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園裡徜徉|博爾赫斯詩選
《老虎的金黃》序言
博爾赫斯
我們不能對一個上蒼已經使之年屆七十的老人抱有很大的希望,他不過是熟練地掌握了某些技巧,偶爾有一點小的變化,而更多的則是老調重彈。為了避免或者至少是彌補這一缺欠,我也許有些過分熱衷於信手拈來的各種題目。比喻隨意,行文自由或者打破了十四行詩的約束。混沌初開的時候,人們都很茫然,聽命於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事物很可能就不存在有詩意和沒有詩意的分別。一切都有點兒神奇。托爾還不是雷神,而是雷和神。
對於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每一件事情都應該是富有詩意的,因為其本質就是如此。據我所知,至今還沒有一個人達到了那麼高的境界。勃朗寧和布萊克比別的任何人都更接近於做到了這一點;惠特曼有過這種意願,但是他那刻意的羅列並非總能脫盡冷漠清單的痕迹。
我不相信文學流派,認為那都不過是把教學內容進行簡化的方式。不過,如果要我說出我的詩歌源自於何處,我可能會說是源自於現代主義那一使許多西班牙語國家文學面貌一新,並且甚至波及到了西班牙本土的偉大解放運動。我曾不止一次地同孤傲的萊奧波爾多·盧戈內斯交往,他常常會改變話題談起「我的朋友和導師魯文·達里奧」(此外,我覺得,我們應該強調我們的語言的共性,而不是其地方特色。)
我的讀者可能會注意到某些篇章里的哲學傾向。小時候,有一次,父親藉助於棋盤(記得那是一塊松木板)向我講訴了阿喀琉斯和烏龜進行的賽跑。從那時候起,我就有了這種偏愛。
至於本集中可能會表現出來的影響……首先是我喜歡大作家(我已經提到了羅伯特·勃朗寧),其次是我讀過和引用過的作家,再其次是我沒有讀過卻熟知的作家。語言是一種傳統、一種感受現實的方式,而不是各種印象的大雜燴。
1972,布宜諾斯艾利斯
短 歌
一
高高山頂上
整個花園像月亮。
金色的月亮。
黑暗中你的一吻
比什麼都更溫馨。
二
夜幕已降臨,
小鳥隱去了身影,也不再啁啾。
你在花園裡徜徉。
你肯定有所追思。
三
別人的酒杯,
那劍也曾經屬於
另外一個人,
屋外面的明月啊,
難道說這還不夠?
四
憑藉著月光,
黑紋的金色老虎
在察看爪子。
它已經不再記得
黎明時分殺過人。
五
凄雨瀟瀟下,
滴落在大理石上,
大地好悲涼。
人生歲月不哀戚,
還有夢境與黎明。
六
我沒有倒下,
像我的前輩那樣
在沙場捐軀。
在這空寞的長夜,
我在推敲著詩句。
一位東方詩人
足足一百個春秋里我凝注著
你朦朧的輪廓。
足足一百個春秋里我矚望著
你架在島上的長虹。
足足一百個春秋里我的嘴巴
一直都未曾開啟。
大漠
這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場所,
月亮也是黃沙的顏色。
此刻,恰恰就是在此刻,
梅陶羅河及特拉法爾加海角的人們正在死去。
雨
這雨也灑落在了
昔日的哪一天、迦太基的哪一些庭院?
阿斯忒里俄斯
收成為我的人民提供糧食,
清水注滿池塘。
石徑交匯在我的身上。
還有什麼可以抱怨?
