袁公不負朝廷,勛安敢負袁公」。反過來說,袁世凱如果有負朝廷,則張勳亦可負袁世凱。
我們從張勳入民國之後的做派,也可以看出張勳本人對於皇權及其政治體系的膜拜。一位徐州的百姓,如是目睹了張勳在徐州的氣派,「(張勳)官場氣十足,排場極大,每逢外出,即使是大白天,街上的商店均得上門閉戶,停止營業,斷絕交通,禁止任何行人。他的辮子軍前呼後擁,鳴鑼開道;警衛人員,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每五步一崗,士兵亦須面對外提槍,子彈上膛,作備放之勢。張勳出轅門時,放炮九響,前邊是對子馬,雙排炮一連人。馬隊後跟步兵一連,步兵後頂馬官撐大紅傘,傘後八位轎夫抬著大轎(名八抬轎)。張勳端坐轎內,好像一尊活菩薩,頭帶花翎帽,帽子上鑲避塵珠一顆,背後拖著大辮子,身穿長袍馬褂,腳穿長統皂靴,頸系一串所謂的朝珠,當時我很小,躲在門縫中偷看過多次,真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張勳的這套排場,乃是前清督撫、將軍出巡之氣派。
有志於復辟,而不得機會,這是民初的復辟派與張勳共同的困境。在1912—1916年袁世凱當政時代,袁世凱以軍事強力,有效地控制了國家機器,並且一度(1914—1915年)相對成功地整合了民初的分裂狀態。顯然,在鐵板一塊的袁世凱時代,復辟難以找到縫隙,但隨著洪憲帝制的失敗以及袁世凱死去,機會來臨了。
張勳是民國初年相當奇特的人物,所有的「奇」,歸根結底,在一個詞—「反潮流」。張勳以及定武軍,在民國之後,依舊保留前清的髮辮和裝具,特徵相當鮮明。張勳本人,長辮拖地,長袍加身,頂戴花翎,儼然前清督撫的架勢。非但本人如此,其麾下「全體官兵仍然拖著大辮子,穿著清朝式的黃色號衣,袖口鑲著三道紅邊,腳穿黑色皂鞋」。從形制上來看,定武軍仍像是前清的軍隊。
髮辮與服飾,僅僅是表象,還不足以引人注意。如果沒有1917年的丁巳復辟,作為北洋邊緣武力的定武軍,最終的歷史,可能亦將如倪嗣沖的安武軍一樣,在軍閥紛爭中煙消雲散。
公元1917年,中華民國六年。或許,在駐紮徐州的定武軍首領、長江巡閱使張勳看來,應當是宣統九年。張勳及定武軍入民國之後,受人矚目,不僅因其軍事力量,更因其行為與思想特徵。張勳之「怪」,集中了兩種符號化的內容,「莽撞的武夫」與「愚昧的怪人」。「莽撞的武夫」,與丁巳復辟相關,而「愚昧的怪人」,則是對其思想與行為方式的定見。
袁世凱繼任臨時大總統後,曾令張勳剪去辮子,張勳答以「可死不可從」⑦。張勳本人的辮子,至死保留。辮子是清朝遺物,政治意味不言而喻,不僅是忠於前朝,更有反對「新朝」之意。民國肇造,斷髮令下,叫好者眾,但惋惜、反對剪辮者,也不在少數。辮子「維繫著家家戶戶同王朝和傳統之間的一種歷史聯繫,因此,剪辮斷髮不啻是一種嚴肅的政治選擇了」,甚至有兵士,秘存剪下的辮子,以避禍福。
張勳留髮辮的舉動,無疑是正面抗拒民國。不過,張勳的「愚忠」,也未必全然不得反對派的同情。1917年丁巳復辟失敗之後,孫中山致書廣西督軍陸榮廷,稱「張勳強求復逆,亦屬愚忠,叛國之罪當誅,戀主之情可憫。文對於真復辟者,雖以為敵,未嘗不敬也」。孫書並痛批在丁巳復辟中起兵討逆的段祺瑞為「以偽共和易真復辟」。
張勳死後,曾參與辛亥年江西獨立的歐陽武在挽張勳聯中稱:「戴發效孤忠,無言不仇,無德不報;丹心照千古,其生也榮,其死也哀。」⑩即便是在政見不和的反對派眼中,張勳「戴發」,效忠故主,誠然是「吾道一以貫之」的政治品格。
前朝遺民,很多只是表現出一種政治姿態,沒有威脅。對民國來說,真正成問題的是,張勳不是退隱租借地、吟詩作賦不仕新朝的滿清遺老,而是手握重兵,一心要搞復辟的赳赳武夫。這不是秘密,只不過民國六年之前,機會沒來罷了。一個共和國,非但對於一心要顛覆國體的持君主論的軍人聽之任之,更賞以高官厚祿,這樣奇詭的政治局面的出現,是不是更嚴重的問題?
要搞懂新時代的舊式人物,關鍵在於,既要了解舊時代的塑造,更要弄明白新時代之所以讓舊人物不得志的原因,這是我們了解張勳的途徑。
小人物張勳以軍功而非科舉升任督撫大員,在文官控御政局的傳統王朝,這是張勳個人之幸,國家之大不幸。張勳在晚清的升遷史,恰恰反映了王朝的衰敗史,兩者相互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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