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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剛田:我的題跋

因為自己是搞書法篆刻的,平時接觸古文字及古器物較多,朋友們都以為我很懂金石學,多年來,時或送我一些金石拓片賞玩。我也很喜愛這些拓片,這些從數千年的金石載體上拓下的圖文,在斑斑駁駁的銹痕或石花中,攜帶著歷史的滄桑與神秘。這些讓人似懂非懂的文字或畫面,使人思接千載,生出無盡遐想。

我知道這些拓片很珍貴,有些原石刻在深山密林中的懸崖上,拓得殊不易,有些原金石母體已不知去向,僅存拓本流傳人間。於是我把朋友們送我的拓片認真保存下來,覺得這裡面學問很大,有時間再去認真研究,暫時束之高閣,但這一「暫時」便是許多年沒有再去看一眼。

過去說收藏研究拓片這一行叫做玩「黑老虎」,這「黑」既是拓片的顏色,又暗喻其深不可測,而「老虎」則是厲害,有的朋友痴迷於這黑白之間,竟不能自拔,不知不覺便耗去了半生時光,雖樂在其中,然享受這「樂」的成本是很高的。

一次與研究金石拓片的朋友喝茶聊天之間,朋友對書法界的名家題寫拓片、辦題跋展、出豪華的金石題跋書法作品集大為不屑,認為書法家只是借拓本來展示自己的書法,細讀一下文字,則廢話連篇、大話連篇、錯話連篇,而且自我感覺甚好,這種出版物不能讀,看了把眼睛弄壞了……說得我也有點坐不住了,這裡面水很深,真的隔行如隔山。

手邊慢慢集起了許多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書體及畫面、不同形制的金石拓片。閑得無聊的時候,如北京一連數日霧霾封鎖,門窗緊閉蝸居斗室中之時,把這些拓片翻揀出來看一下,與數千年前的古人「晤言一室之內」,可忘我忘世,是有效排遣時光的做法。突然有些心動,拓片給題跋者留下了大片空白紙,不由技癢,在金石拓片周邊的白紙上寫了些為金石家所不屑的文字。

久而久之題字的拓片集得多了,又想出一本書,雖為金石家所不屑,但其中畢竟蘊含著我對古器物的許多認知與理解,也凝聚了我的心血,耗去我許多時間。於是我也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因無知而無畏的書法人題跋的隊伍,將要成為金石家嘲笑的對象之一。術業有專攻,書法篆刻人不是全能的,這也無奈,其中或有淺陋甚至錯誤,也正藉此向諸賢達請教,這裡「請教」二字不是習慣的禮節用語,而是真誠的。

由於書法篆刻人的知識結構與金石家各有側重,我在題跋中盡量避開自己知識面較薄弱的領域而發揚自己書法篆刻專業之長。例如我在題跋中,較少涉及墓主人身份考證、由墓誌文字延伸開來的地域研究與歷史考證,以及墓誌的文本解讀及文體研究,而多站在書法發展史的立場上,重點在於對墓誌的文字研究及書法流變研究、對墓誌書法美的分析與解讀。這樣一來,就與金石專家對拓片的研究與題跋的角度有了不同,使題跋的內容有了自己的研究特點,其中有些題跋的內容也為金石專家所未及,表達出自己的新意與創見。

當然,有時對藝術的研究與文本研究是分不開的,必然會涉及有關墓主人身份及地域、時代等諸多問題,只是我的題跋側重於藝術研究,當然也會有許多重複別人與抄錄別人的地方,如墓誌或石刻的年代、出土地及發現經過、歷代流傳、前人評論及釋文等這些基本資料,多是從既有的資料中獲取,並沒有原創,因為這些資料只能抄錄而不可原創。

圖1 北周《張智墓誌》拓片

圖2 漢十六字吉語磚拓片

圖3 戰國樹木乳丁紋半瓦當拓片

圖4 西漢《北平鐵官丞侯祿墓誌》拓片

題跋內容涉及書法史及書法風格流變研究的,如宋《賈正之妻蔡氏墓誌》(圖5)跋:「宋元祐年間《賈正之妻蔡氏墓志銘》,以古文奇字所書。其源出《說文》古文,又上溯至孔子壁中書。今人觀之當源於古人手寫簡牘書,歲月滄桑,竹木簡牘難以傳世而已。其點畫起止尖而中圓健,或類古之漆書,實為簡牘用筆之裝飾異化,與今所見楚簡帛書相類。其篆法結構亦經文人整飭雅化,非復簡帛書之天真自然,而別具一種奇異之美。此志當非一般工匠所為,而出當時文人之手。此類篆書從《說文》古文延至魏《三體石經》,又見宋郭忠恕《汗簡》篆書、元趙孟頫《六體千字文》之大篆,向下直接清人所輯《六書通》,而以此志最為典型。雖年代晚近,其於書法史中價值決不遜於鐘鼎重器、秦漢刻石,為僅見絕品,後人當珍護之。壬申中秋,京華玉泉精舍李剛田眼福。」

