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對於歷史的見解
作者:顧頡剛
中國的文化中心,大家都知道是「六經」和孔子。「六經」的問題複雜,我們先來看孔子。記載孔子言行的《論語》,是有史以來第一部私家著作。我們可以在《論語》中看出孔子對於歷史的見解。
孔子雖是儒家的開創者,但這原是後來的儒家推尊他為始祖而已,他並沒有創立一種主義,也沒有定出什麼具體的政治計劃來。他雖常提起夏、殷,但夏、殷的歷史差不多沒有說到。《八佾篇》云: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他說夏、殷之禮的「不足征」由於他們後裔杞、宋二國的「文獻不足」,似乎很能注意到史料上。但為什麼對於夏、 殷之禮又兩雲「吾能言之」呢?既已沒有史料,他怎麼去講歷史呢?這不彀人疑惑?由我猜想,恐怕那時人對於夏、殷的故事都隨便說,孔子也不能免。所謂「不足徵」的,是史料。所謂「吾能言」的,是傳說。照這樣講,孔子口裡的夏、殷之禮就有問題了。
他又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衛靈公》)又說:「周監於二代, 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 在這兩句話里,可見他的心目中的夏、殷的禮對於周代人的效用只在「留備擇取」的一點。他只拿了致用觀念來看夏、殷,而不拿歷史觀念來看夏、殷,這個意思表示得非常清楚。(要是他用了我們的態度,就得問:「夏、殷的禮究竟是怎樣的?」「夏、殷的禮是怎樣構成的?」「夏、殷的禮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有什麼實用價值?」)在這種觀念之下,與周有關的尚可僅憑傳說,而與周無關的自然更不妨讓它澌滅了。
制度既已只備擇取,史事當然只備勸懲。在《論語》里,可以看出孔子和弟子們說話時稱引的人,只是把人類的性質品行分成數類,每類舉出幾個最有力量的代表。例如做人君的要無為如堯、舜;勤儉如禹、稷,知人如舜、湯;做人臣的,要能於如周公、管仲;忠直如史魚、柳下惠;識見如伯夷、蘧伯玉。他提起古人,不是傳授歷史知識,乃是教人去效法或警戒。這種觀念原是當時人所通有的。因為日久流行在口頭的緣故,所以好人會盡量好,壞人會盡量壞。其實豈但當時人,就是現在,除掉研究歷史的專家以外,提到古人,誰不只記得幾個特別好的和特別壞的。你隨便走進一個戲園或評書館,就可以聽得能幹的姜太公和諸葛亮,勇敢的薛仁貴和楊繼業,奸詐的曹操和秦檜,方正的包龍圖和海瑞,以及武松、黃天霸等義士,李太白、唐伯虎等才子,楊貴妃、崔鶯鶯等美人,妲己精、潘金蓮等淫婦。這些演員和聽眾,並不要求知道這班古人的年代先後和他們的特殊環境,只覺得古來的人,或善或惡,其翹然特出於人群的不過這幾個而已。有了這幾個,他們說話或唱戲時就盡夠引用了,要尋一個人物作自己的模範時也有所取資了。當時子貢究竟是一個智識分子,他聽了抑揚過甚的傳說不免引起了懷疑。他道:「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子張》)這句話的反面,就是說,「周公之才之美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居上流者,天下之善皆歸焉」。也就是說,「中流者非無善惡也,天下之善惡皆不歸焉」。這實在是一句聰明話,是我們的辨偽史中的第-一句話。
古時只有代表人物而沒有史。今日則既有留存於民眾心目間的代表人物,又有為學者們所保存研究的歷史材料。這是古今的一大區別。古時雖以孔子之聖知,也曾起過「文獻不足」的感嘆,但究竟受時代的束縛,惟有宛轉牽就於致用的觀念之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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