日暮黃昏的時候,
牛頭讓我覺得有點兒沉重難當。
一位小詩人
終極的目標是被人遺忘,
我早就實現了這一夢想。
《創世紀》第四章第八節
事情發生在第一片荒原。
雙臂投出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沒有喊聲,只有鮮血。
開天闢地頭一回出現了死亡。
我已經記不得肇事的是亞伯還是該隱。
諾森伯里亞,公元九〇〇年
但願野狼能在天亮之前將他吃掉,
利劍是最近便的通道。
米格爾·德·塞萬提斯
禍星和福星
曾經主宰過我生命的夜空。
多虧福星的保佑,
我才有幸得進那讓我夢見吉訶德的牢籠。
西方
小巷的盡頭連著西方。
那是草原的起點。
那是死亡的開端。
雷蒂羅莊園
時光在院子里下著無子的棋。
樹枝的颯颯劃破了夜的寧寂。
屋子外面,遼闊的原野
製造出了漫漫塵霧和夢境奇蹟。
你我相對成雙影,共同抄錄
赫拉克利特和喬答摩兩個幽魂口授的機密。
囚徒
一把銼刀。
第一道沉重的鐵門。
總有一天我會獲得自由。
麥克白
我們的作為有著自己的軌跡,
那軌跡卻不知所終。
我殺死自己的國王,
為使莎士比亞演繹成戲劇。
永恆之物
環繞著大海並成為大海的蟒蛇,
伊阿宋划動的船槳,西古爾德的新鑄寶劍。
只有不受時光局限的事物
才能在時光中長生久傳。
帖木兒
(1336-1405)
我的王國屬於這個世界。
獄卒、監牢和利劍
執行著我不說二遍的指令。
我隨便說出的話語就是鐵的法律。
就連在其遙遠的國度
從未聽到過我的名字的人們
也心甘情願地任由我隨意驅使。
我不過是草原上的牧工,
卻把戰旗插到了波斯波利斯,
也曾在恆河及奧克蘇斯河裡
飲過座下那燥渴的鐵騎。
在我出生的剎那瞬間,
有一把利劍從天而落,
我現在是、永遠都是那把利劍。
我制服了羅馬人和埃及人,
我帶領著剽悍的韃靼士兵
踏遍了茫茫的俄羅斯大地,
我堆起了骷髏的高塔,
我將少數不肯臣服我的權威的君王
捆綁在了我的戰車的轅下,
我將始傳於混沌初開之前的
經典之經典《古蘭經》
投入到了阿勒波的烈焰之中。
我,紅色的帖木兒,
曾經把埃及那純潔得像山頂積雪一樣的
白美人塞諾克拉特擁在懷裡。
我記得那絡繹的滿載馱隊
和瀰漫沙漠的滾滾塵埃,
也記得濃煙籠罩的城池
和酒館裡那忽閃的汽燈
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一部尚未寫就的不祥著作
斷言我將像凡人一樣死去,
說我在那慘淡的最後時刻
下令讓弓箭手沖著邪惡的天空
將鐵矢鋼鏃一齊發射
並用黑色旗幡將蒼穹遮蔽,
讓這世界上的人全都知道
所有的神明已經盡數殞歿。
我就是那眾神。讓別的神祇
藉助相書、羅經和星盤去驗明
自己的身份。我是所有的星辰。
在那晨光熹微的時分,我常常自問:
我為什麼從來都沒有走出這殿堂、
為什麼不能領受
喧囂的東方的膜拜祭祝?
有時候,我會夢見奴僕、狂徒
放肆地用手將帖木兒玷污
並要他安心睡覺、要他別忘了
每天晚上都必須
把鎮靜和緘口的藥片吞服。
我尋找佩刀,卻不知放在了何處。
我去照鏡子,看到的卻是別人的面孔。
所以,我砸了鏡子並受到了懲罰。
為什麼我沒有親臨刑場?
為什麼我沒有看到利斧和頭顱?
利斧和頭顱令我不安,可是,
如果帖木兒反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發生。
他也許愛的正是利斧和頭顱卻不自知。
我是帖木兒。我統治著西方
和美好的東方,然而……
__________
註:
「我可憐的帖木兒已於16世紀末讀到了克里斯托弗·馬洛所寫大悲劇和某種歷史課本」
馬洛(1564-1593),英國詩人和劇作家,所作《帖木兒》是英國最早的真正悲劇之一,敘述的是西徐亞牧羊人帖木兒贏得波斯王冠、擊敗土耳其王、征服大馬士革、戰勝埃及蘇丹、派兵非洲和侵佔巴比倫的故事。
關於他的失明
我已無緣再見隱隱現現的繁星,
無緣再見掠過如今神秘莫測的藍天的飛鳥,
無緣再見別人用字母
編排組合起來的文章書報, 無緣再見我那渾濁的眼睛
分辨不出輪廓的莊重大理石牆壁,
無緣再見隱去形體的玫瑰,
無緣再見悄無聲息的赤金和艷紅的絢麗;
然而,《一千零一夜》仍在為我的長夜裡
展示著大海的壯闊和朝霞的燦爛,
我依然能夠聽到詩人沃爾特·惠特曼
在把月光下的生靈詠贊,
我還沒有失去忘卻的純潔天賦,
我雖然並不祈求但卻期待著愛侶相伴。
摘錄於博爾赫斯《老虎的金黃》,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8615166-1259157397.png)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2887990-259555702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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