圖5 宋《賈正之妻蔡氏墓誌》拓片

宋《扶風馬氏墓誌》(圖6)跋:「宋《扶風馬氏墓志銘》,王壽卿篆書,出於伊川萬安山南麓。志石完好,拓工精湛,篆法婉麗,為墓誌中稀見之品。墓主人馬氏為范仲淹三子范純禮之妾,范正己之母,皆望門名宦。馬氏7歲入范家納為幼妾,一生恭謹規矩,周旋奉事,食素誦佛,中歲便辭人世,亦為悲劇之畸形人生。王壽卿字魯翁,北宋晚期河南陳留人,終身布衣。其篆書傳李少溫、徐鉉、釋夢英一脈,明人吾衍評少溫篆書『圓活姿媚,多非古法』,用以評此志甚為恰當,然雖非斯篆規矩,而能存其和平雅正之氣,此亦宋元篆書之時風也。降至清中期,鄧頑伯結構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一改宋元中和之意,此新變影響後世深遠矣……」

圖6 宋《扶風馬氏墓誌》拓片

宋山漢畫像題記(圖7)跋云:「……石刻於1980年出土于山東嘉祥縣滿洞鄉宋山村。刻於東漢永壽三年即公元157年,距今千八百餘年矣。此石刻於祠堂,畫像平面淺浮雕,畫面中部或寓太陽星辰之形,四周似水浪,水中有大魚,下部人面鳥翅魚尾,不知為何物,有待專家細考。東漢石刻隸書小字較少,僅見於此類祠堂題字之中,如山東嘉祥漢《武梁祠畫像題記》,濟寧山陽金鄉《周椽祠堂題記》等,與此宋山漢畫像題記為前後同期,皆漢末隸書最成熟期之書。與此同期著名之漢碑石刻隸書如《乙瑛》《史晨》《禮器》《張景》等,皆端正嚴謹廟堂之作,後人奉為隸法楷模。而此類題記小隸書則近於自然書寫之漢簡帛書,章法有行無列,結字大小錯落,用筆輕重變化,款款而行,無矜莊相有適閑態。細品讀,於嫻熟隸意中偶見章草之形態,轉折波挑間處處可尋到後世楷書源頭。其中天真自然之趣與名碑巨刻迥異。是知書體之變化沿革乃適時順勢漸成,非一時之功一人之力也……」

圖7 宋山漢畫像題記拓片

題跋中由文本及圖像引申到對社會與人生感慨者,如北齊《集尼墓誌》(圖8)跋:「北齊《集尼墓誌》,出土於河南安陽。志中記為武平元年歲在庚寅,即公元570年。此石於千四百年後發現於民間。此期書法隸意未盡,楷法將成。與此志前後同期之著名石刻書跡如晉《好大王碑》、隋《董美人墓誌》、梁《瘞鶴銘》、北齊《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等,緣於朝代更迭、地域分割,使此期書體多樣、書風多變,可謂書法史上一段奇觀,給後世書法承傳新變留下豐富資料及想像空間。此志隸法已失漢人自然醇古,平添北齊摩崖寫經之舒和雍容,假隸形而生楷意,時代使之然也。此志早武則天大周百餘年,大周墓誌中所見奇文異體於此志中可追溯源頭,如『日、月、人、水、法』諸字即是。隸、篆、楷雜處和融,精美奇異,其間或可感受到一番民俗意味。志中記載墓主人集13歲出家為尼,92歲辭世,為傳世諸多墓誌主人中鮮見之長壽者。於此存世一片冰冷頑石中,默記其間八十載木魚青燈生涯,發千古後人之唏噓感慨!安陽朋友贈余此拓,未必貴重,卻亦珍奇……」

圖8 北齊《集尼墓誌》拓片

漢畫像石車馬出行圖(圖9)跋語中道:「……武梁祠位於山東嘉祥縣城南三十里武翟山村頭武氏家族墓地上,石結構裝飾建築,建於東漢末年,至今已近兩千年,仍以其磅礴雄渾之氣勢給無數後人以強烈震撼。此圖以浮雕加陰線刻之手法,表現漢代貴族車馬出行之宏大場面。圖中駿馬碩健,車駕之豪華,主公之雍容,騎吏步卒之恭謹,於飽滿厚重之整體構圖中見生機勃發,暗喻人死後羽化升仙之安詳與喜悅。圖中人與車馬皆處於飄然洒脫狀態,從中可感到漢人對死亡之積極態度,死亡不是生命終結而是步入極樂世界之開始。此處儒家與道家思想合和一體,於冰冷之頑石刻畫出生命之希望。漢畫像石充滿著崇高之悲劇色彩,使人視死如歸。宇宙生生不息,生命周而復始,給數千年子孫留下無窮遐想空間……」

