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費爾尼先生的信：走進羅馬的良夜
羅馬一隅
photo by simon xiao
親愛的費爾尼先生：
五天前的一個涼夜，一架漢莎航空掩護我進入了羅馬。從機場到地鐵，頭腦昏沉，晝夜顛倒。
你可以想像我從Termini中央車站拖曳著行李箱出來，看羅馬的第一眼就讓我全身過電般煥然蘇醒。舉目四望盡皆是寬闊雄渾的建築，狹仄的人行道，和夜色掩映下風塵僕僕的旅人。你知道一個人來到異域的時候，免不了要在他以往的經驗和見識的坐標軸里找一個參照物。但是我眼前這羅馬的一隅，讓初來歐洲的我無從參照，無所適從。
我對自己說：這是你人生二十七年以來看義大利的第一眼，記住這個感覺。
費爾尼先生，請諒解我的直白，在地球上這230多個國家或地區里，我對於義大利的了解，充其量只能是介於一無所知與浮光掠影之間。義大利向世界輸出的精神和物質產品琳琅滿目，從文藝復興到意甲，普契尼和都靈的菲亞特汽車，偉大的費里尼，還有在太古里（中國的奢侈品商圈）中唯一可以和LVMH法國佬集團抗衡的一眾義大利產奢侈品大牌。當然我們也不能忘了槍炮和上帝：二戰中德國和匈牙利人都很喜歡的義大利造M35 210/22榴彈炮，和公元前燦爛詭譎的多神教與公元後勢力無遠弗屆的單一神信仰基督教。
但對於以上羅列的這些Made In Italy產品，我一項也沒有消費或者使用過。抱著出於無知的忐忑和對於未知的興奮，我在酒店放下行李，便在小薩的「帶領」下，開始在羅馬這座龐然大物的古城街道間逛盪。
「光榮屬於希臘，偉大屬於羅馬」。似乎所有二流羅馬遊記的開頭，都會用美國19世紀小說家愛倫坡(Allan Poe)的這句詩來裝潢門面。費爾尼先生，容我大膽揣測，你對這句話或許不以為然。古羅馬帝國的「偉大」，是北境的偉大，是構築在南部奴隸在農場、礦山和角斗場中的血水和鐐銬之上。您的家族世代居住在義大利南部的坎帕尼亞大區，羅馬共和國史上最負盛名的斯巴達克斯起義就是在您家鄉揭竿起義的。想來義大利南北之間的齟齬之深，比中國更甚。
這就又扯得遠了。
小薩的大學好友Anto早早在離我們酒店不遠的一處小廣場候著我們了。她倆都是在那不勒斯東方大學念的亞洲研究碩士。距離上次在北京三里屯和Anto匆匆一別，已是一年。此刻她猛然閃現在我跟前，讓我有種看到遊戲中的角色回歸到現實世界的感覺。
Anto在羅馬市中心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主要業務是接待來自中國的遊客。我和Anto還有小薩一行三人從Termini中央車站一路慢步到許願池，沿路上並沒有看到想像中成群結隊的中國遊客，甚至連亞洲面孔都罕見，販賣炒栗子的黑人街販倒是不少。許願池前人頭攢動，騎摩托的七八個警察在十米開外的空地兀自聊天。總是有頭腦發熱的遊客要衝進許願池，不知道是受到哪一部好萊塢電影橋段的遙遠感召-----這時候警察同志才會怒吹口哨上前呵斥。
18世紀才建成的許願池，其實是羅馬古城裡資歷最淺的藝術傑作了
photo by simon xiao
小薩和Anto在一旁熱烈地敘舊，顯然我是分辨不出她們是在使用義大利的「普通話」還是那不勒斯方言。這窪世界上最為聞名的許願池，於她們只是一個自家首都的休閑場所，而非景點。我虛心地接受海神波塞冬的俯視，和海神宮上方四季仕女的柔波。我似乎遁入了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說的一種「間離效果」：另外一個我，似乎從身體里蒸騰出來，在許願池的上空望著人群中這兩位年輕的義大利女人，和旁邊一個身穿海軍藍棉布西裝的中國小伙。
我現在回想起來，倒是很慶幸自己是夜裡來到的羅馬。這座城市的細節太過飽滿充盈，只有在夜晚光線不足的情況下，才能為我的視覺做足夠的減法。
告別許願池，我們踱步來到一個Anto常去的酒吧。酒吧的門敞開著，傳出陣陣熱鬧的談話聲。拱門上懸著一塊烏底金漆的招牌，寫著：LIBRERIA。我心生疑竇，難道是一家可以賣酒的書店？隔著玻璃門往裡看，是一個風格平淡無奇的木質吧台，跨過門檻，竟是別有洞天。
酒吧前面的這輛黃色菲亞特是點睛之筆
photo by simon xiao
這家店面吊頂估摸有四米來高，一面朱紅斑駁的石牆將整體空間分隔成了外廳和內廳，姑且這麼叫吧。外廳即是吧台所在之地，周圍擱放著三三兩兩的桌椅。朱紅石牆的底端，鑿出了一個長方形的門，目光穿過石門，內廳中是幾張油畫質感的絳紅色和翡翠色沙發，搖搖欲墜的松木書架，以及書架斜上方一幅鑲有金邊的黑人穆斯林畫像，像是一名北非少女。
這似乎不是大學生喝廉價啤酒的閑聊場地，也沒有高檔到文藝沙龍雞尾酒會的地步。想來在我有限的中國酒吧經驗里，是找不到有類似氛圍的地方。或許在紐約的格林尼治村，有某個相似的優雅頹廢去處。如果伍迪艾倫(Woody Allen)要重返歐洲拍一部《午夜羅馬》的續集，我覺得此處很適合作為來義大利出公差的男主角，和好基友的女朋友進行幽會的歡愉之地。在理想的情況下這兩人應該一位是小有名氣的電影編劇，一位是從事某種藝術評論工作的新女性，他倆從鹽野七生筆下的羅馬聊到HBO鏡頭下的羅馬，但是無論如何，都如同一個我關注的中國影評人所說：一旦衣冠楚楚，再怎麼荒淫無度，丟在羅馬這座絕美之城裡，橫看豎看都上了藝術的路。
費爾尼先生，關於羅馬的印象我就到此打住吧。其實翌日我們去了所有那些遊客該去的偉大古迹，但是對我的衝擊力都沒有羅馬的第一夜來得持久綿長。而後的第三天，我和小薩就坐上了北上威尼斯的火車。那又是後話了，下次有空我再跟您繼續說叨。
不具名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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