圖9 漢畫像石車馬出行圖拓片

明石刻奔馬圖(圖10)跋中發出感慨:「此明人石刻。圖中之馬昂首奮蹄鬃毛飛揚,上負白雲下凌波濤。然明人石刻失漢魏之風骨,無唐石刻之氣象,其形圓肥甜美而無神采。杜甫詩句:『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李賀詠馬句:『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如此風神如今安在哉?太平盛世之馬,外失野性,內無風骨,徒逞張揚之狀,實無馳騁之志。馬耶人耶?神采不可無也,風骨不可失也……」

圖10 明石刻奔馬圖拓片

題跋涉及書法風格及所引發對時風影響者,如唐《滑州酸棗縣令丁士裔墓誌》(圖11)跋語:「此志制於唐咸亨三年即公元672年,為初唐之物。墓主人滑州酸棗縣令,小官耳。而墓誌書法雖出無名書手,卻風華四溢,不讓初唐歐、虞、褚、薛四大家。其書已變北魏欹側之勢為正局而承傳其縱橫開闔之妙。體平靜而勢舒展,筆清健而意靈動,整體統一又字字變化。余品讀再三,心追手摹,其妙無窮。近年國展中唐楷入選甚少,有識之士提出激活唐楷口號,探索將唐楷結構變化、筆墨張揚,以適應展覽潮流。余以為欲宏揚首務在於重新發現、深入認識唐楷,大唐社稷四百載,遺世妙墨無窮,豈止歐、褚、顏、柳?僅存世墓誌近五千方,一志一世界,一石一風流,深入其中,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探驪得珠,成就一家。此志墓主人官微,志文書手不見名傳,拓工又無墨光精氣,然仍不掩其翰墨風流。其書法列於書史當毫無遜色,當有賴識家推而廣之。歷史無情,湮沒無數書家妙墨,使人慨然長嘆……」

圖11 唐《滑州酸棗縣令丁士裔墓誌》拓片

大齊武平三年五月八日《太室孝邕銘》(圖12)跋中說:「此銘刻於北齊武平三年即公元572年。刻鑿極草率,然其書自然天縱,於一片斑駁狼藉中見神秘混沌之美。然此種美只可賞會而不可作為法式亦步亦趨。時下書壇有冰雪聰明者,專學此路,以求驚世駭俗,實墮入魔道中矣。正如唐人孫過庭《書譜》中所言:『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

圖12 大齊武平三年五月八日《太室孝邕銘》拓片

我的題跋多是有感而發,並不在意所題的拓片是否有名,是否珍貴。一些名碑重器長期以來被世人所關注,研究的成果很多,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再去重述舊說,就會了無新意,也調動不起來自己想題字的激情。而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殘金斷碑、荒山野石,只要能引發我的思考而有話可說者,就是我的選取對象。碑刻雖不名貴,但能就此引伸而發前人之所未發,就十分有意義,這就是莊子所謂的「道在瓦甓」。並且其中有許多是近年出土、流傳民間尚未正式發表過的新見金石文字,所以又具有新意。由於這些題跋是多年來陸陸續續零散寫成的,並沒有統一的設計、統一的體系,互相之間沒有聯屬性,時間長了,前後題跋所涉及的思想內容或有重複,亦當在情理之中。

我的題跋,並沒有完全作為書法創作來對待,雖然也關注畫面視覺美的效果,但未去刻意經營,其關注的中心不是表現自己的書法,而是存錄文字的內容。在美與用的關係上,以用為主。而書法美服從於文字的用,這與當下展覽書法的取向是相反的。

我覺得金石題跋如過分追求書法的形式變化與不同書體的自我展示,會妨礙人們對文本的解讀。這就如同我刻印的邊款,重視文字內容,而書體變化、形式變化很少,聚焦於對文本的釋讀,在順應自然的書、刻之中展現自己的書法。而篆刻的印面與邊款就大不一樣,重在印面的形式變化,而印文的釋讀性放在印石形式美的表現之後。廣義去看金石題跋,其書法的形式美也是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書法的自然本色之美與文意的原創達到高度的和合一體,才是上乘。

我的題跋中,以行書、行楷為主,偶以篆、隸書作標題。題寫的文字雖有草稿,但在寫的過程中邊寫邊改,並順應幅式的大小而增損變化,由於思想集中於文本上,出現漏字錯字時就在旁邊註明而不再重寫,因為多數是直接題寫在拓片上的,無法換紙重寫,也有許多是數百字的長跋,中間出現漏錯,也不願重寫,在旁邊註明即是,畢竟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精力、體力都有限,此也屬無奈。

書法界常常對其他業界的名人拿出自己的書法來秀一把頗不以為然,而書法篆刻人拿出自己的金石題跋來,是否能過金石學家的法眼?這使我心中有幾分忐忑不安。但能藉此向金石界專家求教,亦為幸事。(原標題為「我的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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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監丨崔鑫

編輯丨歐陽媛 蒙言

見習丨黃逸林

供稿丨2018年《書法報》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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